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勒住马,脚下的连云城模糊而又细微着,三三两两的汉子,拖着疲惫的脚步,吆喝着自己的婆娘和孩子,慢慢散入四周简陋棚屋的阴影里。很快,小小的村落就安静下来。
才多久而已,此地竟已如此萧条……
“大当家,你回来了就好。”身旁黑脸的汉子提了杆蛇矛,脸上神情又是激动又是奇异,“连云寨八百六十七人,天天都在等着大当家。”
往事如烟尘袅袅,汾水奔流而过,虎尾溪是否清凉如昔?
望着脚下稀稀落落亮起来的灯火,戚少商的眼神深彻清寒,“老八,连云寨已拱你为大寨主,我说过,此间之事,你尽可作主。”
穆鸠平一向耿直的黑脸上神色变幻,欲言又止。
戚少商心里沉沉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道,老八是阵前猛将,却不是领袖人才。连云寨当年几被催毁殆尽,后虽得平反,但有幸逃出生天的寨兵早已散归农田,昔日威名赫赫的七大寨风流云散,连云城曾终年不休的打铁声和闹腾声俱已停歇……
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拍了拍穆鸠平的肩膀,他淡然道,“老八,这几年辛苦你了。”
“大当家……”被这一拍,穆鸠平声音一梗,差点红了眼睛。
“连云城也变了……”
不急不缓的声音,连着背后腾起的烟尘,让原本夕阳底下静下来的景物,又像蒙上了层烟似的晃荡起来。
一听到这个声音,穆鸠平的眼睛不仅是红,简直就像是在燃烧。
蹄声清越,顾惜朝从黑甲士兵中从容踱了出来。夜幕降临,近千飞骑军经过特制的火具一燃起来,穆鸠平那十几人手中的火把简直就如同萤火一般。
“大当家,连云山水变成这样,你恨我不恨?”
顾惜朝问得很轻松。他骑着一匹漆黑的战马,四只雪白的马蹄映着火光,不过前行几步,竟像镶着银边的乌云在风里漂移。
戚少商静静地看着。神情是淡淡的,眼神似暖还寒。
他的长袍早已洗得发白。
白,而苦寒。
顾惜朝有点心神不宁。他心神不宁的时候就会主动说话。于是他又笑了,“你在想什么……”
他笑起来相当好看,眉梢斜飞入鬓,唇角弧度柔和。于是戚少商整个人也就越发的静起来。
一时间只听到火把噼叭燃烧的声响。
良久,戚少商深深吸了口气,终于道,“你喝酒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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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亭酒肆早就关门了,再说也容不下你们这么多人,顾大人……”穆鸠平粗着喉咙嘲道,暮色中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顾惜朝淡淡看了他一眼,吩咐飞十三原地扎营,只身带了十几名铁卫,策马向山坳而下,戚少商笑了笑,经过穆鸠平身边时,有意无意的,也看了他一眼。
“老八,不要意气用事。”他简单地说。
穆鸠平的脸猛地涨红了。
山间风凉,和着粗砺的沙气,戚少商若有所思的看了看穆鸠平,再看了看前头十几骑冲下山坡后腾起的烟尘,脸色突然变了变。
一道锐光闪过,马蹄下的沙丘骤然蓬出一股浓尘。
顾惜朝的马鞭像长了眼睛,直刺入沙尘,卷出一道漆黑色的人影——手腕被马鞭紧紧卷着,那一身黑衣的人却从沙砾底下腾地翻起,一道凌厉的光芒直刺向顾惜朝的咽喉。
顾惜朝冷笑一声,他似也不想在戚少商面前杀人,只偏了偏头,手腕一震,那黑衣人凌空飞跌出去。
刹时一声闷响,沙尘爆裂,平静的荒原被暴雨一样的沙尘覆盖,十几道黑影同时从沙面下翻上来,
突如其来的混乱,随伺的飞骑军同声呐喊,控骑抽刀,平静的荒丘一瞬间变成了撕杀战场。
撕杀,却没有血光。
跃出来的黑衣人武功并不算高,只是招招拼命,十几骑个个是好手,却碍于军纪严明,顾惜朝既未下令,他们也只攻而不杀,一时双方竟能堪堪战成平手。
山坡上的飞骑军居然也只是燃起火把静静地看着。
戚少商又叹了口气,看向身侧的穆鸠平,黑脸汉子满面是汗,握矛的手不住颤抖,似已忍不住要加入战团。
叹息未平,戚少商的手已经轻轻地搭在他肩头。
穆鸠平浑身一颤,嘶声道,“大当家……”
金铁交击声如珠走玉盘似的暴响。
顾惜朝人不离鞍,剑不出鞘,乌黑马鞭在他手里便如毒蛇一般。围着他的四个黑衣人相顾一眼,突然一齐仰天大笑。
笑声悲激,四个黑衣人连人带剑在笑声中雷霆疾击。
沙砾漫天,狂笑声中万恨千仇。
不待尘埃消散,一圈模糊的青影已在迷雾般的飞沙里闪现出来。
人急退,四柄长剑急追——
风吹凛冽,漫天飞尘。
剑风已激起顾惜朝额前的几条乱发,他仍然没有拔剑。
这个人的神经简直比金丝还要坚韧。
身形暴退中,人已经从两棵枯树间穿了出去。
两棵树中间竟还有第三棵树——
一棵枝繁叶茂的粗壮白杨,与前面两棵树不过五六尺距离,顾惜朝身形如电,眼看就要撞上去,电光石火之间,他的右手突然翻出,抢先拍在树干之上,身形借力一折从旁边窜了出去。
后面四人收势不及,夺夺,四柄长剑同时刺在树干上。
哗地一声,那树竟从中破开一个大洞。电光石火间,一把扇状武器分开五片薄刃从树中倏地透出,直射顾惜朝胸膛。
四个黑衣人眼中顿时发出了光亮。难道他们早就知道,这树中突如其来的一击才是最终的杀着?
