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什么奇怪的道理!」今天头儿真的很古怪,话特别多。
「刚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是,你是头儿,那是在衙门……」
「是就是了,哪有分衙门里外。头儿的话要听吧?」
「要。」
「好,这才象话。」荆大鹏往他肩头一拍,竟跟他勾肩搭臂起来。
「你、你……」阿溜受到惊吓。
「我什么?从现在起,咱兄弟俩要一起照顾我家小田了。」
闷热的夏夜里,荆小田辗转难眠。伤口在右后背,她通常往左边侧躺,可躺久了又堵得胃闷,筋骨也酸痛;躺平了又压到伤口会痛,好不容易似睡非睡,却又浑身冒汗被热醒。
她伸了左手摸了摸,摸不到枕边的扇子;她右手虽然没受伤,但稍一伸展就会牵痛伤口,她只好开口唤了在破庙里陪她的阿溜。
「阿溜?阿溜?」
没有回应,应是睡熟了,正想吃力爬起身时,忽地整个身子往上腾空了起来,然后往左边撞上那道犹有西晒余热的墙壁。
「呜,有鬼啊……」她惊叫道。
「别怕,是我。」荆大鹏的声音传来。
「别、别碰我……」
「小田,没事的,我在你旁边。」这下子换阿溜说话了。「我们送你去一个地方休养。」
「我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虚弱地反对。
感觉到荆大鹏很小心地抱起了她,完全没碰到她的伤口,可她都很热了,还得贴住那道热墙……不对,那不是墙壁,是他烫热的胸膛。
她心跳陡地变快。犹记初见面的那天,她曾趴在他背上让他背回荆家村,彼此也是身体相贴接触,但并没有这种奇异的感觉。
那时她存心闹他,拿他当马骑,心底却是害怕的,怕他不由分说便要抓她入狱,怕她再也回不了破庙见阿溜他们。
曾几何时,她竟能与他亲密共吻,可他到底当她是……
他的脚步同时震动着她的心跳,她很热,很晕,很想叫他停下来,她不想再跟他走下去了;可她虚弱得发不出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落到了一个平稳凉快的所在。
「不准你给她脱衣服。」阿溜在讲话。
「她在流汗,伤口一定得清理!」荆大鹏永远这么凶。
「要让她醒来知道,她会赏你一个大巴掌。」
「她早就知道了。而且给我一巴掌能让她开心,我求之不得。」
「好,你说过的,你要负责。」
「我有说我反悔不负责吗?你如果可以马上帮我准备红烛喜幛,我就不用浪费时间跟你讨论我能不能脱她衣服这个蠢问题。」
「哼。」
「别噜嗦,去端水,柜子里的巾子多拿几条来。」
吵什么呀?她又累又痛又烦,这大小两只见了面就斗嘴。拜托,要斗去外面斗,能不能给她安安静静睡个觉?
睡前喝的药会让她爱困,加上这一折腾,她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索性就放摊了身子和意识。隐隐约约,感觉一双大掌在翻动她的身子,应该是力气大,只消一个动作就能摆好她的姿势。呃,她不是说芙蓉她们笨手笨脚啦,但真的让这双大掌来搬动她,避免碰撞骨头或牵动伤口,她确是舒服多了。
好像换上一件薄薄的干净上衣,她感觉更是轻快舒适,因着连日来严重的睡眠不足,她很快就沉沉地睡着了。
再睁开眼,屋内大放光明,她困惑地望向屋顶,不知身居何处,又有点眼熟;待她转过头,瞬间明白了。
荆大鹏坐在床边,这里是他的屋子,她曾来睡过一晚。
「醒了?」荆大鹏即使欣喜,还是板着一张脸孔。
不然她睁开眼睛是死不瞑目吗。荆小田虽然没说出口,却惊觉自己脑袋不再混沌疲惫,而是恢复了精神,又能思考讲话了。
「我很高兴你是在我看顾你的时候醒来。」荆大鹏的口气简直就是夫子教课。「我早上去衙门忙了半天,中午放饭刚回来,你就醒了。醒得正是时候,这叫做心有灵犀一点通。」
