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是无法入眠,便披上外衣,起身下地走到一方矮桌前跪了下来。
夜沉如水。
桌上的白玉镯发出柔美的光泽,好似其主人内心一般高洁无暇。
“娘,今日是你的忌日,可惜儿子无法光明正大的前去祭拜,您在九泉之下,想来也是很不开心的。”
“您放心,爷爷现在对我很好。自从知晓真相后,儿子日日夜夜担惊受怕,甚至几度对您多加怨怼,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尤其是现在,儿子终是明白了您的用心良苦,所以日后儿子定会谨遵您的教诲,跟着爷爷愈加认真做事,争取日后能做一名于朝廷、于百姓的好官。”
他裣衣而起,复又拜了几拜,“姨母的独子,我会替您继续寻找,您的遗愿,我定会完成,过些日子我会想办法再去探一探诏狱,看看能否有什么蛛丝马迹。另外您曾告诉我说,有一个女孩儿说不定可以帮到我,但您只给了我大概样貌、年龄,其他的姓甚名谁底细过往却又一概不知,这茫茫人海我要如何去寻?只得盼望您能在冥冥之中保佑我,让我能与她来日有缘相见,我也好当面感激这个曾经对您像亲娘一般孝顺的女孩儿——”
烛火微微晃动,他轻轻叹了口气后便站起身来,然后重新把白玉镯放回匣子当中,收好。
“谁!”徐凛迅速的拔出剑。
青染本是蹲着身子在窗下偷听,只听门砰的一声被人推了开,她吓了一跳,刚想逃命,便听得身后一声厉喝:“别动!”
青染心都快凉了,也真不能怪徐凛,怪就怪自己道行太低命中注定总被捉现行,她悲哀的朝北边的正房瞅了眼,这在太岁顶上动土还偏巧在徐阶眼皮底下出了事儿,若是一会儿交起手来,她一控制不住的嚎两声疼,再把徐阶他老人家给吵醒了,那可真心是活到头儿了。
如此一想,她觉得还是“束手就擒”为妙。
“大人——”她转过身来,右手逐渐伸到面罩上,“嘻嘻,是我啊。”
正在她欲摘下面罩的瞬间,青染左手迅速掏出了一包药粉,但还没等她撒到徐凛的脸上,手腕子便一疼,“哗啦”一声,药纸包儿便散落在了地上。
徐凛紧紧钳住她的手,青染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你觉得同样的亏我还会吃第二次么?”徐凛揽住青染的腰,一个闪身便把她带回了屋子。
门轻轻的合上,屋内跳动的火苗儿映着徐凛俊逸的眉眼,他凝视了片刻青染那双明亮的眼睛,后轻描淡写道:“你听到了?”
“嗯,一些。”青染挣了两下,“你再攥的话,我手腕子可就断啦!”
徐凛看着她,“其实我很感兴趣你面罩后的真面目。”
青染气鼓鼓道:“大人啊,你现在明明手一伸,便能看到我是仙女下凡还是蛤蟆转世啦!”
“能有这样一双好看的眼睛,如何却也不可能是‘蛤蟆转世’了。”徐凛微微垂下头,脸上的阴影隐去了他嘴角的一丝笑意。
青染嘟嘟囔囔的腹诽着,“要杀要剐痛快点啦。”
“我不会摘你的面罩,所以——”他顿了顿。
“所以,我也不会到处乱说我方才听到的话。”青染觉得自己颇为上道,其实她刚才也没听清什么,不过她看方才在院子里时徐凛本有机会能够戳穿自己,可他却把她拖回了屋子,这就说明事情有转机。
青染腰一叉,下巴一扬,“那我现在能走了吗?”
她一说话,嘴里呼出的热气儿便吹得黑面巾一翘一翘的,半张脸都露出来了。
徐凛轻咳两声,放开了她的手腕儿,然后伸出手帮她往下拽了拽脸上的黑布。青染眼珠儿滴溜溜的转了圈儿,然后视线停留在了他落在自己脸颊的修长手指上。
她脸一红,便往后闪了下,半天,方才轻轻问道:“如果,我不是好人,你会怎么样?”
须臾,徐凛缓缓垂下了手,“那我定会毫不犹豫的送你进大牢。”
青染看着他,方才他脸上那一抹淡淡的笑意已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疏淡神色。
“记住,下次若再让我看见你,我一定会摘掉你脸上的黑布。”
躺在冰冷的被窝里,青染昏昏沉沉的便睡了过去。
梦里,有徐凛的心灰意冷,亦有严绍庭的痛心绝望,有严世蕃的狠鸷毒辣,亦有徐阶的深不可测。
她好像被一条巨蟒缠住,一点也透不过气来。
直到她打开医馆的大门,让阳光重新照射进厅内的那刻,她好像还似身在梦中一般,周遭实实在在的一切反而显得不真实了起来。
青染正把新买的药草分好类装入中药柜中,听到敲门声便转过身,只见徐凛在遣小厮把马拴好后,便提了一食盒走进门来。
青染怔怔的看着他,“你——”
徐凛淡淡笑着,“姑娘眼眶发黑,是不是昨夜不曾睡好的缘故?”
