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晓曳着湘裙奔下楼。
春晓推开众人挤到前面,气喘吁吁,心噗噗乱跳。
平躺门板上的锦王似在安睡,薄唇微抿,苍白的面颊上露出浅浅的笑容,眉头微紧,却神态安详,如朝阳下的清露,淡淡散去一般,就静静的躺在那里。
她看到了血,斑驳的血迹,锦王垂下的手掌也满是血迹,四周一片哭声响起。
“殿下,殿下,应应声呀!”九一公公哭喊,如意更是脸色纸白哭了问众人:“我家殿下这是怎么了?”
“去喊郎中!”
“太医,快,传太医!”
众人护拥着昭怀直奔两宜斋,眉头紧蹙的惊澜在门口猛地回身,挡在春晓眼前:“晓妹,你在此多有不便,回避吧。”澜哥哥那双深沉的眼满是红红的的血丝,眼眶微红,声音哽咽。
心头一酸,那酸楚仿佛吃了黄连,苦意就萦绕舌尖如何也不能消散,讪讪的打量澜哥哥,似是不甘。
只一垂眸微嗔时,却惊见惊澜衣襟上斑斑血渍,不由慌了神问:“澜哥哥,你受伤了?”心里那份牵挂令她伸手去拭衣襟上的血渍,拦阻她的那只手上竟然也是沾满鲜血。
她乱了心神,拉住澜哥哥的腕子,那手摊开时又腼腆的向后撤,说了句:“莫慌,是三殿下的血,他坠马昏厥,我抱起他时不小心沾蹭上的。”惊澜低头望着身上的血污,更是面色阴沉。
无法摆脱挣扎,进退不得,不知谁随意说一句:“这一场折腾,怕是殿下半条命没了。”
春晓愕然在门外,菡萏凑过来,揉着泪眼垂眸喊一声:“三姐姐”
就委屈的哭起来。
春晓想问菡萏随锦王去劝退灾民的途中发生了什么事,但不必问,她也能猜出几分,锦王那一身的鞭伤,手心挨的戒尺,才吐过血昏死了挣扎起来,就拼了最后一口气骑马奔波劝阻灾民。飞蛾扑火般瞬间的辉煌,她心如刀绞,不知那心灰意冷连命根儿鲛人珠都扔掉的锦王昭怀,因何还如此的执着抵死一拼。
菡萏哽咽着,扎在春晓的怀里“三殿下拼了一死劝灾民退走了,他昏迷中说,他就是条狗,咬过了人,就没用了。”
春晓心头撕扯般痛楚,这句话太伤人,但若锦王怀了这心思,怕是对皇上彻底寒透心了。可是她明明看到夜色下那孤寂的身影茕茕孑立,霎时间似乎明白了许多。
“三小姐,不在缀锦阁,如何来到这个地方?”长公主身边的苏嬷嬷走来,春晓也不好再同菡萏多言,轻声叮嘱她几句,迎向苏嬷嬷。
“长公主殿下传三小姐去回话,在凤仪轩候着呢。”
春晓来到凤仪轩时,长公主正在同小弟妙儿下棋,妙儿翻卷的长睫大眼眨眨,翘着小嘴一脸委屈,不依不饶的嚷:“母亲欺负妙儿,妙儿不要走这一步了!”
小手去拾起一粒白子,被长公主嗔怪的笑了一把打落骂:“落子无悔,哪里有这悔棋道理?”
二姐若英在一旁同奶娘安嬷嬷喋喋不休的挖苦着:“如何就让我误过一出好戏,没见到那昭怀如狗一样被二舅痛打?打狗还留层皮呢。”
长公主侧头瞪她一眼,颇为怨怪。
若英摇着扇子翻眼看天,悻悻地说:“大快人心呀,当然得意了。前些日爹娘都不在府,女儿提心吊胆夜夜噩梦,生怕被抄家砍头呢。”
“三姐姐,三姐姐,你快来替妙儿报仇!母亲欺负妙儿,吃了妙儿许多的子儿了。”妙儿从榻上跃下,扯住春晓就往榻上按。
春晓想是母亲寻她有话问,却见长公主心情舒畅的招呼她坐下下棋,心里多了几分疑惑。尤其是那日庭前抚琴的事令她寒心后,在长公主身边反有了伴君如伴虎的担忧。
春晓平日总和父亲下棋,父亲沉静时能看出昔日那江南大儒气定神闲的儒雅,而她很少陪母亲长公主下棋。
她只得定定神应战,心想长公主如若有事交代,迟早会开口的。
只是二姐若英一旁鄙夷的一笑,讥讽着:“哎,我们那攀高枝的才女来了,听说皇上二舅适才也说是慕名要和她对弈一局呢。”
春晓伸去羊脂玉棋罐中的手停住,她不曾听说此话,皇上有意同她对弈?
