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攒射的箭羽却更快的从高处刮下来,瞬时双方对射,蝗急如雨。
终于借势冲入崖后防线,飞十三这才发现手臂中箭,痛入骨髓,抬腿就将黑脸汉子从马背上踹了下去,不顾飞七不可思议的白眼,阴恻恻冷笑道,“穆大寨主,现在谁又欠谁的命了?”
穆鸠平半翻着眼,只呸了一声,便只能呼呼喘气。
飞十三也是汗如雨下,侧头却看到戚少商似在对他说什么,万众的厮杀呐喴中,他只能看到他嘴唇开合。但他似不听也知道戚少商在问什么,回身一指南边山脊。
戚少商一怔回身,正好那处冲起蒸腾的火焰,映得虎尾溪如血般的鲜明。
滚油遍泼的山梁已被烧得如洪炉一般。裳古抹了一把血汗,突然脱下盔甲,露出精壮的肌肉,大喝一声,“儿郎们,十倍于敌还战之不下,传出去给我们大辽丢人么!”
剩下的数百辽军咆哮着,将百余人的宋人小队团团围住。五十面盾牌放下,第一排弩箭手开始射击。不料阵中突然寒光闪烁,那百余宋人竟同时拔刀,旋风般挡开弩箭,砍倒了盾牌后的甲兵,血光飞溅中,这百余人结成一团,瞬间冲破了三道弩兵和一道长枪兵,战力竟是高得吓人。
裳古眼睁睁看着,咬牙挥旗,命令所有人以环阵围上,以五博一压制中阵,心道累也要累死你。眼前却一变,那百人宋军八人一组,结了个阵势,裳古突然疑心自己花了眼,被围住的一百人竟像变成了一千人,在八人十二组的快速交错中,几乎是一瞬间,十二个方向都有了一百人在突击——
一百个高手同时出手,拥堵上来的辽军中刹时“炸”开了一朵花。
一朵血花。
后面的人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已被迎面而来的刀光剖开了盔甲。裳古于岗上张口结舌,他与宋交战多年,深知宋军每一个阵图,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式,近乎石破天惊的阵势变化。
他甚至很想再看一遍,哪怕再付出几百人的代价。座下的战马却突然仰蹄长嘶,人立而起,同时感到一股寒意刺向自己眉心,铿,一声轻响,亲随惊呼中,裳古已仰面倒在马背上。掠过的人影仿佛一抹淡烟,轻盈地落在马前。
乱箭立刻朝他射下,火影中看不清那人眉目,只手中长剑晕黄如雾,当先几箭已被激得四散出去。却听得一声大喝,仰于马上的裳古竟重又坐起身来,总算他是沙场骁将,剑光飞溢前及时警醒,横刀于眉,千均一发挡住了那一道凌厉的剑光。
那柄马刀已寸寸尽裂。亲随相顾骇然,拥上护着他退开了十余步,裳古满头的冷汗这才淋淋而下。
乌云席卷的天幕却在此时拉开一线,裳古瞪着十步开外的偷袭者,半晌之后,眼神却突然由疑惑渐到惊诧,终地失声惊呼,“你!”
青衣人抬了抬眉,一瞬间,月光和刀光同时扑在他脸上。
“不。不是我。”他喃喃轻语,声音却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一阵激昂的战鼓却在此时由山脚传来,宋军的百人队也突围而出,扑到他身后,大叫,“公子快走。”
顾惜朝似已不把裳古放在眼里,自顾翻身上马。
这个百人队本是秦飞轻的亲随精锐,他将十二古法大阵化繁为简,训练了足足一月,单兵亦可一敌十。只是在这战场之中,以一敌十尚可,但敌百,敌千呢?每个人,都已看到自山下一层层漫漫涌上来的辽兵,如海之叠浪。
“天佑大辽,大辽必胜!”
更多的声音兴奋的应和:“天佑大辽,大辽必胜!”
在雄壮的叫喊声中,半坡溃散的辽兵陡然间兴奋起来,回头又不要命的反攻过来。
攻占这样一匹孤山,仍是发动了全部的兵力优势。真是——毫无顾忌的用兵啊。
所有的偷袭和伏击,都不再有用了。他再不犹豫,轻叱一声,“退!”