“我、我——”青染忙把手底下的活儿撂下,用湿布擦擦手后便跑到徐凛面前替他拿过食盒,“大人、你……是要在这里用早膳?”
“是给你的,”徐凛把盒盖打开,“你昨晚忙了一夜,想必……十分辛劳。”
青染脸一白,“呵呵,也许、也许吧……”
徐凛踱步到桌案前,手捻起几片罂粟壳儿来,“姑娘难道不是彻夜出城去取这些药材吗?”
“是是是,我就是去取药了,所以才很累,啊好困好困!”青染边打哈欠边偷瞄了徐凛一眼。
徐凛捕捉到了青染的小动作,他不自觉的笑笑,“这都是徐府最好厨子做的东坡肉还有松鼠桂鱼,你尝尝?”
“这……一大早便吃这样丰盛的大餐,好像有些奇怪噢。”青染挠挠头。
“不早了,快午时了。”徐凛把菜拿到桌上,摆好。
“啊?”青染复又探出头去看看天,“阿弥陀佛,好像真的很晚了诶!我真是、真是神志不清了——”
“快吃吧。”徐凛抬起头,“筷子放在哪儿?”
“噢,我这去拿!诶?你也要吃?”
“不欢迎?”徐凛笑着坐下。
“欢、欢迎啊——”青染一溜烟儿的跑出了正厅,朝后厨奔去,没过多一会儿,她便拿了两双筷子奔回了桌旁,“呐,大人,这是给你的!”
“以后不用再叫我大人了……”徐凛在她碗里放了一筷子鱼。
“那叫啥?”青染嘴里鼓鼓的都是鱼肉,“哇,真的很好吃啊——”她从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正大光明的吃到徐府的东西,竟是在这样的情境下。
她一边笑,一边开怀大嚼。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够真的坐在徐府中,来吃这一餐饭。
“你怎么了?”徐凛看着她,“怎么哭了?”
“没事的,”青染抹掉了眼泪,笑道,“就是因为太好吃了,觉得很不容易,很幸福。”
门有些没关好,冷风透过门缝儿涌了进来,青染朝门外看去,却突然发现严绍庭的身影一闪而逝。
“庭——”她倏地站起身来。
徐凛眉头微蹙,“怎么了?”
青染愣愣的坐回了凳子上,轻声道:“没事——”
她沉默的一下下夹着菜往嘴里送,方才的美味佳肴瞬间味同嚼蜡,而徐凛望向她的沉静的目光中,一丝疑虑的神色稍纵即逝。
门外,一队官兵匆匆而过,跟随在其后的百姓们皆是议论纷纷。
徐凛放下筷子,走到屋外拦住一名老妇,“这是出什么事了?”
那老妇摇着头道:“我也是听旁人说的,好像是一个女的被人、被人强暴后又被勒死了,尸体扔在城郊的一座破庙,这不,方才被人发现的,唉,真够造孽的啊。”
青染听到那什么“强暴”、“勒死”之语,便忙站起身来跑到徐凛身边。
“大妈,人抓到了吗?”青染问。
“哪里能抓到人啊,听说那女人都死了好几个时辰了。”老妇叹着气。
旁边一个年轻男子满脸厌弃道:“这位大婶啊你也别在这儿感慨啦,方才我见着有人来认领尸体了,那女人居然是我们村儿的!那可是出了名儿的荡妇啊,这种丈夫在外自己还跟别的男人私通的女人早就该浸猪笼才是!”
“啊?还有这回事儿呐?”
“可不是嘛!”
徐凛朝那年轻男子道:“纵使被害者生前行为有所差池,但平白无故遭人毒手惨死,却不是她应得的,今后在言辞上你还要注意才是。此人杀人手法极其可疑,极有可能是个惯犯,换做是你,想来你也不愿今后你的至亲也遭受如斯恶贼的威胁吧?”
