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甲苍髯 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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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 第一部-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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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和殿是皇宫的第二重殿宇,地处中心,入夜后却分外寂静。暮色渐满,宫中四处都亮起了灯火,远远地映在窗台朱户,看不清外头的景象。卧房里头因为怕扰了伤者,不敢点大灯,只有两三烛光幽幽地闪烁,看得人有些惶然。分明尚是秋初时节,空气中通常都还带着稍许燥热,此时温度却被周遭大片的黑影吸食抽离,只余下沁人心脾的凉意。这种凉爽本应使人惬意,如今钻入每个毛孔啃咬吞噬,倒像是要把人禁锢在寒热不接的空间里。屋外隐约送来秋虫的鸣叫,断断续续,和着远处宫外的捣衣声,带着几分死气。

  北辰元凰整一夜都大睁着眼睛,想要看进不透光的黑暗里去。吴一针始终在旁边守着,也不敢闭眼。元凰屏息凝神,留意房内每一点细微的响动。有好几次,他听到风掀起帐帘又落下,听到蜡油滴落在银盘上懒懒化开,听到未扣紧的窗棂轻微的吱呀,听到檀木椅在干燥天气里批批朴朴的龟裂,听到门外不知何人窸窣的脚步声,在门缝下映出一片短暂的光影,刀片一样切入房中的黑暗。

  他分辨不出所有声响,每每以为是黄泉的司命正在靠近,瞪大了眼睛望向声音来源,却什么都见不到。吴一针就在近旁,身影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好像同床榻被隔成了两个世界。元凰本能地瑟缩上床,想往三皇叔身后躲,刚要挪动身体,又忆起自己的责任,便硬是坐回原位,身体因为恐惧轻轻颤动。

  实在害怕得紧了,他就再次掀开被子一角,摸索着去探北辰胤的手。他把小手塞进三皇叔的掌心里,温暖一点一滴传递过来,心中的惶恐也在不知不觉间溜走。外头传来打更的喊声,元凰默数着时辰,期盼值夜的宫人们能把小鬼吓跑。

  这般撑了一夜,直到晨星渐隐天色放白。元凰往常最恨早起晨读,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激远处报晓的鸡啼。吴一针在夜晚看不真切,只道太子是靠在床柱上睡熟了,天亮之后见到元凰仍是圆睁着眼睛警惕地四处张望,才晓得太子竟是一夜未眠。元凰先前哭过,再加一晚上没阖眼,原本明净灵活的大眼睛模模糊糊地布了血丝,看起来甚是骇人。

  北辰胤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元凰虽然放松了警戒,仍是端端正正坐着。捱到了中午时分,吴一针生怕三王爷没醒,太子又弄出事端来,想拉着太子去睡。元凰死活不肯,一手掰着床栏,无声地同吴一针挣扎抗拒。吴一针无奈之下,哄他道:〃小鬼儿怕光,早都躲起来了。太子先回去东宫,今儿晚上再来守着王爷吧。〃

  元凰将信将疑,上下打量了吴一针半晌,最终还是不放心:〃我等到三皇叔醒来。〃他顿了一顿,忽然玩味出吴一针方才话中的含义,问他道:〃你刚才说今晚上到了今晚上三皇叔还不会醒么?〃意识到这一点,元凰昨夜里稍放宽的心又揪起来,质问道:〃昨夜我问你三皇叔什么时候会醒,你明明说很快就会。〃

  〃这。。。。。。玉太傅说了,很快就会,很快就会。〃

  元凰瞥了他一眼,抿了抿嘴,是不相信的意思。他坐的太久身子发麻,微微挪动位置,一不小心受伤的左脚踢到床沿,这才又觉出疼来。吴一针见太子神色不对,赶紧上前查看。元凰怕被送回东宫,往里缩了缩,嘴里只说着〃不疼〃,一面忍着不让脸色显出异常来。他嘴上虽是装的硬气,心里却终究觉得委屈,想着以前只是撒撒娇,三皇叔便从城外一路抱着自己走回宫来,如今脚疼得厉害,他却连睁眼看看都不肯。

  这么念着,他又扭头去看躺着的北辰胤,忽得一愣,眼中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来,慢慢转变为安心的狂喜。吴一针还来不及反应,就见元凰甩脱了靴子,手脚并用爬上床去,靠到北辰胤枕边,急切地叫他三皇叔。

  北辰胤逐渐清醒的时候,脑中一片混沌。这种无法掌控自身的感觉在他而言无比陌生,唯有伤处撕扯的疼痛让他确定尚在人世。耳边焦急的呼唤声音听不真切,待他张开眼睛,就看到元凰近在咫尺的脸。他虽然认得这是元凰,因担忧而憔悴的神色却让孩子看上去成熟了好几岁。如果不是又听见元凰唤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稚嫩,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昏迷数载。

