她抬头,泪眼朦胧如隔云雾正看到他痛楚的回眸望她,摇摇头,转身负手,衣襟飘飘迤逦而去。
她静坐在缀锦阁,心头拥堵的一口气隐隐作痛,直到翡翠端了安神汤上来,悻悻的说:“小姐,压压惊,如何这么大火气又去欺负澜公子?澜公子离开时很是伤心,在楼下静静望了楼上立了许久。”
她端过琉璃盏,轻吹着漂浮的一层朦胧雾气,眼睛也潮湿浑浊。
鼻头一酸,努力不去多想,问了句:“驸马老爷可差人来传唤?”
爹爹见过圣上一定会传她们兄弟姐妹去问话,如今她眼前最亲的亲人只有爹爹了。
翡翠神秘的说:“驸马爷倒是未传唤小姐,只派人四处去搜找大公子呢。听说大公子又溜出府躲了起来。”
春晓破涕为笑,大哥次次如此“大棒则走”,知道爹爹回府定不肯轻饶他,就溜之大吉了,只是这主张多半是长公主这慈母安排的。
爹爹有心去抓大哥,看来已经从皇上那边回到房里了。
春晓起身,吩咐翡翠为她补妆梳洗,薄薄的施了层脂粉遮盖泪痕,径直去见爹爹。
凤仪轩,春晓提了裙衫才来到堂下,里面传来母亲长公主的嚎啕声:“那府库里的金银珠宝是你我夫妻半生的积蓄,是血汗换来的。至仁在外为非作歹的事我不知晓,也不想去管他,只是府库里的财物都是干净的。你说得轻巧,尽数献给国库图个清白,我倒是来问你,哪路的银两不清白了?你献出毕生积蓄,昭怀就会认为驸马府清白了?你高风亮节,两袖清风乐得做个东篱老人颐养天年,那孩子们呢?你明家的几位公子要娶妻,小姐待出阁,都不需要聘礼嫁妆了吗?你我夫妻戎马半生出生入死的,还不是为了孩子们?”
长公主哭得涕泗滂沱,苏嬷嬷在一旁劝解,二姐姐在一旁哑口无言,小弟妙儿用手背为母亲揩着泪,懂事的说:“母亲不哭,妙儿不要金银,妙儿不娶媳妇的。”
跪在地上的二哥、三哥各个低头啜泣,似乎这一家人只差了她一个。
不过眼下的情景她是进退不得了,本还是想同往年迎接爹爹一样,扑到爹爹怀里尽情撒娇,为爹爹拔掉几根银发,或亲手为爹爹梳理头发盘结发髻。爹爹是她心中巍峨如山的英雄,她心中的泰山,在驸马府的依靠。
“晓儿,进来!”爹爹的余光发现堂下的她,她抿抿唇,将父女重逢欣喜的神情敛住,也藏去心中那淡淡的忧伤。
恭恭敬敬的拜见爹爹,爹爹却沉了脸扫她一眼吩咐:“近前来。”
她应了声:“遵命!”
提了裙衫轻盈盈的来都爹爹面前,偷眼看母亲长公主,长公主每见爹爹对她疼爱时,那神色中就总有一抹酸酸如醋的讥讽。
“爹爹息怒。”她柔声劝,爹爹却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厚实有力的手一翻,她的手掌就被放搁在几案上,惊得她不知所措,诧异的目光仰望爹爹那横眉立目的面容,讪讪的喊了声:“爹爹~”
“孽障!助纣为虐,你干得好事!”那硕大的巴掌拍下,她只觉得钻心的一阵痛近乎麻木,疼痛冲破喉头眼眶,哇的一声,她哭了出来,“爹爹,爹爹~”
她惊吓得不知所措,不知爹爹如何如此暴怒。
“哎呀,你疯了不成,一个娇娃,你要打死她不成。”长公主倏然起身阻拦,爹爹这才扔下她跪倒尘埃,哭得满脸是泪。
“春晓,你可知罪?”爹爹喝骂,她只知疼痛,揉着手心,哪里还顾得许多,拼命哭了摇头,手背拭着潸潸而下的泪,不知如何回应。
指着她的鼻子,爹爹铁青着脸颤抖了牙关骂:“不知死活的孽障,戏弄钦差,知法犯法,销赃杀人,可是反了你们了!你哥哥是狼,你就是那狈,凭了点小聪明,胆大妄为!”
直到此刻,她才大致明白爹爹无名的怒火从何而来?但是她满腹的委屈向谁去诉,无用胆大的呆头大哥,惹出灭门的罪过,她若不挺身而出,若让钦差得手早一步下手,此时驸马府已经和傅家一样尘埃落定盖棺定论了,还有爹爹在堂上耀武扬威?
