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羊皮的地形图铺在地上,桌案都搬开,仍占去帐内一半空间。戚少商大马金刀盘腿而坐,喝一杯就可买一匹好马的梨花酿,身下坐着金戈铁马万里河山。
他的脸色相当平静。
惊怒过去,震动过去,烈火厮杀过去,大情大性过去,他已经习惯从血泊和阴谋中站起,带着无处不在的血腥记忆,独自一人继续坚强地、勇敢地清醒下去。
这种静,是世间最可怕也最顽强的一种静。
眼前的棋,实是好棋。
青白二色,玲珑剔透,洁白釉色中隐约一抹浅红,宛如晴空晚霞。
只这一副棋子,已价值连城,却不过皇族贵裔间互搏一悦而已。
魏闵为什么要死?
顾惜朝心中冷笑,将一枚青子落在鹰扬关上。
“两朝帝师,镇守边关,两月前第四度上书朝廷,历数边患之苦,言西夏乃我朝心腹之患,要请命再伐西夏。”
戚少商一怔,转向铁手,后者点头,冷然道:“朝廷确有言传,今上有意让太子领兵,谋伐西夏。”
他点到即止,言下之意已明白,抗辽还是伐夏,关系着郓王与太子的兵权之争。戚少商心下不齿,却见顾惜朝静静伸出手,将西南面的白子轻轻一推。
“魏闵不识时局,妄想既解边民之苦,亦想为太子建功,近年来一直奔走联营,要逼朝廷与西夏一战。然而君王的功业,建在百姓的血肉之上,仅在陕西东路军,议和时每年的军费便达二千万贯,战时还要高出一千五百万贯。与西夏和谈,每年岁币仅需三十万贯,而大宋每年赋税在一万万贯以上,三十万,实在微不足道,剩下一千四百七十万贯,囤足三年,仅陕西便可养新军十五万。”
戚少商和铁手悚然动容。不管身在庙堂还是江湖,他们无不心系生民之苦,但也从未如此推想。
试想哪一个铁骨铮铮的大宋男儿,不曾秣马北望,渴望尽逐胡虏。然一国之尊严,与百姓的安定,要怎么比较?
白子为各地蕃军,青棋为京师禁军。两色棋子在顾惜朝手中纵横交错,渐渐布满大宋版图。
“朝廷号称拥兵百万,然幅员辽阔,对内只能以7万禁军驻守京城,3万镇太原,另15万厢军分守江陵、漳州、蔡州和延安府;对外,左厢成州,兰州分去10万人,防吐蕃诸部;青阳路3万人,防大理;河南永兴路军和凤翔路25万人,防西夏;河北三路军共40万人,防北辽;另广西东路,江南西路,各囤兵5万,防海患与苗乱……”
数十枚白棋在他手里左右支绌,怎么也撑不出堂堂天朝的体面。戚少商和铁手面面相觑,耳听顾惜朝语声淡然:
“西夏弹丸之地,数十年来南败宋,东抗辽,西北人雄马壮,今朝皇帝又智谋过人,党项各部掣肘邻国,襟带山河,非朝夕可以平定。魏闵自持帝师,看似忠君,实则庸策误国。秦飞轻到瓦桥关后数度上门拜谒,欲以天下局势相劝,他都以外戚内宦皆奸谗为由,拒之门外。”
“所以,他与你们所谋相异,非死不可。”戚少商截口。
顾惜朝眼神一闪,幽然道:“我知你叹魏闵一世英雄,然而天下之兴亡真能与一城生黎相抗衡?”
天下兴亡……戚少商摇头,不再被他言辞所惑。
“你所谓的天下,不过是谁来吸食百姓血肉的蛇蚁之争。我没有你那样的天下之谋,只知道不能看着无辜的平民惨死辽人蹄下;我也没有你那样的满腹兵蹈,但知道不该杀的人不杀,不该拿的人命不拿。”
顾惜朝淡淡道:“杀伐既起,何来仁厚侠义?即便有所伤亡,也是为国为民,如果没有将士血染疆场,京城江南岂能安享太平。”
铁手皱眉:“外敌当前,你们身为领兵之人,党同伐异,陷害忠良,伺机吞并赫连军,这样的阴谋之略,就能换来天下太平?”
糊涂有时候的确是一种福气,然而有些时候有些人偏生不愿消受这种福气,总要求个明白。
然而他们又真能明白?
