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也向卞敏表现出了十足的风度,并不为难她,让她自己走。
卞敏心中叹息着,她难以想象再过一段时间后中原大地将是如何千疮百孔,如何哀鸿遍野。
她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弃儿,在这天地间流离失所。她只有一个人、一匹马、一把剑,没有国、没有家、没有人能给她一星半点的关爱。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可以献给大明王朝了吧,她也尽自己的一切努力去挽救了。她知道自己是蚍蜉撼树,她知道自己是螳臂挡车。但是她愿意,哪怕付出一切她都愿意。
费妙荼逼着叶青在追杀她,清兵都统也派出兵士去搜寻她。天下之大岂无容身之处,但是她是卞敏,她是要轰轰烈烈生,轰轰烈烈死的人。她有了几近完美的爱情,几近完美的亲情,这一世就这样足够了。一个王朝的兴衰本来就不会系于她一身,只是她存着这个妄念罢了。
她在洞庭湖边截住了清兵,只是这次相遇她没有再拿出德格类赐予她的令牌。她是抱着必死的心的,她知道也该到自己死的时候了。申维久死后,她多活的这些年只是为了全他未了的心愿。现在,她算是替大明王朝做了一些事情,就算是死也可面对申维久了。唯一遗憾的,或许就是再不能将她自己埋葬在金陵那片土地上吧。
青锋剑出鞘,剑锋的寒光惊起了清兵的马。她恍然想起了当时教授她剑法的黑衣人说的话:快、狠、稳三字要诀,清泠的光只一闪,几个清兵便就此倒地一动也不动。
领头的清兵长官长矛压下,其余清兵一拥而上。只是斜地里杀出一队大顺军,将清兵制服。领头的正是叶青:“我欠沙媺一个人情,你走吧。”
“妹妹的人情,你早就还了,我不想再难为你。”卞敏抛下剑,“多谢你不让我死在清兵手中,你动手吧。”
“你快走吧,我带出来的兵都是自己人,过后来接应的便是有费妙荼的人了。”叶青跃下马,将剑拾起来交到她手中。
“有人来了,你既然下不了手,那我自己了断。”卞敏看着黑漆漆的林间一大队人马持着火把滚滚而来,不禁大笑。她好久没有笑过,笑得如此酣畅淋漓。洞庭湖芦苇荡中有一两只野鸭在扯着脖子叫唤着,湖水拍打着岸上人的心弦。
“射死我吧,应该会比一刀砍死我舒服些。”卞敏注视着叶青的眼,“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是不要负了我们的心愿。”
一阵凉意漫过她的脚踝,浪花暗涌,渐渐没过她的小腿、腰肢……叶青取过一张弓,向着往洞庭湖深处跋涉的卞敏射了一箭。那一箭洞穿了卞敏的心脏,只看见两三寸长的剑羽露在外面。
夜风肆无忌惮地撕扯着她脸上的泪水:“维久,我来了……你等我好久了么?……德格类贝勒,这世我唯有欠你最多……我这一条命,也还了你吧……”眼前火把的颜色慢慢地黯淡下去,迎接她的,是无尽的黑夜,让她再也不能醒来的黑夜。
九宫山元帝庙
“妙荼呢?”
“娘娘在山下营中,说问皇上的安,就不上来打扰皇上的清修了。”
“这叫什么话!”李自成听了牛金星的转述,心中大大地不满。大顺军生死存亡的时刻,她却在山下坐着,殊不知李自成宠爱她到极致,此番远行军只带了她一个女子贴身伺候。
“好了,你们下山去歇着,今天晚上谁都不要进来,就让费妙荼一人上来伺候着!”李自成在神佛面前压低了怒火,牛金星唯唯诺诺地下去传费妙荼,却见费妙荼也是在打鸡骂狗。
“这村子破败成这样,也没有一户店家!我胭脂水粉没了倒也罢了,你瞧瞧我这吃的是什么?让叶青去村里找点吃的,他居然就那些青菜豆腐哄我,有鸡有鸭倒也罢了,那些村民回说什么连这些都没有!当我路过村庄时没有见着么,都存心藏好了……好,不是都说我难伺候恶毒么,倒要给你们看看什么才叫恶毒的!”费妙荼将菜饭尽数摔出去,汤汁溅了送菜进来的士兵一身。那士兵垂头站着,并不敢动,只听着费妙荼发落。
“落架的凤凰不如鸡……现在的形势……您就将就……”牛金星还没有说完,颊上早就着了费妙荼一掌。费妙荼跳起来指着他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以为自己是谁?竟说我不如鸡!小心着我让你连条狗都不如!”