那年轻男人点点头,“也是也是,终究还是那恶贼可恶。”
人群逐渐散了,青染讪笑着朝徐凛道:“大人,没想到你还挺爱凑热闹。”
“不是爱凑热闹,”徐凛肃容,“方才官兵经过时我便隐隐听到了一些信息,这个凶手极有可能是我要找的一个人。”
“这样……”青染强笑着,“那祝你早日成功。”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待把徐凛送走,青染便一刻也不敢耽搁的往严府跑去。
好在医馆离严府并不远,不过踏着未化尽的残雪污泥,一路跌跌撞撞,还是弄得一身狼狈。
走过府门口,家丁们见青染欲进门,忙不迭的给她开路,把那些提着各色礼物的大小官员挡回了门外。青染尴尬的笑着,往几个家丁手里塞了些散碎银两,这才让身后那些官老爷们把他们射杀般的目光稍稍收回了几分。
自从那日后,严绍庭便下了令,如若有人在府内外见到她敢不恭不敬,那便是杀无赦。
她仰起头,看着层层叠叠的屋檐,无声的叹息。
徐凛在严府斜对面的一条小巷中站定,面色沉静的望着青染那单薄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大门口。
她,果然与严家、与“北斗七星”,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正房内满是药香,推开屏风后的小门,便是欧阳氏的卧房。彼时正是一天之中最暖和的时候,可是青染还是冻得双手通红,她轻手轻脚的走进内室,见严绍庭与徐嫣都在,顿感尴尬,但又无可奈何,便不自觉的搓了搓手,先硬着头皮给欧阳氏请了安。
坐在床头的严绍庭直盯着青染,可青染却是一点都不敢抬头,只是专心致志的给欧阳氏把脉,她瞧着与上次相比,欧阳氏的脸色愈发的不好起来,这才刚过几日,便已是灯尽油枯之状。
她不由得暗自惊心,这欧阳氏,恐怕是连这两日都撑不过去了。
“还是那个丫头?”欧阳氏挣扎的坐起来,严绍庭忙扶她坐好,“是、奶奶,是她。”
青染一脸赧色,“老夫人——”
可未曾想到,此时的欧阳氏却是笑吟吟的看着她,“丫头啊,上次可是误会你了,你不会怪我吧?”
“呃、啊?不会。”青染茫然的看向严绍庭,可惜他却突然偏过头去,眼神里有些许痛意和怨怪,徐嫣在一旁默默打量,却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只得同情的看着青染。
“听庭儿说你是他救的,所以他才格外的关照你,所以外头那些传闻都是信不得的对吧?”欧阳氏喝了一口徐嫣喂给她的汤药,有些苦,她不禁皱了眉。
“对对对,老夫人说的必须对!”青染欣喜若狂,然后便忙不迭的点头哈腰,又狗腿的奉上一颗蜜饯,“四少爷是我的救命恩人,又对我这样好,外人那是看的眼红才随意编排我俩的……”
严绍庭眯了眯眼,“奶奶,那也是染儿她心地善良我才要对她这般好,若是别人,怎值得我如此真心?”
青染吐了吐舌头,她同情的回瞄了眼徐嫣,想来这种暗中讽刺的话让那对号入座的对象当场听着,那人心里定是极不好受的,可是,她却不曾想到,徐嫣在一旁却是悠然自得的吹着滚烫的汤药,那面上丝毫不曾有一点儿伤心难过的意思。
“好好好,你真心……”欧阳氏假意埋怨严绍庭道,“那人家一个俊俏的小姑娘,你便好意思耽误人家名声、让全京城都以为你对她另有所图?”未等严绍庭辩解,欧阳氏便转过头,她拍拍青染的手,“你这丫头可许了人家儿了?”
“啊?”青染吓了一跳。
“不过你这丫头是个孤儿,想来也是不太可能……”欧阳氏笑笑,朝徐嫣道,“你那哥哥今年也快二十四了吧?”
徐嫣一愣,忙道:“是啊奶奶。”
“那你爷爷、你爹有没有曾经给他订下过亲事?”
徐嫣茫然的看了青染一眼,又回道:“好像……不曾有过。”
她这一句话说完,严绍庭的目光突然凌厉起来。
“都二十四了,也该成个家了。”欧阳氏若有所思,她慈爱的看向青染,“嫣儿的大哥你见过吧?如今在翰林院供事,文武双全,比我家庭儿也是差不了多少的。”
“呃、我……是、是见过……””青染瞥了眼严绍庭,嗫嚅道,“老夫人,您、您……”
“那这就好办了。”欧阳氏一笑,眼角儿满是皱纹,“之前徐次辅把她这宝贝孙女儿说给了咱们严家,我便想着这个人情总得还一还不是?咱们严家虽是没有适龄的女孩儿,但偏巧染丫头却是咱们庭儿心尖尖上的人,如此看来,身份也是合适的,嫣儿,你看这丫头给你做大嫂好不好?”
严绍庭一听,顿时脸色变得极差,惊恐中还夹杂着几分愤怒,“奶奶,这事决定的未免太过草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