  元凰见北辰胤醒来,看到他眼中在一瞬的惊讶之后流露出熟悉的温柔爱护,知道他是认出了自己。元凰原先忐忑不安的心彻底放下来,又喊了一声三皇叔,冲北辰胤甜甜笑着。他自己也料想不到,眼泪居然在这个时候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一发不可收拾。

  北辰胤尚不及被元凰的笑容所感动,就被他紧接而来的眼泪弄得措手不及。元凰好似憋了很久,一开始便哭得凄惨,好看的五官紧皱成一团,一边哽咽地叫着〃三皇叔〃,一边惊慌地用手去抹眼睛,好像这哭泣全不由他自己控制。他滚烫的眼泪纷纷滴落在北辰胤脸上,又顺势滑进他衣领里。眼泪贴在北辰胤的颈边,由温热逐渐化为冰凉,好似要一直渗到他胸前的伤口中去似的。

  北辰胤想要出声安抚,嘴角却同时尝到元凰眼泪的咸涩滋味,溢满了整个口腔。他没有力气大声说话,声音淹没在元凰的哭声里。元凰猛然发现眼泪弄湿了三皇叔,失措地赶紧去擦北辰胤的脸。就这样一手抹着自己的眼睛,一手胡乱地想擦干三皇叔的脸,一面还止不住地抽泣,直弄得两个人的脸上都是稀里胡涂一片。吴一针就在左近,早差人去禀告皇上三王爷醒了。北辰胤受伤不能动,刚清醒也许也没有气力开口,看不出是否有想让他把太子拉开的意思。他此时在旁看着这叔侄二人,不能决断应当如何行事。

  元凰哭到后来声音渐弱,只是断断续续地吸气,口里除了喊三皇叔,也没有别的话。吴一针看他安静下来,才让宫人们拿了沾水帕子,将二人脸上沾着的泪痕都洗净了。北辰胤本想要说些安慰,抬眼见到元凰生怕他消失似的望着他,开口只得一句:〃凰儿莫哭〃,一时竟想不出别的话语。

  元凰听到他的声音,应了一声,破涕为笑,红通通的眼睛本就肿着,现在高兴地弯起来,当真成了一条细缝。他轻声问北辰胤伤口疼不疼,在北辰胤思考该如何撒谎孩子才会相信的时候,元凰突然想到很重要的事情,对着北辰胤一脸严肃保证道:〃三皇叔你别怕,有我保护你。〃

  〃啊?〃

  〃母后说,我是龙子,有北嵎龙气护身,勾魂的小鬼儿不敢近我的身。我在三皇叔身边,小鬼儿就不敢来。〃

  吴一针听在耳里,恍然大悟,原是如此元凰才赖坐在床边上不肯离开。北辰胤听完,看着元凰认真的表情,对他笑了笑:〃谢谢。〃

  元凰得到表扬,笑得越发甜了,却也逐渐觉出乏来。他不问过北辰胤,就兀自钻进被子,在北辰胤身边躺下。他怕触痛了三皇叔的伤口,不敢靠得太近,又怕小鬼要来,也不敢离得太远,在被窝里挪来挪去,总是寻不着合适的位置。直到北辰胤轻轻说了句〃睡吧〃,元凰才安分下来闭上眼睛,临睡前又发现了新鲜事,不忘嘟囔几句。

  〃三皇叔的头发不是黑色的。〃是一种很深很深的蓝,好像夜晚的天空,他一直都没有发觉。

  〃我随我的母后。〃

  〃我的头发黑黑黄黄的,就不像三皇叔。〃

  〃哈,你是皇上同皇后的孩子,头发怎么会像三皇叔。〃

  〃嗯。。。。。。可是这样很好看。。。。。。〃元凰说着说着声音模糊起来,慢慢睡着了。北辰胤也阖上眼睛,思绪却没有片刻停顿。他听到吴一针对宫人再三吩咐,蹑手蹑脚推门出去了。

  他替北辰禹挡那一剑,是当时情势所逼,确是赌上了性命。倘若果真死了,合该天命如此,无所遗憾。只是方才见到元凰哭得那般凄惨,心中竟是破天荒有些后悔。他若就此死了,便可下去同眉姬团聚,却留得孩儿一人孤零零在这世上,叫人如何舍得;还不若就此收藏了野心,被北辰禹治个护驾不周的罪名,至多同小妹一样贬为庶民逐出宫去,远远地看着元凰登基称帝。纵使父子永不相认,那也没有什么紧要。

  这个念头只在脑中闪过一瞬,北辰胤不禁暗暗嘲笑起自己何时也变得如此天真纵然他有心收手,北辰禹也未必容得下他。即便真能舍去权势留下性命,他若不在宫中,有朝一日元凰身份败露,又有谁来护爱子周全?是成是败,既已踏上不归路,他便定要陪着元凰一步一步走下去直到,凤凰展翼,震翮高飞的那一日。

  

