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他仿佛有些错愕。
他承诺给她的,太多,一时间,真真假假,他就要分不清了……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天一楼中,一个青袍书生跌跌撞撞的拿着酒坛,不停的往嘴里灌着酒,走在回廊旁边时,他一把抓住一个满面红光的食客,“出、出什么事儿了?”
那人兴奋道:“你不知道?那个艳名满天下的金凤阁头牌苏扬扬要被斩了!听说好像是个通倭罪,啧啧啧,好好儿的一个美女居然跟倭寇搅合在一起,可真没想到啊!听说好像还跟前儿个被剐了的江洋大盗邢宇有关呐!不过那恶贼死得好,还省得我这成天担惊受怕的,现在可好,终于能还我个清净日子……”
书生盯住那食客,脸色突然凶残狠毒起来,“你再说一句试试?”
“怎么了?”那人不屑的一笑,“你没听懂啊?”
“你再说一句试试?”
“嘿我说你这个酒鬼有毛病是不是啊?老子还就说了,江洋大盗死就死了,死得好!苏扬扬就是个臭婊子、卖国贼,你能怎么——”
话还未落,只听“砰”的一声铳响,那人捂着胸口的伤口便从二楼跌翻了下去。
天一楼中,一群人有如惊弓之鸟一般四下逃窜。
一丝诡谲的狠意浮上了那书生的面颊,他一把将火铳狠狠扔在地上,然后捞起地上的另一坛酒,咕咚咕咚的往喉咙里灌着,许久,他脚下忽然失了力,一下子硬生生的仰面躺倒在地上。
酒坛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他怔怔的看着天花板,然后忽然发疯般的大哭起来。
楼下,徐凛听闻声响,便快步从楼梯上走了过来,他一把揪起裴西亭,朝他脸上猛打了一拳,“你快醒醒吧!你难道要眼睁睁的等着朝廷派人来抓你么!你喝醉了,难道他们便能放过你么!”
“谁啊这是……谁打得我啊……”裴西亭不停地笑着,他缓缓睁开惺忪的眼,抬手指了指徐凛,“哎,你……你不就是朝廷么……那你来、抓我啊……”
徐凛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沉声道:“我答应过小染,我是不会抓你的——”
“小染?哪个小染?哦哈哈哈哈哈……我知道了,你是说、青染姑娘?”裴西亭大笑着,“子彦呐,你没想到吧,你的小染……最终还是跟我们、一块儿的吧……敢杀皇帝,有胆!”
“我不管——”徐凛咬牙,“她的事情,我自会查明白,可是你呢?你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那个苏扬扬去死么?”
“我、我当然不能了……但我、但我心里……就是……”
“裴西亭我告诉你,是条汉子的话就去见她,告诉她,你现在最在乎的是她!”
“呵呵、怎么会,我最爱的,是苏锦,你知道么?是苏锦……”裴西亭挣扎着坐起来,“苏锦为了我,自杀了,你知道么她自杀了!我不能对不起她、我不能……”
“裴西亭,你我相识多年,难不成我还看不透你心里想的什么么?”他又猛地给了裴西亭一拳,“从前,你只会为了苏锦的事喝醉,而如今,你却会为了苏扬扬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我告诉你,午时三刻她便要问斩,你赶去见她最后一面还来得及!”
“谁说是最后一面、谁说的——”裴西亭摇着头,“我不信,她不会死的……扬扬一直在金凤阁好好儿呆着呢,她怎么会死呢——”
“你别再说疯话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那么幼稚!裴西亭我告诉你,我这辈子都会恨你、瞧不起你,在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朋友、还有没有我这个兄弟!”
裴西亭听闻,眼中突然有些恐惧,他不停的讪笑着,“你、你说什么呢……”
“……当年你要报仇,为何不告诉我!?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可你受了委屈、出了事儿却要瞒着我,若有我在,当年的债我定会想办法与你一起还,要吃苦,我们便一起去吃!你可好,一个人、杀了赵文华,若你做事之前与我商量商量,你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徐凛说完,突然好像没了力气一般跌坐在地上。
而一旁的裴西亭则呆滞的仰躺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许久,他才缓缓的站起,“扬扬、扬扬在哪儿?”