她不能笑,笑了伤口会痛。
「我也将毛球和七郎接回来了,下午换他们看着你。今晚我得值夜,夜里就由阿溜看你,万一有事的话,我会赶回来。」
「我不会有事。」她开了口,声音沙粗。
「应该是不会有事了。」他去倒了水。「来,喝个水。」
他慢慢地扶她坐起,小心翼翼地垫好她身后的枕头,这时她才发现,床上排列着几个散出清爽气味的绿豆枕和茶叶枕,让她侧身躺卧时可以靠着,不至于将身子撑得太累;而身下的竹席清凉平整,难怪昨夜那么好睡。
她想拿杯子,他已将杯子凑到她唇边喂她喝,她也只好喝了。
「毛球、七郎呢?」
「他们让小姐带去财神庙,将所有细软拿回来这里。」
「拿回来这里?」
「等他们回来,我还得叫他们擦床、擦桌子、摆新买的席子被子。」
她终于意识到,一夜之间,他们让莉大鹏搬家了。
「我帮你擦脸。」他绞干一条湿巾子。
「我自己来。」她不想再麻烦他了。
「头儿,」阿溜掀开房间帘子,臭着一张脸道:「饭菜我打回来了,你也该回去了。小田,你好些了吗?」换作喊小田,他脸上溢满了关切之情。
「嗯,好多了。阿溜你打什么饭菜?」
「头儿给陈大娘钱,请她帮我们料理三餐,我就是去她那儿拿饭菜。」
「这……」她左手正拿着巾子轻拭脸颊,顿时停住。
道谢?拒绝?他们通常吃得简单,一块饼,一碗面,就能裹腹,偶尔几天才有一顿象样的饭菜。她是没关系,可孩子们就不好长大了,她也常为此自责不已。
事实上,自从开始跟荆大鹏吃火锅后,孩子们确实是长胖多了。
她还在想着该如何回应,荆大鹏忽然坐到床侧,以手指轻抚她因擦脸而滑落袖子的左手手臂。
「还痛吗?」他的指腹滑过那点点密布已成深色小疤痕的指甲掐痕。
「小伤而已,早就不痛了。」她缩回手。
感觉阿溜一双利眼像飞刀射了过来,荆大鹏直接吩咐道:「阿溜你先出去,将小田的饭菜分好,再送进来。」
「哼。」阿溜只好出去。
「我得回去了,衙门事多,我只能停留一会儿……」
「你去忙,别管我,我还能自己吃饭。」
「你捏我一下。」
「干嘛?不是要走了吗?」
「天气热,有点昏,这边捏一下,让我清醒。」他指着自己的右脸颊。
她瞧着他,刚毅的脸部线条不再紧绷僵硬,一双黑眼炯炯有神,嘴角可疑地往上勾起一些些,一点也不像是被热昏了。
莫名其妙,捏就捏。她伸出左手,往他脸皮用力一拧,还转了一个圈儿,停了一会儿,左右拉一拉,这才放手。
「好痛好痛!」他拿大掌抚住脸颊,眼角泛出一颗泪珠,好委屈地道:「怎么连胡子也一起拔了?」
「谁教你满脸都是毛。要捏就一起捏了。」
不能笑,千万不能笑,可看到他的黑脸被她捏出一块红记,又摆出一张可怜相,她好想狂笑啊。
她抿着扬起的唇,带着笑意瞅着他,殊不知她这娇美欢喜的神情,更推动着他去做本来就想做的事。
他倾身向前,扶住她的腰,吻住那朵微笑的花瓣,轻柔地吻了又吻,浅尝着她的芳甜,再拿被捏疼的脸颊贴上了她的唇,好似让她亲吻着他。
「你……」她好不容易才凉快的身子,轰地热了。
「我很清醒,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好好休息吧。」
他起身,揉揉她的头顶,心满意足地走出房间。
阿溜早已分好饭菜,坐在桌前以最大的白眼重重地瞪他。
他不在乎。总有一天,阿溜会看到习惯,瞪到不想再瞪。
安顿好他们后,接下来就该为她做点事了。
下午时分,荆大鹏来到城北的钟记肉行,在门前多晃了一下。
「哎哟,荆捕头,过来这里巡城了?」老板钟九财忙跟他招呼。
「是啊,顺道找你。有位在广东的千户林大人写一封信给寇大人,这事本来是不能跟你说的……」荆大鹏故意皱起浓眉。「不过我还是得先将两件案子查对一下,好能厘清案情。」
「什么广东千户?我从来没去过广东啊。」钟九财惊恐地道。
