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慢点啊。”
“殿下,还是让小的来吧!”
下面几个战战兢兢扶着梯子的宫人,紧张到汗流浃背几欲垂泪,而上面的人反倒不慌不忙地看下来,绽开一个较之梅花还要清丽的笑容:“莫怕,孤稳当得很。”
谢诩目测了一下其所处高度,起码为自己的身高两倍,登时暴怒,一下冲到梯下,有些焦急道:“殿下,你身体弱,不可在这样危险的事上轻举妄动,交给下人来做就好。”
玉佑樘听出他的声音,却并未理睬,执拗地踮起脚……
谢诩的心提了起来。
太子殿下够了一会,半轻松半艰难地将灯笼挂好,方才慢条斯理地爬下竹梯,重回地面。
我们谢先生的心方这才缓慢放下。
玉佑樘掸了掸绣金束袖,眼中笑意似初冬暖日:“没什么,以前在寺中,也经常挂灯笼呢。”
——只不过那时候,不是爬梯子,而是你站在椅面上,将我抱高挂上去的。
她话中藏着一些难以言说出来的,但谢诩一下子就懂了,男人不悦的气焰瞬间萎了,服服帖帖跟着玉佑樘重新回到殿内。
也许是心情好,又或者是调养的好,玉佑樘的身体也完全恢复安康,月事后第二个月,谢诩再替她把脉,脉象已经正常。
按道理说,自己也应该停止疗养,并能有一些较为放达的活动了,比如不想再喝的红糖水,又比如找哪天跟沈宪一道练个剑,可谢诩一样都不允许,提起来都会板脸。
今日连挂个灯笼这样的小事,都能叫他不悦至此,玉佑樘着实忍不住了,负手走在前边道:“难道来了葵水之后,我就再不能像男子一般生活了?”
谢诩道:“你仍需要保持后续的注意和疗养,不然体寒之症依旧会复发。”
“你先前还说寒气都去了。”玉佑樘皱起眉。
谢诩不急不缓道:“也许只是表面现象,你用药多年,深处的病根恐也落下了。”
玉佑樘拂袖:“你那时可没这么讲,你言已经痊愈!”
谢诩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所以我才被你言是庸医。”
玉佑樘:“……”
=…=
其实,谢诩这般做是有难言之隐的,回宫前半个月,他为玉佑樘把过一次脉——
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应指圆滑……
喜脉之象。
那一刻,谢诩险些心悸至死,但立马又延生出许多其余纷杂的情绪,贯穿他的大脑和胸腔,高兴极了,却又羞愧难当,小女孩竟然有了身孕,还是自己的孩子。
他想急于和玉佑樘分享,却猛然想起小姑娘连来个月信都痛苦到想死,对于他来说,也许是个好消息,但对于玉佑樘而言,恐怕是噩耗吧。
于是这个老男人很快稳住心虚,抑制住快被倾吐欲望冲破的喉咙。
他垂眸望了望烛光里玉佑樘鲜嫩的小脸,决心压下秘密,等过阵子,缓和缓和,再告诉她。
不过,隐瞒的后果就是他开始狂补养胎知识,几乎要全天候看守在玉佑樘身边,杜绝掉任何对胎儿不利的活动,在饮食保养上更是要亲力亲为,每日典膳司的厨房内,皆是一群宫娥和御厨们围观在一旁,满脸崇敬地围观着清秀俊雅的丞局大人在滚滚油烟中,掌勺颠勺,汗流浃背,筹备太子殿下的饭菜。
碧棠自然也知晓一切,因为现实所碍,谢诩不可能完全守候在太子殿□边,只能靠碧棠时刻监督,碧棠得到消息后,震惊许久都回不过神,但职业素养还是让他很快投入到对太子殿下的限制与照顾之中,熟读了谢先生交给她的切记事项后,还不能忘记回报给他太子的每日生活,饮食各类细节。
两人的神经时刻都绷得紧紧,生怕玉佑樘一个不注意,伤了胎气。
结果今早碧棠实在忍不住去出恭,这才稍微离了片刻,就叫谢诩瞧见玉佑樘爬那么高挂灯笼,简直要疯……
当然,我们的太子殿下肯定也能感受到到身边人的过度紧惕与注重,这让她不自在得很,她曾经讲过碧棠一次“你现在怎么变得和谢先生一样了。”
碧棠只能苦恼地打哈哈:“近墨者黑吧,呵呵呵呵……”
所幸这个回答还算让玉佑樘满意,顺利蒙混过关,混到除夕。
=…=
除夕当晚,宫中四面张灯结彩,喜闹融融。
