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的男孩儿关在狱中,就在带我离开的那日,他在诏狱中放了把大火……”
“那场火烧了一天一夜,死伤很多人,但因为义父的原因,没人会查、也没人敢查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么多年,义父表面上对我十分严苛,但暗中都对我关爱有加,他让我为他杀人,不过是害怕终有一日我知道真相后,会毫不留情的弃他而去;只有我的双手为他沾染了鲜血,他才真正安心我会一辈子留在他的身边。”
邢宇握住青染的手,“或许,他就是因我母亲一事受了刺激,之后行事才会愈加的偏激,他认为之所以他日日夜夜受着良心的谴责,就是因为当初他对母亲不够狠心。所以,他一直希望他的儿子们不要重蹈他的覆辙,所以八年前,他才会逼严绍庭亲手去刺你一剑……”
他轻轻拭去青染的泪,“小染,我不知这样说会不会让你好受些,因为有严世蕃这样一个父亲,我根本不知是严绍庭的幸、或者不幸——”
青染张了张口,半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顺着脸颊流进了嘴里,不是咸的,而是极苦。
“邢大哥,”她僵僵的站起身子,“你放心,我会救你出去的,这个时候了,你不要太偏执,你一定要听我的……”
“小染!”邢宇拼尽全身力气攥住她的手,“你方才说过的那些,我权当没有听过,我以大哥的身份命令你,你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
“我不用你为难,因为届时我会认罪,我会接受任何结果……”他闭上眼,“我欠义父的,我已经还完了,义父欠我的,日后你们替我找他要便是了。”
“我杀了太多人,更有太多人因我而死,所以不论最后结果如何,那都是我应得的,因为我欠宁儿的,还有镇北、三尺、万东他们的那些,这辈子我都还不清……”
他闭上眼,第一次肆意的让泪水洗刷着脸颊,他慢慢的跪下身来。
宁儿,请原谅我当时亲手夺去了你的性命,不知你在冰冷的地下,是否还会恨我怨我?可我情愿你恨我多些,也不要带着更多的痛苦离开这个世界。
还有我的几个兄弟们,我曾以为,以我一己之力,能够帮你们脱离困境,却不曾想过,也正是因为我,而把你们带入了另一个绝境。
是我背弃了我曾经对你们的承诺。
前来宣旨官员冷笑着将圣旨扔在了他的脚下,直到那官员走远,他仍挺直着背脊,静静的微笑。
或许在他答应义父杀掉第一个人时,大错便已铸成。
但他清楚的知道,若一切能够重来,他的选择仍不会变。
他默默的站起身,看向窗口射进来的那抹阳光,“而现在,是我受报应的时候了……”
第70章 第七十章
嘉靖四十四年二月,反贼邢宇被验明正身,押赴刑场,凌迟处死。
那一日,京城中的男女老少皆喜气洋洋奔走相告,亦有很多人干脆提前放起了鞭炮来庆贺一个杀人恶魔的死亡。
青染一动不动的跪在鄢敬远的书房外,接受着鄢府仆人来来回回向她投去的怪异目光。
跪等了两个时辰后,鄢敬远终于慢慢从房间内走了出来,他睨了眼青染,“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别在这儿给徐凛丢人现眼。更何况你可别忘了,行刑完毕,皇上会亲自出宫前去白云观斋戒三日,你要做什么,你应该明白……”
“鄢公子,我求求你了,你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我说过,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种人能有什么理由能让他活在这个世上。”
“可是他会被千刀万剐的!”青染站起身拼命的拦住他,“他是你表哥啊,你怎么能这样无动于衷!”
“他才不是什么我的表哥,我才没有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亲戚——”鄢敬远冷笑着俯下身,“我可真想不明白徐阶是怎么教你的,还有你那医术,跟我‘娘’学的也是七七八八。不过想想我‘娘’也当真是命苦,全家几乎都死绝了不说,居然还嫁给鄢懋卿这样的货色,到了最后,外甥为了仇家卖命杀人,徒弟也成不了什么大事,亲生儿子愣是恨了她一年,还没来得及叫她句‘娘’,她便撒手人寰了……”
他眯了眯眼,故意压低声音道:“小美女,你说你师父,是不是太惨了?”