同时正南方的哨箭也冲天而起。南坡也守不住了。顾惜朝苦笑了一声,他这边是钝刀子拉肉,戚少商那边却是刀锋上拼血,倒是谁也别比谁倒霉。
辽军左纵四支百人小队已全军覆没,右纵百夫长被射伤一目,死战不退。此时却终于被辽军找到了对方的薄弱之处。
发了狠的辽军疯狂地追噬着向峰顶退却的宋军,以勇武冠于三军的裳古却立于原地,呆呆出神。
黑马如同滚边的乌云跃上铁桥,顾惜朝向后一扫,仅有三十余人能随他杀出战团。他乌沉沉的眼睛里迅速掠过一抹惊痛,此次带出来的飞云骑里的精锐,已是折损殆尽了。活着的人不足三分之一,戚少商那边只怕更是零落。
号令未下前,却没有一个人畏死后退。他冰冷的胸膛突然像被火灼一般滚烫。
如若是……
如若是号称是拥甲四十万的宋朝大军,有一半人有着这样的身手和勇气,大辽国早已灰飞烟灭。
他眼里迸出激烈的火花,仰头,一声清啸穿云裂雾。
西面山梁后忽也有啸声冲破火光。
两声长啸如同流水应和了高山,悠长萧瑟,寂寥满怀。啸声兀在山壁回荡,顾惜朝一夹马腹,人已向山梁折去,守桥头的军士齐声高呼中,只听到他冷定的声音传来,“辽军一现,立刻焚桥。”
浓重的血一滴滴地落在山石上,飞十三松了松麻痹的手指,后退了一步,撞上了另两人。
飞七和穆鸠平一样剧烈的喘息着,三人不约而同的后背紧贴,以崎角之势,狠狠地瞪着围上来的辽军。
凄厉的马嘶声传来,飞十三扭过头,尽量让自己不要去看那匹亲手养大的爱驹。这大概已经是这支轻骑军里的最后几匹战马了,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里,好像有血要慢慢滴下来。
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你们杀了多少个?”
“他妈的鬼知道,辽狗太多了,怎么杀都杀不完。”穆鸠平大吼,他的长矛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手里握着一把抢来的钢刀。
“大概一百多个吧,你杀了多少?”飞七嘿嘿地笑了起来,“别告诉我你又没数。”
“还真没数。”飞十三学他笑了一声,觉得自己的声调有点变形,赶紧止住,“不要紧,我们从现在起从头数过,看谁杀得多。”
飞七放声大笑,“你以为你们家是卖水果的,就专会数数?”笑声未落,两人背心一弹,同时杀入重重辽兵中。
穆鸠平呆呆地看着两个人,突然大声道,“以前说你们当兵的没种,那是老子说错了,你们两个都有种。很有种!”
他恶狠狠地也要扑上去,后领却被人一扯,同时戚少商的声音也疾传入耳中,“快带兄弟们退回寨里,这里守不住了。”
“大当家。”穆鸠平大喊。
“滚!”戚少商暴喝。三个辽兵已经迎面冲到,见到他猛然一停,又喝一声,再冲前,戚少商的剑这才扬起,暴喝声中急劈而下,只听三下轻响,那三个辽兵突然倒飞回去,一个人的身子半空中断开两截,鲜血激溅中飞出三丈远,才掉下来,其中一截还撞上了后面辽兵的面门。
那个辽兵立时浑身鲜血,怪叫一声转身狂奔了出去,撞倒了另外两个同伴。
后面的辽兵一时惊震,回过神来却又再度呐喊着冲上来,戚少商全身已经汗湿。他肋下中了一箭,剑势仍然威猛,体力却在快速流失。
步兵中夹杂着起先冲上来的骑兵,不让他有喘息之机,沉重的铁刀再次挟风而至,若是在平常,十个这样的骑手也不敌他一剑之威,此时他却不得不偏身,仗着轻功卓绝,叮的一声,剑刺在骑士的腿上。辽骑痛叫一声落马,他翻身而上,背后追着密集的弓弦声。
再退十数米,因为殿后而被死死压抑住的飞骑军突然高喊起来。戚少商愕然回头,正好看到十数飞骑旋风般从梁后冲过来,刚刚越过他们爬上高岗的辽卒顿时连声惨呼。
那是宋军最后的骑兵,人人血脉贲张,疾呼舞刀,被夺去的制高点重新落回他们手里。
黝深的天色里,领先一人黑马素袍,手中吞吐的光芒让人不能逼视。夹杂着血腥气的风吹着他的衣襟猎猎作响,发簪不知何时折断,失去束缚的乌发激烈地在风中飞扬。
一张巨弓从他身后伸出来,弦绷如银,弩身呈现出一种被火烧过的,焦红。
戚少商呼出了一口气,长喝一声,所有活着的人都向他聚集过来,雪团一样向岗上退却。
天际闷雷滚滚,有人清喝一声——
“破甲!”