不知为何,眼前浮现那日在遏云轩琴社楼上同锦王对弈争药事逗笑的场景,锦王调皮的一翘嘴的神气如妙儿一样骄纵,那句狡黠的争辩:“你们的药?你喊喊它,它可会应了你?”如今想来都令她不觉暗笑。
半盏茶的功夫,春晓也算小心应战,不过心思却不在棋盘上,总记起锦王,就记起卧病的他。一个心思油然而生,不由打量了长公主一眼。
长公主摇摇头放回棋子在棋罐中叹道:“晓儿的棋艺精进了,这招数也厉害了许多。”
春晓轻轻拈了一子举棋不定地说:“明明是母亲有意放春晓进来包抄,却说是春晓自作主张了。”又看了一眼长公主欲言又止。
“这博弈如两军交锋,自古如此。”长公主感叹,“你父亲酷爱博弈,若是遇到棋逢对手时,那痴呆的烂柯之瘾上来,一日不吃不喝呀!”
抬头见春晓拈了棋子望了她又垂下眸,眼睫跳动,欲言又止,不由问她:“有话要讲?”
“女儿心里惶惑,如何这么的巧,偏是母亲和诸位大人去了京城时,就出了凤州的许多麻烦事。先是换了钦差大人不算,偏是如此,皇上也可巧病了,才容得锦王殿下在凤州胡作非为耀武扬威一场,险些府门遭难,吓得春晓半条魂魄都飞散了。可巧刀架了脖子上时这皇上御驾亲临凤州来了。”她在棋枰上落子,又摇摇头叹息似自言自语寻思:“皇上的意思无非是要凤州稳定,不会危及朝廷京城,这锦王来凤州的事,就颇为玄妙了。”
春晓的分析,长公主才捏起的棋子更是举棋不定审视她,品味话中隐义,问了句:“我儿的意思是,幕后指使锦王出面来做恶人的是当今皇上?”
她眸光一转低头浅笑道:“春晓一女流哪里来的见识,不过替母亲道破这落子的用意罢了。这么多大人的脸面,总比得过锦王身上的一顿鞭子有分量吧?锦王年少,在皇上眼里,不过一顿鞭子打顽儿,黄金万两库粮万石就在这几藤鞭上,这桩买卖也算值得。”
长公主愣愣不语,恍然大悟般手指微颤,顿然笑道:“观棋不语真君子,真道是旁观者清。”
“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二管家赖旺跑进来禀告,“三殿下状况不妙呢,不肯吃药,周身火烫的,御医也束手无策呢。皇上为了三皇子丢失了鲛珠,龙颜大怒了。”
“那颗珠子还没寻到~啊?”见长公主倏然起身一脸惶然,春晓也起身,难道锦王真是赌气心死了?
随了长公主来到两宜斋,满屋束手无策的医官和下人都恭敬的退出,榻上静躺着昭怀,他惨白的面颊,依旧仰卧,那笔挺的身上覆了锦被,深闭了眸,如一尊玉雕轮廓优雅。
“耍得什么王孙公子的娇气,皇上若是肯纵了他,早就来看望他了,还不伺候殿下用药?”
仆人们左顾右盼,不敢近前,小菡萏捧了药碗过来,偷看长公主一眼,目光中满是怨愤。
“伺候殿下用药。”长公主吩咐,面无表情,九一公公无奈的扶起瘫软无力的锦王,昏沉沉不省人事,眉头微皱却不抗争,只是羹匙中的药送去唇边,滴水难进,顺了唇角流下。
“撬开他的牙!”长公主发狠道,低声骂一句:“死在我府里算什么?晦气!”
春晓真不懂长公主为何如此恨这个侄儿,反对那柔弱无能的太子宠爱备至,忍不住近前劝:“母亲,还是免了吧,强来不得,依了女儿看,解铃还须系铃人,长公主殿下去求皇上亲自摆驾来吩咐殿下喝药吧。”
“啐!还由了他的性子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和他老子年轻时一个臭脾气!”长公主骂道。
出门时,春晓追上两步,在长公主身边忧郁道:“母亲大人,春晓拙见,未必皇上不想来见三殿下,只是碍于脸面罢了。总不能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长公主侧头望她,诡诡一笑,离去时只说了句:“晓儿太过善解人意了。”
春晓深知昭怀的失落,昔日她顽皮,恃了小聪明同爹爹对擂,被爹爹识破后沉了脸提起戒尺就打了她三下手心,那疼痛还能忍,只是赤红了面颊委屈得羞愤欲死,她也会娇痴的不吃不喝赌气,装了病痛折磨自己惹得爹爹不眠不睡守了她,哄她吃药。
“晓妹。”惊澜在身后唤她,她揉揉眼堆出笑意,再多的责备在一见他那如玉的容颜就不禁都被风吹去,不忍去怪他。各为其主,小姑爹又是当朝丞相,自然澜哥哥身不由己也是有的。太子是储君,他也是奉旨行事。
“晓妹不必自作聪明了。皇上不会来。”惊澜坚持道。
她不解,迷惑的目光望着他决绝的眸光。
“此刻皇上必须咬牙到底,若是皇上稍软了心,怕是三殿下这顿好打就白挨了。”他说。
二人还在门口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就见温公公疾步而来,身后两名小太监一脸肃穆的神情跟着,春晓忽然见到了那根令她惊目的金龙鞭。皇上听说昭怀赌气绝食,竟然令太监拿了金龙鞭去恫吓昭怀。
这父子如何这般令人揪心,明明是父子情深,却要逆了心性执拗的伤对方。
“不可!”她惊叫了想去阻拦。
惊澜一把拦住她,低声呵斥:“晓妹,你也随了菡萏疯了不成?”