“她在、游街——”徐凛抬起头看向他,涩涩道,“再不去,怕是来不及了……”
泪水倏地流了出来,裴西亭身子晃了两晃,然后扭过身,拼命的飞奔了出去。
长街上,囚车每路过一处,后面都会紧紧跟上一帮围观的人。
不停的会有一些女人因妒忌苏扬扬的美貌而狠狠唾骂着,还有那些曾经被她拒之门外的男人见她如今落魄,也是对她污言秽语。
但不论他们怎么说,苏扬扬却都是泰然处之。
因为她的心里并没有什么痛意。
她知道,倘若裴西亭当真爱上了她,此时的她,内心一定会非常纠葛,因为若当真如此,她会又期盼他来救、又害怕他因为救她而命丧黄泉。
所以现在,她觉得这十年来的付出没有什么回报,却也是一件好事。
毕竟,她不用担心,裴西亭会为了她,而中了鄢敬远的计。
而正因她心中一直是做这般想的,所以当她看到裴西亭拿着火铳、出现在人群当中时,她的心才会有种突然被撕碎一般的巨痛。
裴西亭的枪法极准,几乎是转瞬间,押送囚车的七八名兵丁便接连中弹、躺倒在地,人们见此,皆惊叫着四处退散。
裴西亭拔出一个兵丁的佩刀,一把将木笼砍断,然后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是我来晚了……”
她怔怔的靠在他的怀里,潸然泪下。
四目相对,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裴西亭的眼中流露出的如此眷恋的眼神,是在朝向她。
“少爷,你喝醉了……”她轻轻拂过裴西亭额角凌乱的发。他的手虽然携着火药味儿的冰冷杀戮气息,亦有轰然如鼻的浓烈酒气,可他的怀抱却是那样的暖。
裴西亭摇摇头,“有些时候,酒并不能让一个人真正的沉醉,而哪怕,一个人就算真的醉了,在遇到他真正在乎的人或事时,他也会猛地清醒过来。”
曾经的她,无数次幻想着裴西亭拥住她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幅画面。或许是在金凤阁的舞台上、当她一舞动天下之时,或是在她独自一人站在窗边、思念亲人的时候……
但哪一种,都不敌眼下裴西亭突然之间给她的惊喜。
她忽然觉得,一辈子,能有此一次,却也是值了。
时光好像凝滞在了此处,只消一瞬,苏扬扬便挣扎着从他怀中脱开,“少爷,你快走,这是一个陷阱,他们想要了你的命……”
可裴西亭却摇摇头,丝毫未动,“扬扬,这十年来是我太执拗,是我辜负了你的大好年华——”他握住她的手,“如今,我再也不想错过了……”而苏扬扬亦用力攥住裴西亭的手,沉鱼落雁般的面容上露出惊惶的神色,“少爷,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一起走——”裴西亭用力抱起苏扬扬,可方走两步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他震惊的扭转过头去,原来苏扬扬的脚腕早就被精钢所制的锁链扣住,锁链的另一端,则连在了囚车下面的一块铁板之上。
而不知何时,拉着囚车的那匹马也口吐白沫,轰然倒地。
就在这时,一队锦衣卫迅速赶来,将他们两人团团围住,他们的手上,亦有长短不一的火铳。
苏扬扬的泪滚滚而落,她努力的笑了笑,“少爷,我很感动,其实这么多年,我只愿每日能看到你便好,我去跳舞、我去弹琴,都是因为我这个私心……”她顿了顿,“我希望我有足够的能力让你安心的呆在我身边,不用过着日日夜夜担惊受怕的日子。”
“这些我都知道。”裴西亭道,“曾经的我以为,功名是最重要的,但自从那人看中了苏锦后,好像我便悄悄的改变了,我会为了保护家人,而寒窗苦读。可是后来,他们还是都不在了……”
他忽的自嘲一笑,“直到那日,我终于发现,在这个浊世之中,究竟什么才能让我拥有保护我想保护之人的力量……但是,当我真的报了仇雪了恨,亲人却也回不来了……”他复又拥住她,“扬扬,我清楚的明白家人对于我是多么重要,没有他们,我甚至不愿苟活在这个世上……”
“而直到现在,我方才后知后觉,或许这十年来,你便是我心底中撑着我活下去的目标,因为不知什么时候,你在我心里,已经是如亲人一般的所在——”
“那你……”苏扬扬泪眼朦胧的望着他,仿佛心底里有些温暖的情绪在如花绽放。
他的目光静静扫过那些缇骑,又缓缓转过头来,“扬扬,你怕死么?”