越想越是委屈气恼,揉揉泪眼,也不顾长公主示意她速速退下,执拗的反问:“那晓儿倒是请爹爹赐教了,不同大哥狼狈为奸助纣为虐,晓儿就眼睁睁看着阖府上下充军发配,妙儿入宫当太监,姐妹们沦落风尘吗?”
“你!孽障!”爹爹瞪大眼睛,目光喷火,巴掌扬在空中吓得她闭眼,头脑一空,似乎那巴掌就要扇在颊上,打得她眼冒金星。
“驸马!”长公主惊道。
爹爹放下手,就在手垂下的瞬间,一咬牙一把将跪在眼前娇小的她提起,狠狠两巴掌盖在身后,若不是被擒住,她身子即将飞出,一阵痛楚,身子麻木。
她没了哭声,呼吸停滞,仿佛空气都凝滞,兄弟姐姐们惊恐的目光都惶然望着她,爹爹打她,当了这满堂家眷和仆人的面打她?她是个女儿家,这般的羞辱,面颊一阵赤红旋即惨白,愕然的愣愣望着爹爹。
儿时调皮,爹爹偶尔打她不过是吓她多些,她是爹爹的掌上明珠,就是母亲长公主要责罚她的顽皮,都有爹爹刻意护着她,更不许兄长们欺负她这个妹妹。
眼前天翻地覆一般,她惨然的望着爹爹,爹爹才是是非不分了,她助纣为虐,她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爹爹和庵堂里的娘亲,否则她遭逢抄家投河自尽了去残生就罢了。
“舅父,舅父息怒,此事都是澜儿的错,不关表妹的事。”澜哥哥疾步赶来,一撩衣襟跪在爹爹面前。
儿时她顽皮淘气,在爹爹的书房打翻砚台污了爹爹的书籍和奏折,面对爹爹的雷霆大怒,都是澜哥哥挺身跪在她面前替她顶罪受罚。
她啜泣着,又不肯领他的情,嘟哝一句:“与你何关?”
爹爹倏然起身暴怒着,澜哥哥挡住她苦劝:“舅父,家门遭难,表妹一女子,一心为家,有这番见识已是难得了。她不在朝中,如何识得大体?”
心寒意冷的奔回缀锦阁,都不知自己如何归来的。
她将头藏在锦衾中不言不语,也不许丫鬟们上楼,自然澜哥哥也难以靠近。
此时她忽然明白昭怀为什么赌气,那不是赌气,是一种彷徨,不想面对幸灾乐祸的目光,不知如何再见身边熟识的亲人。
日暮时分,风中送来阵阵笙歌声,应是府里设宴迎接驸马归来。
翡翠上来问她可想用膳,被她打发离去。
渐渐的,夜色沉沉,思前想后反是伤心,猛然坐起,喊来翡翠吩咐:“去,让菡萏备车,我要出府。”
翡翠惊得摸她的额头,讪讪的问:“小姐,去哪里去?”
“我想去慈济庵,看望娘亲。”她抽噎着,无限伤感,从来没有如此落魄,翡翠也慌了手脚说一句:“城门早就关闭了。”
脚步声传来,听到了父亲的询问声:“三小姐因何不肯用膳?”
“小姐说是肚子痛。”珊瑚慌张的声音。
她倏的躲进了锦衾,蒙住了头,侧身向里,听那脚步迟疑的停住,又缓缓走向她。
拉开她的锦被,冰凉的手背探探她的额头,她的眼泪如泉涌,抽噎着。
“还在生爹爹的气?”爹爹沉了声问。
“胃里痛,翻江倒海的。”她答,哽咽着,心里委屈,也不好太过执拗。
“平白的如何会胃痛,不过打你几下,戒戒你的贼胆!”爹爹似察觉出她的把戏。
她鼻子一抽,那份委屈又天翻地覆的涌来。
又一阵脚步声,轻稳,那是澜哥哥,她听得出。
她不肯回头,揉了肚子蜷缩了身子闭眼喃喃道:“府里日日惶惶不安,惊吓过度,就不时胃痛,前些时沧流河落入激流,受了寒,周身乏力,一直痛。才调养得好些,被爹爹适才雷霆之怒吓到,这胃里又翻江倒海了。”
她说得可怜,小女儿娇痴的模样,爹爹似是深信不疑,伸手去扶她起身嗔怪道:“那也要吃些东西,空了胃岂不更落下病?还哭,让你表兄看了笑话。”
“舅父,这几夜入夜霜降得寒气透骨的,怕是表妹真落了寒气。”澜哥哥为她开脱着。
“三姐姐,三姐姐,不好了!”菡萏风风火火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跺颤楼板,“三姐姐,锦王殿下没了!”