她望向惊澜困惑担忧的目光,那目光惊忧中含了怀疑,她不由低眸,也不知自己如何突然冲动。
院内九一公公的哭声传来:“不能呀,殿下身上有伤,旧伤新伤,还有十二岁为救圣驾挡的那剑险些送了性命,十五岁时征战沙场时腿上的箭伤疤痕如美玉瑕疵,殿下不怕一死的!这药,怕不会吃了。”
啜泣声此起彼落在小院,不知谁说了一声:“皇上狠了心不见殿下了。”
菡萏更是哭求昭怀在榻边,好话说尽也不见他开口。
春晓拉开菡萏,菡萏甩开她的手,但皇上不来,昭怀执拗的性子宁折不弯,怕真是抗到底了。他在赌命,或许还在为自己一场屈辱不甘。
许久,他喃喃开口道:“鞭子留下,动手吧。”
“殿下!”九一公公痛哭道。
“三表妹,沧流河上那口棺木可还在?”他吃力的问。
沉默片刻说:“让他们拿来装殓了昭怀就送去城外义庄,同那些无家可归的饿殍为伴罢了。”
这对父子,真是令人无奈。
春晓长吸口气,望着倔强的昭怀,平躺床上一无生机,话音断断续续,如牙缝里微微挤出,再没了初见时要挟他的猖狂不羁。身边的惊澜不住摇头,爱莫能助。
春晓拉拉菡萏,示意她出来,被菡萏甩落手。
“你可还想救三殿下?”春晓问,菡萏止住哭声抬头望她。
打狗问路
云渊花雨轩满是藤蔓花树,春日时微风送过,落英成阵,花飞如雪。只不过今年春来晚,才吐苞的花蕾也被大雪压退。
花树下一张石桌、两盏清茶、一方榧木古纹棋枰,春晓端坐在皇上对面,目光就盘桓在棋枰上,沉吟不语,手中捻着棋子,揣测着皇上落子的用意。
才不过听长公主说起皇上有意传她对弈,不想如此之快。
见她娴静如春花照水,别有一番清韵,果然与寻常脂粉女儿有些不同,皇上浅笑着将指尖拈起的棋子按在棋枰上,那清脆的微响都格外悦耳,她微惊抬头时,恰逢了皇上的目光,那是一种不怒自威,就是温如中天正日普照天下,总也掩不住隐入云层的威寒。
一股无形的涵虚真气笼罩眼前的九五之尊真龙天子的面颊,头带轻纱高巾,透出几分儒雅,身着赭黄色团花便装,平易近人的和蔼温笑。如此近的对面,春晓敬他却不十分畏惧。
皇上不时随口问她如何学成的棋艺高超,她款款对答,但目光一旦落在那筋骨嶙峋的苍劲有力的手背时,心头就如针扎,肌肤都隐隐作痛,如何也想不到这双拈玩棋子看似寻常的手,如何能将那少年狂纵无所畏惧的锦王殿下打得如此地步。
“果然名不虚传。”太宗赞许她的一步棋,眼见她不声不响打劫提出五颗子。
“圣上谬赞,小女愧不敢领。”她小心应对,哗棱棱的声响将棋子放回棋罐。
“昭怀的棋艺竟然都败在你手下?”
她一惊,皇上如何知道她和锦王对弈的事?
“三殿下为荣妃娘娘求药,邂逅春晓,博过一局。”她说,有意加重了“荣妃娘娘”四字。
皇上不由再次看她,神色恍惚,低头叹息:“宫中诸位皇子,就数昭怀的棋艺高出一筹。”
春晓心里暗笑,若宫中诸位皇子的才智都如那“大智若愚”的太子大姐夫一般,难怪锦王还能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