顾惜朝冷冷一笑,伸手去就拂那地图上的棋子。
戚少商还未看得明白,当下曲指轻弹,顾惜朝指若灵蛇,回腕反扣。两人这一擒一扣,似已过招千百次,烂熟于心。
九幽一门的落凤掌以阴诡巧妙绝于天下,然顾惜朝的手若是灵蛇,戚少商搭上的就正是蛇的七寸。只听“喀嚓”一声,顾惜朝收回左手,抚腕而叹。
萧萧夜风吹起无数芦穗,扑帘飞舞,细碎灵动得如同雪花,最后缓缓飘落在地图之上。
一时满目雄关山河,俱铺上寸寸柔光。
铁手面沉如水。
戚少商呆呆看着自己的手,似不相信掌中之力可以折伤另一人的手腕。而这等苦肉之计,他居然也再三上当?只是等他再开口时,仍有些像叹息了。
“顾惜朝,你到底想怎样?”
顾惜朝撇唇一晒,扭过头,不知是不想回答还是没想好怎么回答。
“顾兄要的,自然是趁乱而起,挥刀一雪当年城下之耻,名垂千秋。”笑声中,秦飞轻阔步而入,飞七紧紧跟在他身后,手按腰刀。
戚少商与铁手进入了军营,自然就不怕秦飞轻知晓。两人冷眼看着这炙手可热的朝廷大员也席地坐下,微笑道:“二捕头,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集英殿上了。”
铁手盯了他半晌,少顷,缓缓道,“当日神侯力阻你提携顾惜朝到军中任职,一者他曾寡情负义,二者怕他阴狠暴虐,如今看来,还应该加上轻狂自大一条。”
他意在激顾惜朝说话,秦飞轻如何不懂。然而顾惜朝自秦飞轻进帐后,脸上神色更是淡而冰冷,眼神似嘲非嘲,既不谄媚,也不服软,只清伶伶地盯着地上的地图,飘飘渺渺让人难以捉摸。
秦飞轻微微一笑,朗声道:“二捕头何不听完秦某之言,再言顾兄是否自大。”他身居高职,此时以江湖口吻自居,铁游夏心下再有怒气,也是台面上的人,不得不苦笑拱手。
只见秦飞轻拈起棋子,缓缓再将白青二色布来。
“去年岁末,朝廷与金复议燕云,便已决意伐辽。三殿下心系战局,顾兄当日曾以三策安其心。首策便是安抚西夏,归还历年来所侵夏地,待西线势稳,将精锐的河东军与永兴军从西北抽出,陕西与河北、河东五关换防。”他抬眼一笑,“这才有戚大侠的西夏之行。”
戚少商回想顾惜朝一路又是易容又是嫁祸,确是不欲得罪西夏,后计杀梁欢,也是让西夏君臣猜忌,无力图谋中原。内中真正原因,今日方才明白,不由苦笑摇头。
秦飞轻手中落子如飞,他执兵权多年,显比顾惜朝更熟悉朝中禁军与厢军的分布,只见青白二色棋子一一落在西南至东北的边关之上,东南的棋子却被抽出。
“二策为西和东备,集中主力于河北,养精蓄锐,明里守檀渊之约以慢其心,暗里整军备武寻隙观衅。三策是我朝游离与辽金战事之外,静观局势变化,密养新兵。何时谋划停当,何时才蓄势而发,相机而动,一旦动兵,对辽人以夹击为主,辅以离间策反。北辽亦是承平多年,朝臣贪生怕死,以重金买之,战时先求其胜而后攻其心。三策并行,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进,可收复燕云,退,亦可屏护河南。二位也是当世豪杰,认为顾兄所谋然否?”
戚少商与铁手都沉默无语。
刀剑可以夺得天下,金银也可以撼动江山。仍然是背约弃义,仍然是阴谋连连,但如真能有不流血的战争,虽然并不光明正大,也不振奋人心,但对流离失所的边民来说,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良久,戚少商站起身,淡淡道:“时势若能都随心所欲,此刻我们都已安享太平。”
“没有奋力一搏,又怎知时势不能被人所掌控?”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黑沉沉的眼睛,也从他眼里看到自己的,似暴风雨前的天空,沉闷而压抑。
“我只知道,权谋有用完的时候,名将也有身死的时刻,但公道和信义,却永存人心。”他笑了笑,接着道,“就因为世上还有这两种东西存在,所以人才和禽兽不同。”
大帐内静寂下来。每个人仿佛都在想些什么,又不知说些什么。
飞七扭过头,帐帷外,晨光隐隐露出头,连云的山水草木都像涂了一层清油,闪着朦胧光泽。荒原上的冬末春初,大好时节,对他却是只能回忆,不可触摸。
他的心里隐隐悲凉,终于听得自家将军的笑声划破晨光:
“戚大侠,战前一诺,秦某可还算守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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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的一响,金光似乎摇碎了帐内烛火,在眼前飞溅起灼人的颜色。顾惜朝瞄着那道色彩,右手抚腕,唇角却生出莫名的恍惚和温柔的笑意来。
秦飞轻一笑挥手,飞七抢出,手掌一翻,便接过那道金光。他一言不发,随即向秦飞轻躬身行礼,快步出帐。
铁游夏一怔,待明白过来是锋火破城录落入郓王手上,不由瞠目起身,却被戚少商一把拉住。
秦飞轻点头道:“戚大侠一诺千金,在下佩服。”
星斗流转,更鼓交替,帐外人影似动未动,帐内蜡泪欲滴未滴。顾惜朝唇角笑意更深,在残冷的烛影中摇晃。
“大当家,你可以放心,此物只用来巩固城防,绝不作出违背道义生灵涂炭之事,若有,你可随时取我项上人头。”
似是而非,一语双关。戚少商微微一晒,真有那时,还要他人头何用?
