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晓曲身下拜叩见,皇上吩咐她抬起头来,她才在那惊艳般的目光中恢复几分自信,却仍要谦逊的再次低下头。
“你的琴弹得很妙,若不是亲眼得见,真不信如此古风苍劲孤鸣的曲子从一双纤纤玉手下流出。”
赞赏的目光中含了青睐,随了一阵附和笑声后,长公主开口含了几分酸涩却吟吟笑了解释:“皇上不喜铺张,这笙歌乐舞的若被钦差大人听到又当做贪官污吏定论,只好让自家女儿委屈一二了。”
半开玩笑的话昭怀脸色惨白,瞟向长公主的眼神都满是怨愤。
一阵爆笑后,有人随即应道:“殿下也是替君父分忧,臣等怎敢不诚惶诚恐,为了避嫌,自己府里已是青菜萝卜度日,财物尽数捐去赈灾,替皇上分忧。可那日在府门口一看,嘿!那些流民在大日头下捏虱子养神打盹,有的人喝着小酒吃着猪头肉,可是比我们这些表面风光的皇亲国戚惬意得多,反是做灾民更比日日替国事操劳的官吏富足。”
“哎,矫枉过正,过犹不及。”九皇爷一言总之,一时间话音此起彼伏。
立在皇上身边伺候的锦王昭怀眉头一挑,毫不退避的回敬一句:“哦?这番话倒颇是让本御醍醐灌顶了。难怪城外乱坟岗饿殍成山,却原来都是皇恩浩荡,日日吃肉喝酒撑死的。那是何人欺君罔上上奏折报说凤州城外流民遍野,食不果腹,请朝廷开仓放赈拨银子救灾的呢?其心可诛!”
一句话满堂鸦雀无声,众人缄口无言以对,丫鬟内侍们掩口窃笑。
春晓心里暗笑,她本也想到这个话,但不想锦王说出来更是言辞激烈了些。
“昭怀!”皇上面有愠色,低声斥道,“放肆!”
锦王俯首退了半步垂手不语,努了嘴一脸的不服。
“你这琴技听来似有名师点拨。”皇上问,笑吟吟捋捋飘逸的胡须,剑拔弩张的气氛舒缓。
春晓答道:“小女春晓,自幼师从蜀中雷门大师学琴,略通音律,在君前献丑了。”
一听蜀中雷门的弟子,太宗皇帝眉头一抬,惊愕地望着春晓,或是看她清秀柔弱的一个小女子,如何想不到师出大家,不由叹了句:“不想在此地反给你寻到位同门了。”
目光扫了一眼身旁恭立的儿子昭怀,含了些无奈和失望。
春晓猜出几分,那日也曾听老轩主提过一两句,眼前这位桀骜不驯的三皇子锦王殿下倒是她的同门了。
皇上也不去理会昭怀,只打量她夸赞说:“朕早就曾听人言提及过明府有位秀外慧中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女状元。”
春晓心里的戒备也疏散几分,若不是眼前诸多王公大臣在座,她一定要学东方朔滑稽之流跪地叩谢皇上封赏“女状元”了。
想到此,也觉得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还以为是长公主府的哪位侍妾歌姬献艺,不想是明府的三小姐。”一位沙哑着嗓子的官员说。
惹得四座都随了附和,春晓灵机一动,趁机解嘲道:“昔日春秋时,秦王尚且宴上击缶,春晓一女流,能为皇上献技当属圣恩垂爱。况且在座都是家严家慈的亲朋,春晓的长辈,自家晚辈露丑,博一笑而已。”
她的话音淡淡的,从容飘渺,如那面鲛绡纱舞。
皇上呵呵一笑,从腰间取下玉佩赏与春晓,春晓忙谢恩,双手从太监手中接过。
灰绿色的古玉,盘龙纹雕刻得栩栩如生,巧在龙头处一抹暗红色,令她想起苌弘化碧,心潮一阵激涌,真是一块儿名贵的古玉。
温公公看她的眼神都透了一种羡慕,似乎暗示她哪里来的福分。
长公主脸色上有些力不从心,适得其反的懊恼神色,屏风后二姐若英探出的头面色难堪,一闪去了,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失落。
她记得娘曾经说,善恶自有报,只分来早与来迟,害人者必被人害,天理昭昭的。
“哦?女中状元吗?”九皇叔终于开口了,“本御倒是要出一联考考这位女状元。”
春晓一惊,她原本打算退下,却不想九皇爷如何要突然发难?