「他有一个外甥女,姓杨,去年路过南坪,被你欺负了,有这回事吗?」
「杨?莫不是叫杨玉环?!就是我告的那个抢钱女贼?她真叫杨玉环?她还真的找到她舅舅了?怎么可能?!」
「她舅舅本来在苏州,近年调职频繁,又恰巧杨家也搬过几次家,一不小心竟断了联络。林大人信里写道,杨姑娘一路寻到苏州,又听人家指示,历经千辛万苦,万里迢迢,终于寻到广州找到了舅舅。」
「是,一个姑娘家,是很辛苦……」钟九财冒了汗。
「林大人十分愧疚没照顾到甥女,听了她路上的遭遇,一时激愤难平,就写信来控诉我南坪治安败坏。大人说这案情好像很熟,问了我,我一看,咦!这不就是你还搁着没破的案子吗!」
「都一年多了。」钟九财抱怨道:「荆捕头,您瞧不起我这个小案子,都没有找到女贼。」
「你还道我有本事去广东找女贼吗?」荆大鹏神情不悦。
「是、是。」
「你说杨姑娘打你、抢走你的钱;可林大人说,杨姑娘乃一弱质女子,你意图非礼她,她为了保护自己,所以拿你施舍的银子砸你。」
「冤枉啊!她确实抢我的钱。」
「是吗?你的状子让师爷找出来了,寇大人越看越可疑,可能会找你问话,届时我会来传你去公堂。」
「要上公堂?」
「是的。如果你是诬告,累得我们捕快弟兄穷忙,又让大人以为我们抓贼不力,哼哼。」
「我可以撤回案子吗?」
「你去衙门问书吏,看该怎么撤。」
「上次我在城里撞见杨玉环的双生兄弟……」钟九财还在挣扎。
「她没有双生兄弟,这世上长得像的人太多了。」
「是是,小的眼拙,我没想到她名字竟是真的,身世也是真的。」
「玉环是个通俗名字,难道你叫九财,就没有叫七财、八财的?」
「荆捕头教训得是。我还真遇过三个八财,一个六财。」
「都是好名字。钟老板,祝你发财,我走了。」
离开钟记肉行,荆大鹏嘴角抽动了好几下。看来他帮大人剔掉一个积案了。
夜里,阿溜躺在大床上,伸直了脚;毛球和七郎各自盘腿坐在他脚底处,抱住他的脚掌,拿着一根钝圆小木棒戳他的脚心。
「呜呜,啊呜,好痛!痛痛痛……」阿溜惨叫。
「阿溜,你不要叫啦。」毛球卖力地将小木棒顶住他的脚心。「你舌根的紫黑点还在,要听大夫爷爷的话。」
「大夫爷爷说,每刺一下涌泉穴要数到五,连续剌一百下才能停喔。」七郎也很认真地帮阿溜点穴。
「呜呜呜。」阿溜只能忍住。
他每天惨遭酷刑,喝苦药、剌金针、灼艾草,现在还要攻他的涌泉穴,但他绝不能退缩,为的就是求得身体强健,做个真正有体魄、有胆识的男子汉,好能跟那个自大的荆头儿比拚。
「呃,请问……」半掩的门外,一个年轻人探头探脑的,困惑地道:「荆大鹏不是住这里吗?怎么你们……」
「你谁呀?」毛球和七郎齐问。
「我是荆壁。我找我八叔叔……」
「阿壁!」荆大鹏从里间出来,喜道:「怎这会儿才到?」
「呼,我还以为走错屋子了。」荆壁先将手里、背上的包袱盒子放下来,大大喘口气。「我刚进南坪县境就被堵住,说是魏王爷要去东邑海边观涛,官道都不给走,直到魏王爷车队过去了才放行,耽误了半天。」
好大的官威。荆大鹏在心底冷笑。他管不到皇族,但若魏王爷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封路,他定是上前为百姓请命,不可能让他们任意妄为。
「你到了就好。」他不欲说这些事,招呼荆壁道:「辛苦了,我去帮你烧个热水洗洗尘。」
「你不是没灶,连冬天都洗冷水?」
「最近在后边砌了个灶,可以烧水作菜,方便多了。」
「这些孩子?」
「对了,忘了介绍,他们是小田的弟弟妹妹。七郎,毛球,那个最大的、眼睛像在瞪人、看起来很孤僻的叫阿溜。」
「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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