每个人都有秘密。他和顾惜朝的共有的这个秘密,他约知一半,顾惜朝手里还握了另一半。这个人,生的是反骨,面上对秦飞轻恭敬顺从,然人心之诡谲险恶,从来更胜刀剑。
他并没有等太久。
辛苦搏杀又引起无数争端的破城录终于到手,当晚飞骑将军心情大好,一反往日倨傲,殷情留他们帐内痛饮。
神侯府与各皇子之间一直持微妙平衡,铁游夏虽不屑他边关重任尽作扶一人上位的棋子,但也佩服他治军有力,正面战退悍辽。
帐内酒意蒸腾。飞骑将军拿出手的酒,自然也是好酒。
秦飞轻酒量甚豪,戚少商数度与他交手,还是首次与他对饮,两人不言不语,竟喝了个齐鼓相当。
顾惜朝借口手伤,停杯不饮。铁游夏喝着酒却心不在焉,不时去瞧那地图上的城关重隘,心里不住盘算方才秦飞轻与顾惜朝所言,越思却越觉牵扯朝中各党甚广,一时也是愁思难解。
各自肚肠,各尽其欢,四人间的恩怨过节心机打算,竟都暂时被压下。
直到帐外金角鸣响。
戚少商眨了眨眼,顾惜朝抬眉一笑。
冲进来的是秦飞轻的亲兵,似被什么事惊吓得满面惊惶,连军仪都忘了。被秦飞轻肃目一望,更噔地一声跪在地上。
“将,将军,一刻前七统领擅出军营,奔,奔河谷去了。”
秦飞轻一怔,放下酒杯,寒声道:“怎么现在才来禀报。”
“十三统领追去了,说是一刻后不回来,再,再来禀报将军。”想是怕军法怕得厉害,那亲兵脸色发白,牙关不住打架。
帐内静寂了一会,才听秦飞轻道,“今夜所有值守之人,兵士杖四十,将官加倍。”他声音并不如何发怒,长身而起时,所有拥进来的将士仍噤若寒蝉。
汾河对岸,还有辽军后队的殿后营寨。这是,投敌?
变化也来得太大,铁游夏目瞪口呆,戚少商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
秦飞轻也不动怒,只摇头道:“驭下不严,这番脸丢得大了。”他在戚少商的笑声中掀帘而出,营中顿时马嘶纷腾。
叮的一声,戚少商手中酒杯已被捏碎,因着帐外人马纷闹,除了顾惜朝,无人听见。他静静将碎瓷在掌中碾尽,几滴热血沿着指缝流下,洇湿了座下的羊皮图。晨光落到他痛快大笑的脸上,鬓旁几缕散发,终被染上苍茫。
顾惜朝一言不发,拂袖出帐。与戚少商一错而过的眼神,很像某道酒意阑珊后,未尽的意兴飞扬。
15。男儿到死心如铁
春讯已至,只两三日光景,汾河的水已经浸过河滩,漫到了坡下。
负责掩埋尸体和殿后的数百步卒,此时正在河边乱成一团。
几个举着弓箭的飞羽营新兵怔怔站在稍远的山坡上,不知所措——他们的两个统领在坡上滚成一团。
教领他们的老兵们说,面对敌人,只管像操练时那样,跨步、架指、拉弓、凝神,管那箭头穿过的是他们的脖子还是脑袋,放手就是了。可没人告诉他们,两个老大打架的时候,应该帮谁?
寅时时分,飞七和飞十三一前一后,从大营方向狂奔而来,开始守卒还以为他们二人是来巡查防务,毕竟对岸还有小股辽军未退,局势未稳。
奔得近了,却听见飞十三在后一路大呼小叫,飞七却在前闷声打马狂奔,直到突入坡中,马蹄被乱石所铬,飞七才停下马。
二人低声说了一阵话,不知是不是一言不合,居然大打出手。众人目瞪口呆,一个老兵一边看热闹,一边还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低骂道:“老子天天在这里埋死人,你们一帮小兔崽子要回关上去领赏,还打架,莫非是争女人……”他只说了一半的话,猛地咽了回去。
树影摇动,虫鸣骤寂。一阵滚雷般的蹄声后,几十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