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心底难受,一抬头,却看着七飞呆呆地站在棚前,他轻轻放开她的手,慢慢站起来。
整个尘世都好像在一片茫茫的寒雨中。
戚少商走出来,就看到了雨中的顾惜朝,雷雨交加下,两人衣衫尽湿,好半晌,顾惜朝却抬头一笑。
“我知你在想什么,大当家,这种事,从前有,以后也会有,有的人你救得回来,有些却不行。我们身在乱世,人在局中,要狠得下这份心。”
戚少商盯着他比夜雨更荒凉的眼睛,摇了摇头。
每个时代都有英雄。也许不能挽救一个王朝,但青史上总会有那么几个虚无的名字。但史官的寥寥几笔之后,睁着多少不甘的眼睛?躺着多少坚守的白骨?
很多人想变成英雄。但死去的未必都是英雄。
那些死去的人未必想死去,活着的人却总想留下点什么。皇帝想要留下万代江山,剑客想要留下千秋侠气,词人们想要留下传世文章,王侯将相想要留下一世威名,他呢?戚少商想,顾惜朝,你想要留下什么?
顾惜朝看着他,面上又露出了那种奇怪的神色,“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戚少商老老实实地说,“想你手上无兵,也无良策,却敢放话说要与萧干在大顶锋决战。”
“不这么说,他怎肯亲临战场。”顾惜朝的手慢慢地抚按着剑柄,神情有些发虚,“我很想杀了他。不知怎的,第一眼看到他,我就很想杀了他。”
“我也一样。”戚少商怔了怔,压低了声音,“对乱世来说,他是一个太危险的人。”
顾惜朝把眼光移过来,“你也是一个危险的人,可惜,你就要死了。”他静静地说。
戚少商终于笑了笑,“不管怎么样,没有死在你前头,我已经很值得自豪了。”
两人目光相对,一人坚定而沉毅,一人清彻而微寒,却都充满着一种漠对生死的勇气。对于他们两人来说,死生一隙的经历实在太多,实在不需要一一回首。
顾惜朝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待会你要当心。”
戚少商一扬眉,顾惜朝已接着道,“如果你要死了,不妨大叫一声,我的神哭小斧不会再辜负你。”
戚少商怔了怔,待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不禁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你就对亲手杀我那么有执念?”
“不错。”顾惜朝扭过头,嘴里淡淡道:“有时候我虽然也恨你,恨不得让你立刻死,可是别人若想杀你,我还是会先出手。你要死也得死在我手里。”
戚少商的样子似乎很想说点什么,最终却是一摇头,“随便你,反正我这好人要是死了,你这恶人也是要陪我走过黄泉路的。”
这几乎是耍无赖了。
顾惜朝突然笑了,此时正一道闪电劈下,应和半山隐隐漫上来的声响,他微有笑意的侧脸却镇定自若直如霁月风光。
“大当家,这里是战场。” 他淡淡地说。“在这里,没有什么‘好人’和‘恶人’,只有‘活人’和‘死人’。”
他拔剑,向他仅存的士兵走过去,剑锋如一道流光掠过,映着冷冽的夜雨。
“战至天明,便有胜机。”他高举起他的剑,每一个活着的男人都跳起来,把烈酒泼在身上,望着他的剑发出了低沉的嘶吼。
“将搭建马厩的木头全部拆了塞住隘口,各守自位,不得擅离。飞十三,你死了没有,”顾惜朝大声吼道,“没死就把剩下的干草抱到哨塔上去。”
飞十三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他简直从来没有听过顾惜朝用这么高的声量说过话。戚少商站在原地,看着仅存的士兵寨众扑到寨门的各个隘口,个个眼泛血丝,像一头头被逼到绝处的野狼,身后的妇孺们紧拥着发出惊惶的哭声。
“你很清楚,就算到捱了天明,也不会有胜机的。”他喃喃道。虽然这样说着,但那些自山坡慢慢而上的,大雨也烧不熄的火光却并不能影响他的镇定自若。这是他的山,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底下的漠漠平川,此时的荒山夜雨,火把一簇簇亮起,熄灭,亮起,他耳边仿佛还能听到虎尾溪那终年不息的流水声。
“江山如醉,吾谁与归。”他低声长吟着,拔出了他的剑,逆水寒在他手中发出震颤的嗡鸣。
9。 乱世星动,谁主峥嵘
几乎是第一个辽兵在山崖上冒出头的时候,血战就已经开始。
这是真正以血来铺就的道路。
所有的箭在第一轮就已经射了出去,近百名士兵死死地抵住最后一道木头垒起的屏障。山道狭窄无比,辽军人数虽多却派不上用场,双方都狠狠挤在豁口处。没有箭,也没有守城的机械,男人们只能依靠盾牌和自己的血肉之躯,木头缝里不时有长枪猛地穿透进来,贯穿了一个人的胸甲,立刻有另一个胸膛沉默地补上。
辽营的号角此起彼落,血腥的对峙还在继续,宋军的最后一个营垒犹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对抗着数以倍计的漩涡。
“一群废物,给我行烟!”裳古大吼,他再也不能忍受自己的进攻竟然第二次受挫。立刻有人推上来了一辆满载干粪柴火的牛车,火头被大雨淋湿后,喷出呛人的浓烟。
辽军的呐喊忽地激扬起来,烟车迅速地向木墙冲去。
几乎是同时,一道眩目到不可思议的剑光一闪。
传奇般的光辉。
轰!灼热的木屑碎片重重地撞回了辽军群中,烟气倒灌,又引起一阵大哗。
一柄黑沉无声的剑和一个湿透的人出现在木墙前。
木墙后的守军突然齐声吼了起来。
这把剑实在是太有名了。
知道它的人几乎都知道,逆水寒最令人畏惧的,并不在于它的锋利和快疾,而是剑光背后的力量。
支持这份凌厉的人,他的坚韧慈悲,他的绝地重生,实在深入人心。
当所有人都退缩了,他还在!