囚车从远处缓缓驶来,耳旁的喝彩声、欢呼声在囚车经过青染眼前的时候愈发的大了起来,人们看到囚犯,蜂拥着挤上前去,有的唾骂、有的诅咒。激动的人们纷纷抓起手中所有能扔的东西狠狠的砸向囚车中的犯人,却也不顾一个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女孩儿已经被他们踩在脚下。
兴奋之中,他们纷纷从女孩儿的胳膊上、腿上踏了过去,无知无觉。
人群跟着囚车逐渐远去,青染浑身是血的躺在空无一人的淤泥里,地上满是破碎的蛋壳和腐烂的菜叶。
视线与地平线相齐,她看着那个曾经风姿卓越的男子如今惹得一身脏污,她挣扎着,一步步往前走着,走不动了就扶着沿街铺子的墙面,最后实在身上太过疼痛跌倒在地的时候,便朝前爬着,她发誓哪怕拼劲最后一丝力气,她也要跟着囚车,守着他。
刑场之上,当绑在刑架上的邢宇身上生生的被割去第一刀的时候,他的脚下,迅速渗出一滩血迹。
血水逐渐的蔓延开来,染红了那颗青染之前偷偷塞给他的、却被他丢落在地的毒药丸。
他望着瘫倒在地上的青染,眼里流露出了一丝的不忍与怜悯。他勾勾嘴角,然后朝她轻轻的摇了摇头。
不远处,邹应龙拿着当初的那张通缉令来回与青染的脸对比着,他的眉头突然慢慢的蹙了起来,周围逐渐围上了一圈人,大家看看通缉令,又看看青染,脸上逐渐出现了骇人的神色。
正午过后那灼目的阳光,混杂着刑架上一点点落下的红,凌厉的刺进了青染的眼。青染躺在地上,泪水汩汩的流着。
她看着那个受刑的人纵使忍受着残酷的刑罚,却仍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那个人,宁愿主动迎向徐凛的剑锋,在受了伤后仍然不躲不逃;那个人,宁愿在庭审之时言辞犀利、对诸多官员出言相激,好让他们恨他入骨。
他宁愿主动选择这样一个拥有无尽痛苦的办法死去,因为每一刀,都在赎一个罪过。
他曾淡笑着对青染道,“这个死法、最好不过。因为至少我不用再担心,日后在地下以何面目来面对曾经因我而死的亡灵。”
徐凛抱着哭得几欲昏厥过去的青染,躲在离刑场不远的一个胡同中。
不远处,人群的叫嚷声又传进了耳朵,青染好像突然受刺激一般死死攥住徐凛的手,眼泪复又流了出来。
“我不要邢大哥死,你快去救救他,我不要他死,你知不知道,好疼的,我不想看着他那样死啊!”她踉跄着跪倒在地上,“我求求你救救他吧,我求求你了——”
“小染!小染!你冷静点儿!”
青染瞪着眼睛,她瞧着自己的双手,发疯般的大哭着,“是我害死他的,都是我害死他的!如果没有我去认识他们,他们怎么会死!都是我的错!”
“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啊——”她痛苦的抱住自己双肩,在地上缩成一团,“我对不起邢大哥,我怎么能这么对他……”
她拼命的捂着双耳,痛苦的大声哭喊着。直到最后,她再也喊不出一丝声音,而双眼则仿佛像是干涸的泉,终是也流不出一滴泪来。
徐凛静静的抱着她,他紧紧攥住拳头,指甲深深的嵌进了皮肉。
青染缓缓的睁开眼,看着蔚蓝的天空,她脑海里凌乱不堪,无数个声音在耳边蜂鸣。
他曾经说过的话,仿佛也像一把把尖刀在不停剜着她的心。
——“北斗七星”是干什么的?清理垃圾。那大哥是做什么的?带大家清理垃圾。我以后要做什么?帮我们清理垃圾。我们现在去哪儿?垃圾场。
——那、那回到京城,怎么和庭哥哥的爹说啊……
——放心,有我在。
——义父,并非我心软,而是当初成立‘北斗七星’之时我便对大家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您现在执意惩罚小染而我却安然无恙,有朝一日得知若大家有幸得知这几年是一直为您做事,恐怕会怪义父包庇于我,您一直不愿旁人私下议论您的不是,更不愿别人认为您是不守信用之人,您更不希望最后有个弟兄们因寒心而怯于为您做事的后果吧?