明明是叫人兴高采烈,满眼佳肴的团圆宴,玉佑樘仍吃的一身困顿,不知是因喝了几杯小酒道贺,不胜酒力的缘故,还是平日里被谢诩那家伙给养娇惯了太容易累,到最后,耳边只朦胧接收着酒席上皇亲国戚间的觥筹交错声,乏意却愈盛,只好揉了揉眼,随便拈了个借口去园里吹风了。
碧棠忙跟上自家主子,为她套好一件狐毛披风。
她已经习惯被如此对待,只微微蹙眉,而后恢复常色,慢吞吞穿行园中,朝着东宫方向走。
除夕的夜晚不见一丝深沉冰冷,京都明亮的灯火将天空曜亮大半。
谢诩在局里用了餐,他惦记玉佑樘的身子,又想起这孩子在宴席上定是要饮酒,不由愈发心切,也借着宫人太监们闹酒闹得不顾他暇的时候脱了身,想找个机会私下见见碧棠,让她多多留心太子殿下,切莫喝多了。
有迎面而来的脸红着打招呼的宫女,都忽略了去。
一个回去,一个过来,不想却在其间碰了面。
借着园内随处可见的年灯,双方皆是一怔。
玉佑樘不再走,只立在原地等他过来,心有灵犀,谢诩更加疾步地走近。
玉佑樘瞥了眼他深黑的眸子,转了个身,目视远方,哈了口气道:“又是一年过去了。”
谢诩低头凝视她头顶,皎洁的额头,和秀挺的鼻尖:“去年没在你身边。”
玉佑樘微微一笑:“大过年的,非得勾起伤心往事。”
谢诩也随着她笑了,笑并未出声,却有种无声胜有声的温暖,他咬字清晰,慢慢许下承诺:“今后,每一年,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嘭——
不远处的夜空,一朵金色的火花怒放。
“噢噢,放烟火咯!”有年幼的宫女太监从身边捂着耳朵,开心大叫着路过,他们急着去瞧焰火,都未注意园中一动不动的两位贵人。
嘭嘭嘭——
连发的礼炮,让深黑的夜空溅起发光的大雨,闪亮而辉煌,焰火似亮丽的蕾,一发,又一发,极速生长进,在乌黑的云端中,开出一朵,一朵,又一朵,朵朵精贵,瓣瓣绚烂,火树银花,渲得整个夜幕之下的宫廷,亮如白昼……
谢诩问她:“好看吗?”
玉佑樘正瞧得如痴如醉:“好看。”
“这会高兴吗?”
“嗯!”
谢诩看着少女倒映上焰火的亮晶晶的眼眸,倾身凑近她:“那我要告知你一件事。”
“嗯?”
“殿下恐怕……已有身孕……”
“什么?!”
很快,谢先生收到了一个乌黑的左眼淤青作为新年礼物。
而皇宫的另一边,齐王殿下和方念礼也并肩在湖心小亭中赏焰火。
他们离放炮的地点很近,星如雨,零落的光一点点能飘进亭中。
齐王殿下想捏住一个,扑了个空,摇头笑道:“这烟花,好看是好看,就是昙花一现,消失得太快了。”
方念礼对他的话不敢苟同,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道:“殿下此言差矣,焰火绽放后枯萎,但一瞬的光华就已足矣,人在世,但愿燃烧为灰烬,不愿腐朽于泥土。”
=…=
春节几日,朝中大休。
玉佑樘却根本无法闲逸,每日在宫中踱来踱去,因为这意外怀胎的事。
谢诩唯恐她想不开,自己又不方便,只能嘱咐碧棠没日没夜跟在她后头,守在她身边,劝慰道:“殿下啊,您别这样啦,为了腹中孩子,也该消除焦虑,缓解紧张,保持心情愉悦啊。”
玉佑樘坐回椅子:“你讲,本宫如何维持心情愉悦?”她弹出一根手指怒指肚子:“孤一个太子,肚子越来越大,搞毛啊?”
“……总会有办法的。”
玉佑樘吐纳,努力平下心绪:“没办法,只能如此了,碧棠,拿笔来。”
初七过后,大臣陆陆续续回宫上班,休完大假的皇帝陛下也开始投身于国政之中。
从去年年底起,东南沿海,倭寇就极其活跃,不停犯境,骚扰平民百姓。
皇帝陛下很是头疼,从去年尾头疼到今年头。
今日,更不得了,一员朝中大将直接活抓了个倭寇小头目回来,交给皇帝陛下亲自审问。
问了半天,虽有翻译倭语的译官在场,但那小倭寇文化水平委实低,扒拉扒拉讲了一堆,依旧表达不清。
而向来过耳难忘的皇帝陛下,听着听着,顺便随意记住了几个倭寇用语。
当天下午,皇帝陛下回到私房,册公公便递来一封密信,来自东宫,由太子殿下亲笔所书。
皇帝陛下啜了口大红袍茶,撕封展信。
其上内容:“父皇,儿臣有喜了,是真的。”
落款,玉佑樘,还附有太子印玺。
皇帝陛下喷茶,眼珠差点爆出眼眶:“纳尼?!”
