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金陵”两字,卞敏心中觉得特别扎眼。“玉箫吹断秦淮曲”,卞敏读出来,不由拍手笑道,“在这世上,没有谁能称得上‘玉箫吹断秦淮曲’的,除了沙媺。”
“姑娘错了,这里万宝楼的宝荻姑娘,一支玉箫吹奏出来的可是仙乐,这首诗也是她所作……”
“宝笛?名字却是俗气得很。”卞敏不以为然道,“会吹个箫却起了名儿叫‘笛’,险些像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看来也不过尔尔……”
那卖画的老板听到卞敏的话后心里老大地不高兴,仿佛说宝荻的不是就是说他女儿的不是一般:“我看姑娘才是个俗人,宝荻姑娘的荻字可是芦荻的荻!她在万宝楼卖艺不卖身,还经常拿出些卖画的钱接济城里的穷人,你若在那些老人家面前说宝荻姑娘的不是,管保他们把你赶出扬州城!”
卞敏听说了,心中对那位宝荻姑娘的印象稍稍地改观,只向老板赔不是道:“是在下无礼了。”
“算了,看你也是无心之失,公子如若不信,眼见为实更好。不要以为在青楼中就没有一两位奇女子,想当日秦淮河上不也有几位姑娘才情过人,见过的人无不称道么?”
卞敏听老板说得如此好,不禁心中大动,想要开一开眼界,这等女子,如果只是有济世救人的胸襟也就罢了,如果有报国的壮志,岂不是又能引为知己?
“宝荻姑娘可在?”卞敏进了万宝楼见到老妈子便直奔主题。
“宝荻姑娘只有在上灯前一个时辰在水榭吹箫,公子略等等吧。”
“好。”卞敏在水晶帘前坐下,才发觉身边坐着的那些男子竟全是为了来聆听宝荻的箫曲的。
水榭外,飘动着几幅字画,字迹却是如此的熟悉。
“公子……”小丫鬟递上清茶,卞敏却不接只问她,“这些字画是出自哪位姑娘之手?”
“当然是宝荻姑娘啦!”小丫鬟笑道,“众所周知,外面卖的字画都是仿制我们姑娘的赝品,我们万宝楼每个月只会卖出一幅姑娘的字画,现在悬于水榭上的字画,姑娘是不让卖的。特别是那幅落花图,是我们姑娘的心头之爱!”
“唉……那荔儿姑奶奶赶紧把琼箫仙子请出来吧!”一些公子听小丫鬟和卞敏说个不住,心下有些焦躁。
“琼箫仙子?”
“看来公子是外乡人!琼箫仙子是我们给宝荻姑娘取的名儿。听琼箫仙子一曲,不知肉味几何啊!”
卞敏摇摇头,她只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不是仙乐,她自有判断。
“仙子来了。”公子们交头接耳地低声说着,眼前似乎是一朵黄云飘过,芸儿将绿玉箫递给沙媺,荔儿随即将水榭的帘子放下。正当卞敏惊异间,却听得一阵裂帛遏云之声从帘子里传来。
“媺儿,媺儿!”卞敏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心,大声喊道。
“风流不尽桃叶渡,渡头人在游冶处……媺儿,是你吗?”卞敏不管众人惊奇的眼光,只是奔向水榭。
帘内箫声早已停歇,帘幕“哗——”地被掀开,卞敏定睛一看几乎激动地要垂下泪来,“媺儿,果真是你!”
沙媺早已潸然泪下,不能自己。
芸儿见此情景急忙来打圆场,她让荔儿先陪沙媺和卞敏回去。
“敏姐姐……”
“妹妹!”
“我本就不信天下吹箫有谁能胜过妹妹的……真是你……好、真好!”
“姐姐这些日子可好?”
“我回了金陵,但总觉得心里有什么放心不下,思量再三,才决定北上。”
“那姐姐还要走么?”
“不,我要在这等。清廷的风头正盛,一路南下,不日便要到扬州,我们不免要迎着风头上去搏上一搏。”
“姐姐……妹妹一定尽自己所能,帮助百姓,助史可法将军一起守住扬州!”