昏暗树林中突然亮过一道银白的光茫。
一道尖锐的鸣响从顾惜朝手上飞旋而出,嗤地与那武器交错,飘落的黄沙还未沾及,已被银光撕裂,催枯拉朽,粉屑一样消失。
夺!扇形武器被那道银光牢牢嵌回树干之中,离树中褐衣人耳际不过寸许,五道利刃尽断。
银白色的斧面,在昏暗中折射出安静森然的光。
神鬼夜哭。
一滴冷汗从褐衣人的额头滴下,滑过他那阔大得出奇的嘴,顾惜朝目光闪了闪,突然道,“狼盗郭平?”
“你认识我?”褐衣人的声音异常尖锐难听。一说话,他的嘴巴就更显得更阔大,更加像狼嘴。
“我只是听说横行河西的狼盗郭平,两个月前挂柱连云寨。”顾惜朝再不看他,淡淡转首。
不远山岗上,戚少商的白衣跟他的眼光一般萧瑟,顾惜朝笑了笑。
“穆鸠平没有这份心计,这个计策是你定下来的罢。”
狼面人冷笑,并不答话。
顾惜朝点了点头,“还不错,只是对在下武功的估计差池了点。”
说话声中,戚少商已缓步走了下来。
四周的喊杀声薄弱下来,不,甚至是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刚才还喧闹混乱的空间一下子被抽去了所有的声音。风带着沙子,席卷在止步不前的马蹄前,大部分黑衣人已被拿下,骑士的剑架在他们脖子上。
戚少商感觉到很多目光。飞云骑士的,连云寨众人的,老八的,甚至包括顾惜朝,不约而同的盯在他身上,短暂,却又意味深长。
他默默叹息一声,手轻轻按上剑柄——
却听得一个声音镇静地说:“不必。”顾惜朝仰着头,清朗地冷笑,“你放心,我不会对他们怎样。”
戚少商浓眉一飞。
距离顾惜朝最近一个蒙面黑衣人此时却狂叫了一声,竟不管脖子上的利剑,一刀朝顾惜朝砍过去。
这一刀绝无花哨,只是快,杀气凛然。身后挟持他的骑士竟一下呆了,连顾惜朝似乎也被这亡命又突如其来的攻击震住了,身形滞了滞。
血光激溅。
却是另一名飞骑军士在近旁揉身扑上,刷的一声,一只手臂随着血箭冲上了天。
两指一拈夺住席卷过来的刀刃,反手,噗的一声插进了黑衣人的肩膀。粘稠的液体流出来,黑衣人那双眼睛却死死地瞪着他,顾惜朝灵活的手指突然轻微一颤。
嗖。
一道风声远远掷来,近到跟前力道已弱,顾惜朝曲指一弹,地上扑腾一声闷响,沙砾翻起,长矛深扎地上,带着道锐利的寒光。
八柄马刀立刻抵住了穆鸠平的后背。顾惜朝冷声一笑,“穆大寨主好威风啊。”
穆鸠平双拳紧握,牙间咬得吱嘎作响:“顾惜朝,你欠我们连云寨的血海深仇,只能用你的命来还。”
“命。”顾惜朝冷声一笑,指着那捂着断臂脸色苍白却仍倔立不倒的骑士道,“此处有我铁卫十六人,人人以一当十,另有飞骑近千,皆可为我死不旋钟。寨中还有八百六十七人?好得很,留下八百六十七条命,我成全你们连云寨忠勇之名。”
火把映燃下,飞云铁骑的一张张脸面无表情却无端肃穆。
穆鸠平张口结舌,一张脸涨成了紫红。
一直没有说话的戚少商却突然淡淡道,“不是八百六十七人,是八百六十八人。”
顾惜朝扬眉斜睨,却见戚少商神色平定,拍了拍手轻叱道,“该裹伤的去裹伤,该喝酒的去喝酒,都杵在这里作什么。”
他竟然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转身,白衣索然已到了穆鸠平面前。那八名骑士没有接到顾惜朝的号令,硬着头皮齐声喝叱,刀光方动,却只觉得眼前一花,八柄马刀同时折断,竟谁也没有瞧清戚少商的出手。
戚少商却也不看他们,只拖过老八便向山梁行去,顾惜朝盯着他的背影,突然笑了笑,一拍手,十几个黑衣人身后的刀收了回去,只听他提高声音,悠悠道,“半个时辰后,旗亭相候……”
旗亭酒肆已经荒废了。