“不怕——”苏扬扬凝望着他,“我这辈子唯一怕的,便是失去你。”
裴西亭突然回握住苏扬扬的手,温和却又认真的看着她,“扬扬,我一直有一句话想对你说,可是之前终究是错过了,但我想着,这些话如今说出,却也不算太晚——”
苏扬扬慢慢点了点头,眼眶里仿佛有晶莹闪烁。
他笑着,“周围有这么多人守着咱们,想来这个婚礼定会十分热闹……”他忽然伸出双手、捧住苏扬扬的脸,然后俯下头在她额前轻轻一吻,“苍天为证,我裴西亭,愿娶苏扬扬为妻,虽生不能同衾,但愿死能同穴,今生今世已尽,唯有来生来世,海枯石烂,矢志不渝。”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当兵丁们拖着他们两人去乱葬岗时,却发现他们的手还是紧紧的握在一起。洁白的衣摆之上,是一个被迸出的血迹染得通红的衣结。
方才,他的口中不停的涌着血,却仍用最后一点力气将两人的衣摆系在一起。他笑说,“匆忙之间,无以明心迹,唯有此结,权当做定情之物,意在永结同心。”
而她亦笑着攥住花结,“能有你,此生已无憾事。”
阴暗潮湿的牢房中,青染尽量找了些稍微干燥的稻草铺在身下,一番动作下来,她才发现十根手指仿佛早已经跟断掉一般的剧痛。
直到徐凛将食盒中的饭菜放在她的身旁,她的手指却是连筷子都拿不起来了。
她曾以为,当她有朝一日以一个囚犯的身份来到刑部大堂的时候,她浑身上下都应该是复仇的快意。纵使让她暂时牺牲掉她真正的身份,纵使让她受些皮肉之苦,可是如果能将刺杀皇上的罪名栽赃给严世蕃,她也是心甘情愿。
所以在她得知为了将戏演得真一点儿,她必须先生生受过六十杖后再吐露所谓“真相”的时候,她也并没有丝毫的拒绝与犹豫。
直到荆条一下下打在身上,汗水混杂着伤口的血水渐渐将她的衣衫慢慢濡湿,那种突然从身体里泛上来的呕吐感,让她忽然间后悔起来。
她拼命的掩住口,待她将那种她控制不住的恶心拼命忍过去后,她方才颤抖着将右手手指伸向左手手腕。
一旁,坐在椅上的徐阶眉心微微一蹙,目光敏锐的捕捉到了青染的先前的异状,而坐在最靠外的鄢敬远勾起嘴角,朝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拱了拱手:“还是不要打了,怕是会打死的。”未等青染开口,只见鄢敬远冷笑着,“对付这样的弱女子,我看还是用夹棍比较合适。”
徐凛将饭菜一样样的拿了出来,他看着她手上的伤,心如刀割。
青染把手伸出来,鼻尖一酸,突然便流出泪来,“你是在看我的手么?其实没事的相公,反正我也是死罪,以后也不可能靠着这手指头来诊病人养活自己……”她凝视着那红肿的像胡萝卜一样的手指,想了会儿,突然便咧嘴笑了,“相公,你知不知道,我这辈子探的最后一脉是什么?”
“是什么,小染?”
“是喜脉啊——”青染一笑,反而泪流更甚,“相公,你知道不知道,我、我……我有你的孩子了……”若是平常,这一定是夫妻之间最幸福的一刻,可眼下,此情此景,却是让她异常的痛苦,“相公,你别怪我,我……”
“小染,我们、有孩子了,我很高兴……”徐凛过了半晌,这才牵动了嘴角,“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相公,我知道你在怪我……”青染拼命的摇着头,“你当真就不问我、那天我为什么那么做?你当真就不恨我一直在骗你么?”
“我不怪你骗我,我也不想问为什么……”徐凛给她盛了汤,又将菜给她夹进碗里,“小染,我希望,在你有一天真正愿意告诉我的时候,再亲口对我说。”
青染突然垂下头,她咬着牙拼命忍住泪水,因为她记得徐阶曾警告过她,不能告诉徐凛真相,青染那时总是想着,或许只有待严世蕃真的死了,她的使命才算真正结束,所以她觉着,等到一切都过去了,那时才亲口告诉徐凛,却也是不晚的。
当她再抬起头的时候,突然露出一个笑容:“好,相公,那你一定要等我……”
“一定。”
青染笑笑,她轻轻靠在铁栏上,含着泪一口一口的咽下徐凛喂给她的饭菜。纵使味同嚼蜡,她却也强迫自己吃下去。
“这些日子,我已经派了可靠的人将赵万东的棺木移送回了江西老家,这几日应该也便到了,我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