☆、 皇帝陛下想立刻,马上冲进端本宫,可是不能,作为一名时刻保持风度和淡定的帝王,他只能平静侧过头,对着身边的公公吩咐:“小册子,起驾端本宫。”
尽管他的怒气已经快冲破头顶!
老人慢悠悠乘着步辇,来到太子宫,他都未优雅地踩着宦官背落地,直接在众人的惊讶眼神中跳了下去,然后几乎小跑一般朝着殿门冲去……
“皇帝陛下驾——到……”
负责禀报的小太监正豪迈地念白着,还没报完,一道明黄的衣影已经闪进门内,剩下的一个字只能骤降好几个调,蔫进肚儿里。
但殿内的玉佑樘还是听见了这句话,她忙搁了手中卷册,疾步跑到殿门前,在皇帝踏入门槛的前一刻跪在了地面。
先发制人才是正途。
于是我们的皇帝陛下,进门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自己已有生孕的儿子(……),哦不,女儿屈身跪在冰冷的木质地面,裹着毛袄,看上去瘦弱纤细,楚楚可怜……
心微微疼,身为人父的皇帝陛下一腔怒火瞬时融为一汪春水,本来还阴沉的面色转成晴朗,他赶忙匆匆前行两步,欲要搀起地面的玉佑樘:“樘儿,你别跪着了,快起来。”
玉佑樘并未抬手,还是保持垂首姿态摇了两下:“儿臣有罪,父皇若还气儿臣,儿臣是绝不会起来的。”
“不气你,不气你……”皇帝陛下心疼还来不及,“起来,朕一句话还没说呢,你倒先跪着了,朕此番来并非要责备你的意思,你赶紧起来!”
玉佑樘不再做抵抗,顺从地就着皇帝的双臂起身,扬起眼,一双细眸润着水光,望向皇帝陛下道:“儿臣自小……一直被当成男儿培养,少有女儿的保守自矜,只当自己是男子那般恣意纵情,没有管好自己的身子,才种下这的深重罪孽……”
玉佑樘讲着话,还顺带红着眼,摸了一下肚子。
皇帝一听一瞅,更心酸了,看来都是老子的错哇,他忙带领着玉佑樘坐回铺有软垫的椅子,又遣碧棠拿来一条小毯子替她盖上,才放下心,回到主座啜了一口茶,顿了顿,问:“几个月了?”
玉佑樘轻轻答道:“约莫一月。”
“果然出宫就容易出事,”皇帝陛下扫了眼她还未见起色的腹部,阖上茶盖,长吁一声:“哪个男人的?”
玉佑樘沉默片刻,很实在地答道:“柳丞局柳大人。”
哗啦,瓷杯从手中掉落,所幸没打碎,只滚出一路水渍,皇帝陛下没忍住爆了粗:“日他个仙人板板,让那小子跟着照顾你,结果搞出一条人命来?!”
皇帝大掌一挥:“去把姓柳的那小子给朕抓来!”
玉佑樘闻言,暗自在心底比划了个“V”,耶,仇恨全部成功转移致谢诩身上了。
=…=
谢诩被内监叫来到端本宫中的时候,殿中正一片宁静。
皇帝陛下对门而坐,正手执茶盏圆盖一下下刮着杯面,而玉佑樘则盖着毯子靠在一旁,听见太监的通报声,她才悠悠然掀起狭长的眼皮,直视谢诩。
小太监见殿内人均没什么反应,又提醒道:“陛下,柳大人来了。”
皇帝陛下这才将目光从茶杯流转至谢诩身上,看了他两眼,淡淡朝着殿内所有人挥手:“你们先出去吧。”
宫娥,内监一并退出殿外,将门仔细带好。
最后一丝天光被阻碍到门外,殿内不免暗了些许。
谢诩上前几步,不急不缓跪拜行礼:“微臣参见……”
皇帝陛下立马冷冷打断他,“不必行礼了。”
然后,五指握着茶盏轻轻一抬,直接将其砸向谢诩屈膝的腿边!
脆弱的瓷杯摔在地面,四分五裂,细小的白色碎片溅开,砸在谢诩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