万宝楼中,箫管声依旧缭绕不绝,仿佛在应和着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
扬州春天的气息微微地透过一丝丝的新绿显现出来。柳树隐隐地爆出点点嫩芽来,迎春花在河堤上开得甚是明丽。扬州城的军队在史可法的指挥下将扬州城守得滴水不漏,似乎因为史可法在扬州的春天会永远地留住。
含苞欲放的桃花笑对春风,好像在等待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景色过去,阳春这个如此明媚的季节只是属于它的。
清军兵分两路渡过了淮河,一路上势如破竹。多铎是清军的主帅,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做事冲动莽撞的小孩子了。他率领的八旗士兵都臣服于他,他行军打仗大有多尔衮的做派,也让两宫皇太后和多尔衮很放心。
江南这片富庶之地,清廷是说什么也不会放过的,多铎就带着这个特殊的使命来了,战火一路烧来,愈烧愈烈。
本来多铎以为行军之时会遇到很多阻碍,可是并没有。守将小小地反抗一下随即投降让多铎心花怒放。徐州、毫州、盱眙、淮安、泗州……一个个城池都手到擒来,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多铎本来就是个狂放之人,收服一地后总是不拘将士们享乐。正白旗、镶白旗正是有了多铎的默许,是以在每到一座城池后便烧杀抢掠,无所不至。多铎喜欢征服的快感,在他心里,只有成为王者,成为胜利者,才没有任何人能够成为他的威胁。他哥哥是摄政王,是名副其实的大清统治者,他亦不输他哥哥的英勇,他是和硕豫亲王。内有多尔衮,外有他多铎,他的母妃在天之灵可以安慰了吧?自小以来,他都没有掩饰过自己的真性情,乖戾、暴虐,他恨皇太极、甚至恨其他三大贝勒剥夺了他母亲的生命,现在,活着的,只有他的大哥哥代善了,也不足为惧了吧。可是我多铎还活着,你们死人只能看着我这活人笑!
多铎眼中全是血丝,听到婴孩妇女凄厉的哭喊,似乎想起了那日母亲被殉葬前的哭诉。“算了吧,既然这些城池的守兵没有伤到我们的勇士,搜刮一些珠宝金银就好,不要太过了。这儿,我们今后还要统治呢。”多铎背着手,长吁一声,吩咐底下的士兵稍加收敛。
“扎!”
最勇敢的猎人总是最嗜血的,多铎也不例外。他只会常常地征战、放任手下的士兵常常地烧杀**。没有权力,没有战功,什么都没有。没有那一箱箱的金银财宝,就无法犒赏底下为他卖命的勇士。离乡背井地征战,总要填平那些士兵时常起伏的欲壑的。他时刻都在压抑自己最软弱的那一部分情感,似乎再没有什么能够成为他生命中的主题。
“许定国!”
“奴才在!”
“你是原来明朝的守将,那就由你作为前锋,去攻打扬州城吧。”
“扎!”
“水陆两面,夹击扬州,务必逼迫史可法弃城投降!”之前的节节胜利让多铎对于这场战役同样充满信心。
“姐姐!”
“怎么了?”
“我怕……到时候清兵大肆进攻……扬州城守不住啊!”沙媺迟疑许久,终于向卞敏说出了心中久久的疑难。
“为什么会这么说?”
“扬州城环水,如果清兵想以持久战来逼迫军民,我们也没有办法,城中迟早会断粮啊!”
“那从周边各城镇运来来得及么?”
“不,现在正是早春,夏粮都没有收,何况这几年年成不好,哪里会有囤积的粮食呢?”
“金陵有一些,不知来不来得及运来!”
“姐姐有办法?”
“当初我离开申府,并没有把府中的存粮卖掉,但毕竟是陈年的谷子……”
“不瞒姐姐说,我曾在军营领兵打仗,陈年谷子算什么,有的时候饿上几天还得走路的。所以……请姐姐无论如何都要帮我这个忙……”
“好,我现在就走。来回要十几天,说不得还要在镇江也收购些米粮,妹妹自个儿保重!”卞敏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把芸儿和荔儿带上,也好有个照应,毕竟那么多粮食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
“嗯。”卞敏速速地收拾好,带上芸儿和荔儿便向金陵赶去。
“辛苦你们几夜都不能睡觉了。若困了,就到我马上来,我带着你们跑一段。”卞敏一边驾马一边向芸儿和荔儿道。
“卞姑娘,现在是危难之时,那能在乎累还是不累,不要管我们,我们能支持得住。”荔儿和芸儿相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
“停!”
“不好,这里竟然有清兵防守。看来,扬州城快要被围了。”
“卞姑娘,那该怎么办?”