高鸡血死后,似乎已经没有人再来打理此地,寞寞的,桌椅,床榻,连后面的厨房各处都积满厚厚的尘灰。
半个时辰的清理,也不能稍微恢复旧观。那些深红的纱缦本就破旧,此时蒙了灰,像死了一般郁结。
半个亭子歪歪倒倒像马上就要垮塌下来。
戚少商顶着一头灰跨进了门,一眼就看到顾惜朝正盯着厨房里的夹壁发呆。
他扬了扬眉,淡淡开口,“不用想了,高鸡血死那么久,那些不掺水的炮打灯若还有,也早让穷汉子们偷光了。”
顾惜朝的眼睛像笼上了一层烟雾,“谁说我在想炮打灯?”
“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
此言一出,任戚少商冷然,也不由苦笑道,“你还是少惦记我我会活得比较好。”
“当年的事,穆老八仍那么恨我,当事人却如此从容。教我怎能不想。”
“死者已矣。”戚少商头也不回,用脚挑起一条横倒在地上的椅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大马金刀的坐下。
一抬头,正迎上顾惜朝专注的凝视,他笑了一笑,突然道,“我一直想问你,如果当年我一见面就杀了你,是不是就可以挽回一些事情?”
“不能。没有我,一样会有人来杀你。”
“如果我能早些,比傅宗书更早遇到你,是不是也可以挽回些事情?”
“不能。戚少商,我可以告诉你,我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我顾惜朝,一生一世,都不会落草为寇。”顾惜朝的声音非常平静,“不管这老天怎么逼我杀我折我,我都绝不信,我这一生只能流落江湖。”
戚少商点了点头,面上似也说不清什么表情。
顿了顿,顾惜朝却再次道,“戚少商,你恨我吗?”
戚少商从容的眼睛里终于涌起浓重的悲哀。
当一切锋烟熄灭尘埃落定后,留在记忆里的,却仍是那个夜晚美如月光的侧面,彼此的眼神都像水底石边的青苔一样柔软。
就算复了仇,遂了愿,又怎样?
复不了自己凋零的心情,遂不了长夜的寂寞。
所以他只能涩然一叹,拍了拍另一条椅子的灰,淡然道,“我不恨你。我只是不能原谅你。”
十年状元红已经拍开了第三坛。
酒香醇厚,却甜腻腻的,不像男人喝的酒,更不像是适合在旗亭喝的酒。
没有了炮打灯,没有了仇和恨,也就没有了高山和流水,旗亭里剩下的,只有惊天动地的寂寞。
就像透过屋顶看到那些被压迫在大团大团灰败云团下面,月光一点点挣扎出的色彩。
清冷而寥落,微醺而枯寒。
顾惜朝已经有些醉了。
戚少商却还十分清醒。他觉得时光太快,仍然是这样一个地方,仍然是两个人相对着喝酒,但白刃红尘里翻覆,竟也多年。
对面人的眼神也改变了许多。
那夜的顾惜朝,虽有着白鹤不能一飞冲天的落寞疏狂,但志士怀感伤,心胸仍倾倒。
而此时,他却觉得从来没有遇到过意志像顾惜朝这样强悍坚韧的男人。
奇怪的是当年他竟然觉得他柔软?!
曾挂在墙上的三弦琴早已不知流落何方。
于是两个沉默的男人就只能沉默地喝着酒。
不说话,是不是觉得这无言的沉默比语言更可贵?是不是觉得这小屋里流逝的东西比世事更无常?
顾惜朝的动作一贯的稳定而风雅。不管是拈花还是点火,不管是倒酒还是杀人。
于是在喝酒时,戚少商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顾惜朝的眼睛和双颊竟是火红的——
那双本来很冷静,很幽深的眼睛,在旗亭晕暗的光线下,居然滑过一种火一样的暗红色的光芒,仿佛午后的战意还在燃烧。戚少商眨了眨眼,每次对干的碗底就浅浅留了个底。
顾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