——其实……就算身份皆被识破,以我们六人的武功,想要脱身也极为容易,可只有你……
——我并未故意探你隐私,不过,自五年前‘北斗七星’于江湖中声名鹊起,我便抱了一个念头,穷尽一生,必当全力以赴……
——你们之前的境遇我无力改变,但你们因那些不愉快而改变了未来,我定要一并负责到底。
——镇北和三尺接连出事,小染,我不希望你再涉险。
——你放心,有我在,义父不会为难你。
那时的她,望着神色坚毅的邢宇,心中顿时生出了一种极为踏实的感觉,她笑了笑,认真道:“邢大哥,我很是在乎你。”
她怔怔的坐在原地,她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求了严世蕃,才让严世蕃真正答应了放她自由。
邢宇喜欢穿一身白色的衣衫,拿着那把永不离身的长剑。
邢宇是个外冷内热的人,他虽不太喜欢笑,但他待人真诚、没有私心。
邢宇亦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哪怕严世蕃曾经做错了太多,但他为了严世蕃的一句话,仍会义无反顾。
回首这一年多来的时光,青染忽然发觉,这个第一个唤她做“傻丫头”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她心里占据了极为重要的位置。
他好似一个大哥一般,呵护她,关心她,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给她温暖,在她迷茫的时候,给她指引出未来的方向。
他的心,终究是向善的,只不过有些事上,他终究是无能为力。
她犹记得那日,漫天风雪。邢宇露出一丝淡淡的笑:“那一瞬间,我便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不断乞求他让他我离开,而他则告诉我说想要出去可以,但我要答应他一个条件。”
“从那以后,他便是我的义父,而我,则有了唯一的‘亲人’。”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极暗,又下着大雪,可我却兴奋异常,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天空,尽管是个没有太阳的天空。就好像现在一样……”
“在他家中,他为我请了最好的师傅教我练剑,又亲自教我读书,他书房中的书很多,直到现在,我读过的不过才九牛一毛,可他却都已读过、也能都记得住,所以那时我便想,他就是天底下最优秀的人,亦是对我最好的人……”
她依稀记得,这应是邢宇第一次对她诉说他的过去,那个时候,倾听者的眼中皆是震惊,但倾诉者的脸上,却是平静与柔和。
不过纵使如此,她仍能感觉得到,他心底隐隐的苦涩,和窒息。
他缓缓道:“直到有一天,他给了我一个地址、还有一个人的画像,他告诉我说那个人他很不喜欢,他让我想办法让那个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那你……去了?”那时的她颤抖着声音。
“嗯,我去了,且毫不犹豫。”他勾勾嘴角,可眼里却多了几丝坚毅与凄凉,“是他把我从那个地狱里带了出来,又重新给了我生命,所以当时我便发誓,日后不论他让我做什么,我都会替他办到,哪怕是让我被千刀万剐,我也无所畏惧。”
徐阶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他头也不抬:“孙少爷呢?”
“回、回老爷……孙少爷他,给犯人,收、收尸去了……”
手滞了滞,“知道了,你下去吧。”
待那小厮退下,鄢敬远方从暗处慢慢走了出来,“幸而不曾让他知道青染为咱们做事……”他负手看着门外,眼中闪过一丝阴冷与狠鸷,“爷爷,这个人,如今怕是留不得了——”
刑场旁边,人群逐渐散了。
就在大家欢笑着离开时,一个穿着淡粉色衣衫、长得极为好看的男子打着把油纸伞、逆着人流奋力挤到最前,他瞠目结舌的望着那支离破碎的躯体,姣好的面容上满是惨笑。
“本该我替你去死的、本该我替你去死的……”他痛哭着跪伏在地,面朝邢宇深深的磕了一个头。然后,便拔出邢宇留给他的那柄长剑,毫不犹豫的挥剑自刎。
残阳之下,割落的皮肉散在各处,刑场之上,血流成河。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徐凛跪在坟前,往土堆上放上最后一抔黄土。
冷风猎猎,黄色的纸钱飞了满天。
待回到徐府,已经入夜,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房间,可内间的床榻上,却是空空如也。
不知为何,他的心,有一瞬是恐惧的,他疾行至屋外,拉过下人便问:“夫人呢?”
可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最后一个看见她的丫鬟告诉他,她出门的时候,扮作了男装,手上还拿了一把剑。那柄剑的下面坠了个淡蓝色的穗子,徐凛知道,那就是他在新婚之夜送她的那把。
一瞬间,他仿佛突然想到什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