她也曾随爹爹去九皇爷府里去走动,这位九皇爷性情孤僻,不喜热闹,日日热衷于炼丹药。
九皇爷颤抖的手摸索在手腕,伺候他的仆人帮他取下一串亮黑色的金星古檀木念珠,置在桌案上发出清亮的声响,果然是名品。
“若是对上来,就送于三丫头做润笔之资。”
春晓兀愣愣的左右看看,众人面色都有些惊措,不知这九皇爷为什么突如其来的此举。
皇上安之若素,温和的目光依旧,兴致勃勃的拍案叫好道:“好!朕就下一彩头,若是春晓对出来九皇叔的对联,朕另有赏赐。”
旋即吩咐温公公去取来一块儿名贵的御墨,扇形的松烟墨,上面点金描翠的《孤江垂钓图》。
这彩头真是诱人,只是这阵势还真令人心里打鼓。
但眼下她只得应战,无数目光都随了她投向九皇爷,静等了出题。
九皇爷拈了胡须,目光矍铄,那苍老的眼神中含了一股怨愤和轻屑,目光直视皇上,一脸沉肃摇头晃脑说:“老夫这上联,‘烹天子父’!”
一言出口满座鸦雀无声,人人神色自危。
皇上顿时脸色大变。
昭怀正在为皇上斟酒,猛的手中金壶向案上一顿,勃然大怒就要喝斥,皇上却抬眼瞟他,长长的“嗯~”了一声,昭怀气得一口怒气强压下去。
春晓何尝不是大惊失色?
心想老皇爷真是被昭怀气飞胡子了,宴上劈头盖脸不给皇上留些颜面,出了这个令人咂舌的对子刁难皇上。
可见锦王凤州这差事办得将皇亲国戚得罪殆尽,就连老皇叔这平日炼丹无为的人都跳出来发难了。
乍听上去,“烹天子父”似是发泄对锦王昭怀六亲不认冷血无情的不满,但这个典故应该另有影射。
当年楚汉相争。汉高祖刘邦的父亲被楚王项羽擒住,项羽在两军阵前架起一口大鼎,逼刘邦投降,若是不从,就烹了他的老父亲做肉羹吃。换上旁人一定先以骨肉亲情为重,救父是眼前之急。而汉高祖刘邦竟然语出惊人,对项羽说,你我同殿称臣,结拜兄弟,我的父亲就是你的父亲,如果你要是烹一杯“父肉羹”来吃,可别忘记也分给我一杯吃。名利权位下,父子之情淡漠得令人寒心。
但人人皆知,当今的皇上昭世安可也是杀了太子长兄和弟弟,逼宫让父皇禅位才当上的天子,就如美玉上的瑕疵,抹不去的遗憾。这个话题讳莫如深,如今老皇叔大胆的一联“烹天子父”,其中的隐意不言自明。
他倒是替满座的皇亲大臣出了这口心头恶气,骂得爽快!这哪里是骂昭怀,分明是有意为难皇上发泄不满。九皇爷好大的胆量!逆鳞揭皇上的疮疤。
可是难为了她这个对对子的人。
僵局令无数目光投向她,皇上的面容极力调剂,端起酒盏时目光望着酒盏里晃动的微波,沉吟不语。
众人提心吊胆的等待中,或是都在回忆那段腥风血雨的往事,更或联系到冷面无情的小殿下昭怀在凤州令他们这些亲人寒心之处。
九皇叔捋了银白的胡须垂着长寿眉笑呵呵的望着她,在等了看这场笑话如何的收尾,他似断定眼前的小女子没这本领化险为夷,有意让皇上难堪。
春晓一慌面颊上就不由自主飘过一抹红云,娇痴的可爱,锦王的目光担忧气恼的望着她,动动唇,又碍了父皇在场不敢发作,春晓知道兵贵神速,这过激的话题一定要避开,咬牙灵光一现,旋即对道:“春晓献丑了,春晓的下联是……”
她含笑的目光扫过四座,众人屏息细听,有人不屑的偷笑,仿佛在为九皇叔呐喊助威。
“小女不才,下联是‘为圣人师!’”
满座皆惊,一阵沉寂后,喝彩声旋即响起,皇上也拍案喝了声:“妙!”
春秋时大圣人孔子曾经拜在项橐门下学习礼仪,典故就出自此。
上联出的唐突,下联对得也不牵强,昭怀的目光惊讶的投向她,似乎不信她如此四两拨千斤解了此围。
她却谦逊的说:“小女不过略识些字,聊胜于无罢了,九皇爷原本这对子就是出得先抑后扬,才把这颂圣的彩儿留给了臣女。”
见她谈吐稳妥知道进退,皇上呵呵笑了打破冰局说:“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了,后生可畏。”
须臾又侧头望向昭怀,昭怀知道父皇定然有什么吩咐,忙俯身凑过来。
“麟儿,在座都是你的长辈,去,替父皇敬酒。”那目光中分明是有隐意,打量着昭怀含着逼迫。
昭怀望向父皇的目光中满眼委屈不甘,皇上低声沉沉的又喝了一字:“去!”