春晓慌得锦被一掀翻身而起,菡萏气喘吁吁的冲来,一见驸马爷明锐和立在一旁的惊澜,舌头如打结儿一般张口无语了。
两处闲愁
“三殿下如何了?”不等春晓开口,驸马明锐反是站起身问。
菡萏看了驸马一眼,冷冰冰的回禀时故意拿捏了强调,眼中满是对生父的怨毒:“回驸马老爷的话,三殿下不见了踪影,寻遍了府里上下也不见人,这才来告知三小姐。”
昭怀不过是被废的亲王,虽是庶人待罪之身,但毕竟是帝皇贵胄。
“快传话下去,千万不可惊动皇上!”春晓紧张的嘱咐,她隐约觉得昭怀就在府里,拖着一身的伤,病势沉沉,他走不远。但如果是昭怀赌气出走,被皇上知晓定然又是一场恼怒。
“我去寻他。”惊澜说,不容分说阔步向外走,而春晓则被父亲按在榻上嗔怪道:“身子不适,还去哪里跑?”
春晓守着暗夜,倚着栏杆不眠不休,她弹琴,情不自禁抚起那曲昭怀最爱的《流水》,跌宕起伏的琴音反令爹爹在身后纳罕的叹了句,“晓儿何时也喜欢如此高亢激昂的曲子了?”
她停了弦,回首,随口应了句:“女儿寻到一位同门师兄,切磋过琴艺而已。”
但心里那份牵挂却总萦绕在昭怀的下落上。
谯楼三更鼓响,却仍不见惊澜和菡萏归来,春晓的心愈发焦急,昭怀去了哪里?
她不想惊动皇上,可是再拖延下去就不得不告知皇上。
天上几点疏星绕着朗月,夜凉袭面,一片薄雾渐渐升起。
菡萏被府里管事的妈妈骂了去后院外河边提水,听见一阵呜咽的声音粗重似风似浪,断断续续从河边伫立的一块“石头”传来。
她定睛看看,那声音似是咳嗽声,又似是哭声,但不似人声。
平素贼大胆,她壮起胆走近小心的看,吓得惊叫起来:“锦王殿下,怎么是你?府里上下找寻殿下都要急疯了。”
“没有殿下,没有锦王,只有一具躯壳,无处皈依。上天无路,入水又脏了这清流,如何立在天地间,因何而来,向何而去?”虚弱的声音仿佛从河底泛出,飘渺毫无底气,在雾霭中徘徊。他惶然摇头,呆滞的目光,如月色寒辉凉凉的带了冰意,没有一丝温暖。
他睫毛眉毛到头发凝结了冰霜,白色的细碎冰屑封出一个雪人,手中一片干枯的树叶托着切割出的一层浅薄的蜡烛顺流而下,那跳动的烛光点点在河道里跳动,鬼火一般摇摇晃晃迷失在薄雾中。
菡萏听不懂,瞪大眼望着他,许久才问:“殿下,你还在生皇上的气吗?三姐姐告诉菡萏,皇上是心疼殿下的,这么做也是无奈,总要家门太平才能万事兴呀,就委屈殿下了。”
见他无语缓缓摇头,目光停在河面上,面色如鬼一样惨白毫无血色。菡萏有了几分紧张,低声道:“都是菡萏鲁莽害了殿下,若不是菡萏扔了那只死老鼠图一时痛快,就不会连累三殿下受苦。三姐姐说,殿下是不忍菡萏送死,才没说出真相。”
他还是呆坐,目光望着星光潋滟的波纹说:“说了,他也不会信,宁可不信。庶子,贱种,必定如此!”他冷笑几声,挣扎起身又跌倒,甩开菡萏搀扶他的手沿了河道踉跄着追逐那几星河道中跳动的烛光而去。
那是民间祭奠逝去的亲人点河灯为鬼魂引路的方法。
菡萏慌了神,扔下手中的水桶小跑了去追赶他搀扶他说:“殿下,你不要这样,庶子怎么了?谁说庶子就下贱啦?我看我娘和春晓姐姐的娘亲都要比那边嚣张跋扈的母夜叉长公主强过十倍百倍呢!菡萏就是听了太子欺负人,骂锦王殿下是庶出贱种,才一时忍不住气拿老鼠封他的嘴!要不是他是太子,我就把老鼠塞进他的臭嘴里!”菡萏握了拳头挥挥骂着,愤愤不平。
昭怀漠然的跌跌撞撞跋涉在寒霜中,踉跄着,几次都险些跌入河道,他单衫在风中招展,毛发上结了白色的冰霜,吐气时一股霜雾萦绕。
“阿嚏!”菡萏打个喷嚏问:“殿下,你不冷吗?天寒,你身上有伤,冻伤了就不易好了。自己的身子自己心疼,否则谁心疼你,难道让他们看笑话吗?”
他停住步,咳喘几声推开她:“不必跟着我,我想静静。”
春晓等回了惊澜,却没能等回昭怀。
惊澜落寞的出现在她们父女面前时,带了一脸的怅然:“三殿下该不会离家出走,他能去哪里?桐音馆的别院被罚没,馆驿里暂住的昔日锦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