十流局

  黄昏时分,长孙皇后终于遣了秋嬷嬷来太和殿,说是要接太子回东宫。按理说,此事当吩咐东宫宫人去办,长孙皇后念着元凰昨日摔得不轻,放心不下,才特地叫秋嬷嬷前来。秋嬷嬷入得房内,见北辰胤醒着,躬身唤过胤王爷,又连声念叨多亏老天有眼,只是不去叫醒元凰。

  元凰担惊受怕了一夜,此时正睡得香甜。本来吴一针还想把他抱开,见他的睡姿极为规矩,身体微蜷向北辰胤这边躺着,也不翻来覆去,手脚都很少挪动,再加怕惊醒了太子又闹起来,也便由着他去。秋嬷嬷心软,有意让他在北辰胤身边多躺一会儿,在一旁顾自念叨王爷的伤势,只作忘了要接太子回宫之事。

  北辰胤静静听着秋嬷嬷絮叨,偶然简短回答几句。秋嬷嬷也不介意,专拣些无关紧要的事讲。待得不一会儿,便听见屋外传来酉时的钟鸣声,在太和殿内几番回响。钟声隐去之后,秋嬷嬷正要继续方才的话题,只听北辰胤淡淡开口道:〃嬷嬷该送太子回东宫了。不然,平白让皇后着急。〃

  秋嬷嬷闻言一愣,笑道:〃不妨事,娘娘知晓的。太子睡得正香,奴婢再等等就是。〃

  〃将太子送回东宫去睡吧。〃北辰胤重复一遍。也许因为受伤的缘故,他的声音较之平日更带了几分喑哑,吐字也稍慢些,反给这句话添上几分命令的语气。

  秋嬷嬷心下不解,不能点破,她仔细看看元凰的姿势,又笑道:〃太子捏着王爷的头发呢奴婢可不敢惊了太子。〃

  元凰临睡前顺手抓着北辰胤的几缕头发把玩,入睡后便牢牢攥在手心里。北辰胤经秋嬷嬷一说,转过脸去方才发觉。他的嘴角微微向上牵起,看在秋嬷嬷眼里像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她多年前就识得北辰胤,不是没有见过他笑胤王爷虽然为人冷淡,却也并非成天板着脸,尤其是在元凰这里,更是常常笑着相对。然而她却不从曾见到过北辰胤这样毫无防备自然流露的笑容在她的记忆里,哪怕是少年时代的胤皇子,每一个笑容都是符合时宜遵循礼仪的,仿佛经过精密的计算,让人辨不出藏在底下的心情。

  那一瞬间秋嬷嬷以为自己花了眼。她微微愣神的时候,北辰胤已经艰难的抬起手,用细小谨慎的动作将头发从元凰的手心里抽离出来,转过头再次向秋嬷嬷重复:〃将太子抱回东宫去睡皇上即刻要来,太子在此多有不便。〃

  秋嬷嬷一惊:〃胤王爷怎知道皇上要来?〃

  〃酉时理政毕,戌时便要用膳,自然是此时来。〃

  〃。。。。。。奴婢理会得〃。秋嬷嬷低应一句,忍住了没有叹气,走到床边把元凰抱起来,怕他着凉,扯过一条毯子替他裹上。元凰呢喃了几声,小手张开好想要抓些什么,仍是没有醒。六岁的孩子不比幼婴,秋嬷嬷又是个女子,手短力小,虽有宫人上前帮忙,抱元凰起来的时候仍无法将孩子举高,孩子双脚擦到床沿,睡梦里许觉得疼了,哼哼唧唧起来。秋嬷嬷赶紧把他靠到肩上拍着。北辰胤看在眼里,问她道:〃太子的脚是何时伤的?〃

  秋嬷嬷苦笑道:〃奴婢当日不在,也不知究竟。那日王爷受了伤昏在床上,太子缠着皇上硬要进来看。。。。。。不小心,便扭了脚。〃

  北辰胤听罢叹道:〃那便都是本王的罪过。〃

  这句话把一旁的宫人们惊得不轻,赶紧七嘴八舌道:〃全是奴婢们照看不周,王爷此话是要折煞奴婢们。〃

  秋嬷嬷也不敢多说,只应承道:〃奴婢带太子回了东宫,就传御医来看。〃

  北辰胤回了句〃无大碍便好〃,眼光自元凰身上挪开。只是简单的一个动作,宫人们如蒙大赦般的,暗自松一口气。三王爷的目光即使在不那么冰冷的时候,也总是澹离通彻的,让人不自觉间反省害怕。秋嬷嬷见北辰胤移开目光,也屈膝一礼,抱着元凰退了出去。

  元凰离开没多久,屋外便传来宫内太监特有的细琐匆忙的步点,随后便是门外宫人慌不迭下跪接驾的声音。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太和殿管事太监恭恭敬敬立在门旁,北辰禹身着龙袍,气宇轩昂,从容而入。

  皇帝入得内来,并不开口,只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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