总不能抗旨,昭怀无奈的强忍一口气,哪里是敬酒,分明是给这些权贵赔罪。简直是黑白颠倒是非不明,若他是父皇,定然敲山震虎把这些朝廷柱石上的蛀虫一一清理了,还留他们尸位素餐饕餮至今?
他的目光接触到在长公主身边伺候的春晓时,春晓正抬眼望他,第二次惊涛骇浪中同舟共济,这小女子仿佛不再为他扣留聂惊澜的事气恼,担忧的目光望着他,令他多少安心认命,父皇不过是让他给这些权臣低头,图个息事宁人,虽然心里不甘,脸上还不敢挂相,惹得父皇责罚。
满座最尊贵的莫过于九皇叔,昭怀提了衣襟行到九皇爷案旁,还不等跪坐下来,九皇爷就扫他一眼,目光如炬,冷笑几声说:“不敢不敢,老臣怎敢劳动锦王殿下亲来敬酒?能留老朽苟延残喘就是不易了。想当年先皇在世时,行军打仗军粮匮乏,一只炊饼都要分老臣一大半,至今想来手足之情感激涕零。”
说罢眼睛眨眨,老泪涌出,昭怀慌了神,太宗皇上也忙起身过来相劝,九皇叔纵声大哭,不停喊着“先皇,臣弟就追随你去了吧。”
这场景引得在场众人或悲泣,或惊愕,昭怀仿如在看一出戏,起身立去一旁不动,直到九皇叔停了哭声,皇上亲自满了一盅酒奉上。
昭怀心里那怒火就向上拱,什么玩意儿!如此的猖狂,且不说横行地方仗势欺人,就是府里的屯粮发霉也不肯发放给灾民,他不过略施小计让这守财奴吐出些谷物,他就如此计较。口口声声哭先皇,心里不定是在哭那几十石谷子呢。
心里悻悻的想,就是皇爷爷在世,也不定是偏袒谁呢?他记事起,皇爷爷已经在怡庆宫当太上皇,日日听曲饮酒,同一帮老臣谈笑作乐,那时他最喜欢去怡庆宫玩耍,皇爷爷疼爱他胜过太子哥哥,他也喜欢皇爷爷。尽管母妃屡次禁止他如此频繁的走动,但他就是喜欢皇爷爷。
总算解决掉一个,昭怀起身挪去大姑母凤宁长公主身边。
齐膝的条案缂了金丝,卷云的宽边图案。桌案上的菜肴精致却简单,撩衣跪下在席旁,恭敬的对都不肯正眼看他的长公主说:“大姑母,侄儿昭怀替父皇敬大姑母一杯酒,祝大姑母福寿安康。”
他实在想不出旁的词句,一看大姑母那眼睛都要飞上房梁的傲慢神色,心里就气。还是爹爹的嫡亲姐姐,似乎不想着替爹爹分忧解愁,日日想了如何算计国库那些金子,中饱私囊的官仓硕鼠!
昭怀喊姑母时那嫩嫩的声音不似先时的狂妄,反有些孩子的稚气,很好听,惹人怜惜。春晓不由多看了他几眼,规矩的样子,垂了眸,烛光下面容优雅,一头乌发堆在膝下。
想他在宫里时是否也是个乖巧的儿子。
徒劳无功
心里的怨气强压去心头,脸色上多少带出来些。
长公主阴阳怪气的哼了一声说:“哎呀,免了吧。殿下如此称呼,我还真受不起。若是我再晚回来一步,怕是如今不知身在哪座青楼倚门卖笑呢。”
气不打一处来,那激怒欲冲破胸膛,但目光同长公主身后伺候的春晓遇到时,她在缓缓摇头暗示。
不想过多计较,结果小太监斟满的酒,双手捧到大姑母的面前。
长公主挑挑眉头,无奈的长叹口气,双手去接酒盅,但只在那酒盅刚离手的瞬间,长公主手一松,“噗通”一声,酒盅脱手掉入案上那青铜小鼎中的羹汤中,随着长公主“哎呀”惨叫一声,安嬷嬷慌得过来看长公主烫伤的手。
长公主痛苦的呻吟,凄然道:“罢了,罢了,人家是奉旨办差,就是误伤也是无心之过。”
看似宽容,却哀哀的神色,怅然避席去处理烫伤,只剩了昭怀在原地兀愣愣的,心里的气,眼里的委屈,都搅在一处纠缠不清,又要极力压抑着。
“孽障,如何做事如此毛糙?”皇上起身拂袖而去跟去后堂看望长公主,吩咐众人随意尽兴。
眼前的情景,还真是进退两难了。
春晓忙起身要跟去后堂伺候母亲,走过愣愣立在原处的昭怀身边时停滞片刻,扫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