当所有人都放弃了,他还在!
当所有人都倒下了,他,还,在!
即使是被重兵包围的战场上,这道冲破雨雾的凛冽光芒,也为所有人带来了信心,与希望。
纵然微弱,也是生的希望。
鲜血自刀光剑影中飞激,扑上去的辽国士兵一个又一个的倒下,怒涛一般的辽军却前仆后续,白衣与红血辉映,触目惊心。
裳古高崌马上,突然指着他大喊,“伤他者,得十金;取其首级者,赏黄金百两。”
继续冲向前的士兵已经接近疯狂,混乱中,一个契丹武士突然叫起来,“我砍了他一刀。”语音未落,已倒在剑下。
戚少商背上见血,果然中了一刀,伤得虽轻,却已经使冲前的士兵更加疯狂。他背靠木墙,屹立不倒,剑势飞云变幻,出剑的冷静准确令身经百战的契丹武士都萌生颤意。
论到近身步战,天下间又有几人是九现神龙的敌手?
裳古已忍不住想拍马上前,想到萧老将军临前的军令,又强自压捺下来,向来路连声喝叱。大雨中有什么正被艰难架上来,他一急又不禁向后退让了几步,离木墙更近。突然之间他全身寒毛倒竖,猛地伏在马背上,这种野兽般的直觉已数次在战场上救了他,果然两支疾箭从他背部刮过,其势之猛,带起劲风,生生贯入他背后亲兵的胸膛。
是那人么?人未起身他已本能的搜索那抹青色衣角,忽然间,剑光一闪,一道亮光斜斜刺来,好像并不太快。可是等到他闪避时,这柄剑已从他左肋刺入,咽喉穿出,鲜血飞溅,化作了满天血雨。
“第一个。”声音淡在雨雾里。
“你!”他只大吼了一声,便从马上跌下,来人两个急拔,三柄长刀在他脚下砍空,竟然都来不及截住青烟般的身形。
墙前另一道身影却更快窜起来,截住将他往旁一扯,一个巨大的黑影横空突撞,正好擦过两人身边,带起的风声沉重无比。那两人滚动着落到辽军阵营中,士兵乱枪刺下,却又道两道流光齐齐斩断。
轰隆!速度极快极大的黑影重重撞破木墙,墙后顿时有几人被它撞得血肉模糊,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破城槌!
辽军居然把沉重的器械运到了山顶,可见速战速决的决心。再撞几下,最后的防线已然破了。士兵们狂叫着丢下盾牌,从腰间抽出战刀狼一样扑上去,与同样红了眼的辽兵扭着厮杀到一处。
“快去报大将军,裳古千夫长战死!”