擎天的神弓营发挥出了最后的威力,箭簇与终于落下来的雨点一起,向追上来的辽军头上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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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稀落落的几队伤兵后,最后十余骑终于旋风般地踏上铁索桥,桥头留守的兵士刚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被映入眼帘的铺天盖地的辽兵震得张大了双眼。
“断桥!断桥!”黑马过处,狂热的咆哮如火山般迸发。飞十三闭着眼打马飞奔,耳边鼓声震天。一越过桥头,战马再也支持不住,前膝跪倒,他摔落马下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勉力睁开眼,却看到顾惜朝勒马回身,厉喝道,“守桥者何在?怎还不焚桥?”
“硝石被雨水浇灭了,郦琼和李满正在桥头砍礅。”混乱中有人大吼,戚少商也随之勒马,猛吃了一惊。大寨前的索桥是最后一道防线,桥一断,两边笔直如刀削的陡崖一时便难以攀越。只是桥索以精铁所炼,两端所用的桥墩虽是木桩却有合臂粗,一时半会哪里砍得断。
桥面本铺盖火油,此时却被突然落下的大雨冲散了大半,桥头的火却燃了起来,隔绝了想冲过去帮忙的人。浓烟里,依稀可看到那端两个拼命挥斧的身影。
是今晨那两个被顾惜朝责罚的长刀队队长,显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人人都心底雪亮,此桥不断,上万辽军冲过来,剩下的区区百余人连片刻都无法阻挡。
戚少商心头一震,突然第一次,产生了一丝万军丛中的无力感。
“列阵,准备放箭。”顾惜朝的声音还是很冷静。戚少商却在那冷静中,听出了一丝轻微的激荡。
所有还能爬起来的士兵齐聚桥头,握紧了手里的箭弩,滂泊大雨中,无数双手轻轻颤抖。隔着一整座长桥,无数辽军的身影逐渐出现在桥头。
咆哮声中,两柄大斧和着血水疯狂地落到结实的桥墩上,“嚓!”铁桥如一条火蛇般颤抖着,发出吱吱怪响。
李满站在郦琼身后挥动大斧,身上已经满是伤痕,扑上来又被杀退的辽兵怎么也不明白,这两个不人不鬼的家伙怎么还能哇哇乱叫着,根本不管对手人多,也不做任何防守,只是不要命的挥刀砍杀。
“回来,射死他们,射死他们。”辽兵中有人高呼。
正在砍桥的郦琼已经什么都听不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砍断它!砍断它,兄弟们就能再活上一段时间。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沉重无比,两臂骤然松软无力,同时一股瀑布般的温热扑到自己脖上。他知道,李满死了,身体却还死死地钉在桥头,替他挡住了多数的利箭。
快结束了!最后一下,只要最后一下,一切都结束了。
“郦老三!”跪在桥这头的飞十三厉叫,满面是水,不知是雨还是泪,只看到如刺猬般的郦琼举起斧头,明晃晃的斧身如雨水冲得如镜面一般。
最后一斧劈下,咯嘣声终于崩裂般响起,一股股铁索带着火花快速抽动,终于“轰隆”一声,桥面分崩离析。
两具尸体随着碎散的桥面飞坠入无边黑暗,只剩下着火的残骸挂在峭壁上熊熊燃烧。
四下一时竟都安静下来,所有人仿佛都被那无畏的勇气所震憾。
雨越下越大,呆立对崖的辽军由尾到头开始轻微骚动起来,随即有十几骑从步卒中踏出,再分勒两旁,从中缓慢策出一骑,鱼鳞软甲,面目冷淡。
“南人向来畏死,想不到,中原纵有贪生之辈,亦有赴死之将。”
大雨淋漓,打在铁甲上沙沙作响,顾惜朝慢慢将目光从深渊中抬起来,隔着断涧,与那锦袍大将遥遥对视。
两道目光交错,如辉映的熠熠青锋。
“四军太师萧干。”
顾惜朝突地笑了,一抬马鞭,直指辽军大将,“大顶峰上,与尔决战!”
戚少商胸膛起伏,突然立剑于眉,肃声长啸,仅余的两百余人在他身后爆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8。 江山如醉,吾谁与归?
政和六年四月二十四日,卯牌时分。在侍卫亲军马军司当差的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受到急宣,传他立刻进宫去等候陛见。
这是一个几分尴尬的辰光,既不是太早,也不能算作很晚。柔和的光线从天际隐隐冒出头来,刘绮边走边想,想来今日是个好天气哩。只是这个时辰,整个内廷都还沉浸在沉酣的甜梦之中,到处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值殿的小内监看见他进来了,用悄若无声的动作,轻轻打起珠帘,让他进去。
龙诞的香气从兽炉中散出来,弥漫在整个殿堂中。刘绮略略抬眼,才发现偌大的睿思殿,除了道君本人以外,只有三皇子随伺在侧,连个宫女都没有。晕暗的大殿墙上飞着金龙,父子二人的身影映在上面,有丝说不出的瘦骨空寂。
小内监把刘锜一直引到御前,低声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