费妙荼自知也不能拿牛金星如何,便命人拘禁了送菜来的几个农民,亲自打骂了一顿出气才算完事。
虽如此发泄一通,仍是不能违拗了李自成的话,只好压着火头与几个卫兵一起上山去。
二十余名卫兵守着元帝庙,以备李自成传唤。费妙荼独自一人走进庙内,好一会都没见李自成回过身来搭理她,只好轻咳一声,终于李自成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费妙荼,你究竟想怎样……我竟然看不透你,你能耐不小啊。”
“我一个小小女子难道还能翻天覆地?当初臣妾被李岩抢去,是牛大人救了臣妾一命。皇上收留我,臣妾一直感恩戴德不尽,岂会有二心,皇上你这么说臣妾,岂不是屈死了臣妾,臣妾还不如一死呢?”费妙荼抽抽搭搭起来,用袖子掩了面却是偷眼看着李自成的反应。
李自成啐道:“为何我要升调叶青时你总要压着让他只替你办事?我平时太娇纵你了,让你没了个上下!你也别忙,总有了断的一天,你耐心地等着罢。”
“皇上又是哪听来的风言风语诋毁臣妾,臣妾真是百口莫辩!”费妙荼“啊!”地一声跪在了蒲团上,“皇天菩萨,你可要为小女子做主哪!如果我在皇上身边是另有所图,教我不得好死!”
李自成不理她,只是拣了一个蒲团另坐了,“外面有谁在?进来一个!”
“皇上!”
“天黑了,把庙里的蜡烛点起来吧。你下去与牛金星和郝摇旗说我今日和妙荼夫人在山上参拜山神,不下山了。让他们连明日的饭也不用送上来!”
那士兵答应着上去将蜡烛点亮,焚上香,接着便向李自成和费妙荼施了个礼,下山去了。
听说皇上在山上露宿,郝摇旗心中不放心,便向牛金星道:“老牛,皇上在山上俺不放心,俺还是要上去为皇上守山门!”
“嘿,你闲着没事干皮痒了不是?”牛金星将郝摇旗按到椅子上,“没听皇上说么?皇上的意思是要诚心诚意和妙荼夫人斋戒的。”
“那万一有什么响马出没如何是好啊?”郝摇旗瞪着铜铃大的眼睛,“你说得轻巧,俺看还是上去看看的好。”
牛金星撒手道:“那你上去,到时候问你一个抗旨的罪名可不要怪我老牛没有和你打招呼!”牛金星见郝摇旗不说话,又道,“谁不知道你忠心耿耿?三军将士都听你的,这且不说。还有我们的士兵在山下扎营,早就将这九宫山方圆几里地都戒严了,能出什么岔子?飞进去的是什么鸟,出来的还能是只兔子吗?”
“出来的是兔子,俺们就烤来吃咯!”刘体纯见机笑道,“郝兄不要担心,山上有我们二十多个兄弟,有什么变故定会传讯给俺们。”
“听听,是不是你郝摇旗多虑了?”牛金星用力拍着那刘体纯的肩,刘体纯心中不悦但碍于面子只能勉力挤出笑,“您老人家力气还真不小哪!”
郝摇旗长长地“嗳”了一声,向着牛金星道:“罢了,我去巡营,你老就先歇着吧。”
夜深了,郝摇旗望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心中愈发不安。他越是担心,便越是草木皆兵。跟着他巡夜的士兵被他折腾了几个时辰身心俱疲,刘体纯道,“哥哥去歇一会吧,后半夜俺来守着。”
郝摇旗自己折腾得也乏了,估摸着自己后半夜的精力必然不济,只能嘱托了刘体纯好好守卫。
刘体纯答应后带了另一队士兵巡夜。渐渐地大家越来越困倦,刘体纯也深深体会到这一点,看着士兵们上眼皮打着下眼皮心里更不是滋味:“大家振作些,守夜也不过是五六日轮到一回,没什么坚持不了的!”