“不要急,我有办法,你们不要出声!”卞敏压低声音向芸儿和荔儿嘱咐了几句,便跃下马走上前去用满语说道:“请你通融,我母亲病逝,要出城奔丧。”
“现在想出去?”
“是,如果不行的话,请把这块令牌带给你们的统领看。”卞敏拿出德格类给她的令牌递给那个兵士。
“这是正蓝旗的旗主令牌。”守关的统领接过令牌打量着卞敏。
“是,正蓝旗已故旗主德格类是我的旧交。”
“好,不过现在并非平常,您这么一出去,这一个月半个月的就不要再回来了,免得我们不好交代。”
“怎么了?”卞敏故意装作不懂。
“扬州城我们早晚要拿下,只是这战火连天的,回来了不是要引火烧身么?”那个统领隐晦地说着便将令牌换给了卞敏。
卞敏不敢再多说什么,只一挥手,芸儿和荔儿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赶忙策马跟着卞敏逃也似的离开了关口。
出了关口,卞敏心中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按理说,只有扬州城北门外才会有清兵,怎么可能北门外的关卡处也有清兵呢?又或者守军中有奸细?难道……他们并不是清兵?
芸儿看出了她脸上的难色:“卞姑娘,怎么了?”
“我觉得,关卡上的人形迹很是可疑!”
“我只觉得……他们不是清兵!”
“你怎么觉得?”
“很简单啊。”芸儿微微一笑,“清兵不都是半个秃瓢么?”
“对啊!”卞敏终于想起来有什么不对劲的了,“你……太聪明了!”
“自小读过些书,稍稍长一些见识罢了。”
“我怕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趁清兵攻城,要给我们添乱。”
“那我想法子去给宝荻姑娘报个信儿。”
“行,到时候我们将粮草押运将至钟山,然后行到镇江,从镇江到扬州,你去报信后就在镇江金山等我们!”
“我知道了,你们自己路上小心。”芸儿似乎信心满满,卞敏看着芸儿纵马而去的背影静默了一会,她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象,芸儿此番回去的结果。
“姑娘……我们要走了吧。”荔儿见卞敏寒光乍现的脸,只好用文文弱弱的声音试探她。
“好,那我们出发吧!”卞敏心中仿佛有一股力量支撑起她再次拥有无限的杀戮欲望。
此一去,希望不要引来太多的敌人吧。卞敏小心谨慎地履行着每一步的计划,也不希望在重要的关节上出现任何偏差。
“我总是提前打算好了好多事,可有哪些能真正办到呢?……”卞敏慌忙收回思绪,恢复到最清醒的状态,“对了,荔儿,我去找你的时候,你忙忙乱乱地关柜子做什么?”
“呃……没什么,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怕污了姑娘的眼,若姑娘想看啊,等我以后有了好的再给姑娘看吧!”
“说了半天,还是没有说是什么!”卞敏笑着“呸”了一声,眼见地到了渡口。
“老人家,我们要渡江,越快越好!”荔儿扔给艄公一锭银子。
“好嘞,我就单送你们两位吧,这个年头,要凑满一船人可是难呢。”艄公戴着斗笠,让人看不出他一丝相貌一双枯槁的手摇着船,船桨间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不一会,几只鱼鹰扑棱棱地飞上船头,将羽毛上的水珠抖落下来,长喙一张一合,似乎嚢嗉里装满了鱼儿。
“老人家,您还打鱼啊?”荔儿抱着腿,看着这些鱼鹰从水里飞上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那艄公不说话,只是将船划得飞快,似乎要一口气将她们送到对岸,若是应和了荔儿的话,他就会没了力气似的。
荔儿见艄公不答话,又见卞敏出神地看着江水,心下感到无趣。
“姑娘们起来一下,这船底啊,有些漏水啦,待老汉来修上一修。”那艄公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阴森森地让卞敏和荔儿去船头坐着。
卞敏“噢”了一声,让荔儿先去。荔儿迟疑不决间,卞敏先站了起来,经过艄公身边时,有意无意地轻声说道,“老人家,我们可是好人家的女儿,你可不要请我们吃馄饨,滚刀面我们也不喜欢!”
那艄公充耳未闻,好像从来都是个聋子般,笃行到船尾,熟练地拿起一个小锤子敲敲打打。
荔儿虽是平时伶牙俐齿,这下子被这艄公吓得不轻。
艄公从船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