从裳古身体里流出来的沸腾血水很快变得干涩粘稠,随后又被大雨冲涮,纵横成一条条殷红的小溪。
第一声马嘶和苍老的惨叫响起时,所有宋人的毛发都在一瞬间悚立起来。终于有辽国的骑兵站上了山头,一个冲锋下,将离宋军防线最近的老人砍翻在地。
难民轰得一声炸开了,嚎哭与叫喊撕心裂肺的响起,刹时有狂乱的几十人奔出防线外,被辽骑一人一刀纷纷砍死。剩下的人群再不敢动,蹲在地上发出嗡嗡的哭声。
“进大帐,老八,带他们进大帐。”
戚少商的喝声在东边响起,随即又被奔腾的蹄声淹没。
还能战斗的宋军只剩下几十人,所有人耳边心底都是一片杂乱的轰鸣。
要死了,我们都要死了。
辽军的骑兵越来越多的在山沿冒出头,战马的嘶鸣,刀枪的交击,肢体的撕裂和惨号,飞七仿佛失去了意识,他守着矮棚,像守着最后的纯真,除了挥刀,整个人就像掉进了一口无水的枯井,除了轰鸣声,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直到一汪滚烫的液体扑到他脸上。
强劲的长箭从辽骑的脖部穿过,力量之大再带着前栽的尸体贯入马头,人和马的鲜血都迸到了一处。
擎天的凤凰射日弓。
飞七在血光模糊里抬头,仅存的那座哨塔上突然高高地腾起烈焰——竟然连雨水也浇不息的火焰,一面紫色大旗迎雨展开,黑色鹖鸟猎猎飞扬。
飞七只觉热血沸腾,不禁和着所有活着的飞骑军,发出了最后的嘶喊。
鹖乃顽鸟。不死不休。
“不知死为何物的军队啊。”萧干盯着火光中昂扬的战旗,轻轻松开了自己的锦袍。
“胜局已定,你不必亲自出手。”林牙郎的声音在厮喊的杀场中也十分清朗。
萧干摇摇头,指了指不远处攻得正急的演武场,身后那人一怔,这才注意到宋军剩下的人虽不多,挤在演武场不宽的进口处,辽兵呈弧线压上,却在中端频频受挫。
一人武功卓绝,扼守锋线,长剑如剖开波浪,剑下竟无一合之将。在那一剑灿烂的光辉下,另一个人却于敌骑中飞烟般的灵动。
那已是场上惟一剩下的一匹宋兵战马,叮当金铁的交击声中,青衣飞舞,避长枪,闪刀剑,撞得准备进攻的阵形大乱。辽骑纷纷大怒,穿插压制,眼看那人那马就要撞入一道狼牙棒风下,长剑化为流光,已脱手飞入骑士的胸膛。背后一道风声又急速卷至,马背上那人一矮身,忽然反手抽出箭壶里的长箭,随随便便一手刺出,连头都没有回过去看一眼,却在疾驰中一箭刺穿了对方喉咙。角度算得分毫不差,出手的部位更是巧妙绝伦。但是真正让人畏惧的,是他出手的冷酷无情。
黑马刹时冲破包围,长剑曵着一道血红,被那人从骑将的尸体上拔出来,同时手中突然的“嗡”一声,一道让人牙关发紧毛发倒竖的锐鸣响彻夜空。这实在出人意料之极,破空声中,微暗的光芒从一个骑士的右颈切入,旋劲未止,又飞入了另一个骑将的面门。
惊呼此起彼落,青色的身影凌空疾翻,竟又扑入阵中,一个手持长枪的骑将奔过来拦截,那骑士之所以为将,也算眼疾手快,缨枪游龙般急刺,那人影却如箭般抢入。一声微响后,骑将已如烂泥般倒下,看似绵软的一掌,竟已将他胸甲击穿。那人夺过长枪,一引一弹,挡开了左右两支长刀的疾砍,马上一偏身探手,已将刚才脱手的兵器从尸体上拔了出来。
银光一闪便没入他袖中,究竟是什么,大雨中竟无人看得分明。
阵后观战的林牙郎重重地吸了口气,脱口道,“这不是战场上的功夫。”
“但毫无疑问,是杀人的好功夫。”萧干笑了笑,他的声音中突然充满了激切。另一只手却在此时按住他的腰刀,“功夫再好,也不过是困兽之斗。我大辽名将,没必要在这小山头上舍身冲锋。”
萧干摇了摇头,他的面上充满了冷锐之气。
“大辽刀上立国,如今你我能一会中原英雄,何其幸也。”
号角再次鸣响。
顾惜朝只道这已是辽军最后的冲锋,不由暗叹一声,回马卓立,心中却有几分说不清的意味。
他壮志未酬,大计未成,实在是不能死的。但当除了死亡别无选择之途时,他却仍然有一剑面对死亡的勇气。
却不曾想团团围住他的辽骑突然后撤,连同已经攻进校场的步卒也如潮水般的回撤,尽管他们面上也带有疑惑的神情,但只瞬间便在场中留出一片空地,丢下了上百具尸体。
一骑从重甲中静静策了出来。
“我来了。赴尔决战之约。”黑发软甲的骑将说。他看着马上的青衣人,声音平稳淡定,仿佛只是造访故友的花园。
顾惜朝立马于校场正中,汗湿重衣,胸膛不住起伏。他的武功本走灵动狠辣一路,不擅长战,刚刚一进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