“刘将军,不是不能坚持,一来是大家晚饭都没有吃,午饭吃了个半饱都难说……现在还要守夜……刘将军你看……”
“勒紧裤腰带,苦日子咬咬牙就过了。”刘体纯也不忍心苛责他们,只是略把声音放得严厉,让他们全神戒备。
可就在这当口,九宫山上却出了大事情。当地的武装村民凭借熟悉地形的优势将元帝庙外的守军一锅端了,那些可怜的守军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就一个个倒在了庙门口。李自成蓦然间惊醒过来,他刚刚做了一个极为可怖的梦,一睁眼汗水涔涔而下,在窗缝里,他看见庙门外有许多火把掉在地上燃烧地很旺,几乎要将整个庙都燃烧起来。
“来人!来人呐!”李自成用袖管擦着额上的汗水,背心里却不自觉地激出一身冷汗。
“啪!”庙门被村民们踹倒,费妙荼此刻也是大惊。在火把的照耀下,她分明看见那些武装的村民中还有白日里被她羞辱过的两个人。
“你们想干什么?我是李自成!我的军队就在山下,你们可不要乱来!”
那些村民仿佛听到了极为好笑的故事般个个冷笑不已。
费妙荼从一边想爬出庙去,却被村民们发觉,一下子揪住了她的头发,将她摔到一旁:“你这个臭娘们,作威作福惯了,也敢来欺压良善!”
费妙荼大声吼叫道:“救命啊!救命啊!”喊到最后,竟听不到自己在喊什么了。
那些村民又是一阵大笑,费妙荼居然把嗓子给喊破了!
李自成不想束手就擒,他操起神坛上的烛台便向那些村民打去。那些村民也不甘示弱,纷纷迎上去。
费妙荼趁着这个空当又想逃跑,李自成心一横,将铁烛台直掼到费妙荼头上去。费妙荼想闪避却为时已晚,再看时早已脑袋开花。
“很好,对自己的女人都能下辣手!”那些村民一拥而上。李自成忙退几步,一跃上了神坛,奋力拔出泥塑的神像来,神像身上的彩釉早有些剥落。李自成以龙盘虎踞之势矮身伏在神龛之上,在前头的村民脸上浮现出恐慌之色。李自成哈哈一笑,“我是真命天子,你们谁敢来?”村民中有人回道:“都这般光景了,还如此不晓事!”
李自成一声大喝,托着神像从神坛上跃下,以顺水推舟之势将神像砸向村民,前排数十个村民被神像压倒,口吐鲜血。只见神像落地早已变成了许多块破泥胎。
在村民们慌乱之中,李自成手中已握住了地上的那个烛台,他冲入村民中,将烛台深深地插进村民们的身躯里,他仿佛麻木了,那些村民也好似木桩般立在那里,任他将烛台尖深深地刺向他们。直到倒下的人越来越多,李自成才发现自己也是伤痕累累。李自成不知道为什么九宫山的村民们要来杀他,难道他不也是起义军、为民请命造福的吗?可是现在为何人人都想将他围而歼之?他们怎么可以不知这么多年来李自成为老百姓四海为家,过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都是你们负我,都是天下苍生负我!李自成眼中尽是红色的血丝,他恨,心中满满的恨意。
一人拚命,万夫莫当。但是,李自成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他注定就是要在九宫山上殒命。他精疲力竭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又一时间气急攻心,吐出一口血来。村民们一拥而上,刀光剑影中将李自成活活地杀死。
刘体纯分明听见山上有人叫喊,忙带领兵士飞速跑到山头。只见山林见火光一闪即逝,再闻到了庙前焦土的味道,心中暗叫了一声“不好”!
庙里只有一个烛台忽明忽暗地照着,神龛边李自成口吐鲜血兀自一手指着庙外西北角。刘体纯忙跪倒在他身边:“皇上,罪臣……护驾来迟!”
“……联南明……抗清……抗清……”李自成抓着刘体纯的臂膀,又呕出一口血,直着脖子一翻眼去了。英雄一世,却落得如此下场!“皇上”两字终究是镜花水月,有名无实罢了。李自成去得不甘心,他临了才发觉一生浮华也不过是过眼烟云。
乱世冲腾闯惊天,势如长虹钩弋眠。
雷动神州八万里,柳绿堪折十一年。
自古以来,这样的英雄的结局似乎都是一样的,还未完成自己的宏图大志便做了鬼雄。项羽、黄巢、然后便是李自成……都是曾经锐不可当,有过“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伟业壮举,但最后却是惨淡凄凉。不知这样的结局是不是元帝托给李自成的梦呢?
李自成死后,大顺军群龙无首,余部都归从郝摇旗和刘体纯统领,牛金星这下子失去了依靠,一副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