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眼瞅着李巡长的背影拐出了胡同口,才把牙上粘的日本糖弄进肚。
他跺一下脚,犹豫要不要把这粘糖给小毓先生送过去,又转念一想:这昭和糖再不好吃,好歹也是远渡重洋才到了咱手里,怎么着也得叫小毓先生见识见识。保不齐原该就这么粘,人短腿子就好这口呢。
待二爷把昭和糖献宝一样递给小毓先生,小毓先生不但没接,还往后退了一大步,冷冷道:〃请二爷拿回去。〃
二爷当他这会儿不想吃,就把手巾包放在桌上,说:〃不吃你先放着,想吃的时候再说。〃
小毓先生的脸色阴沉下来,眼里也露出鄙夷之色:〃还是请二爷拿回去。我不会有想日本吃食的时候,我这屋里也不能放日本人的东西。那糖,是庆祝北平〃陷落〃的礼糖,我吃了,心里会发苦。〃
二爷这会儿才知道,小毓先生不是不要他的东西,而是不要日本人的东西。他心里刚宽慰一下,又揪了起来,脸上也很是挂不住。他抓起那包糖,边往门口退边说:〃那我拿出去,这就拿出去扔喽。〃
二爷出了小毓先生家的院子就狠狠把那包耻辱糖摔在了地上,又不解气地踏上几脚。他回想起日本人进城这些日子,北平人的北平在短腿子的强迫下所受的委屈:中国的商家被逼着收下日本的军用票,短腿子兵当街绑走年轻的学生,不会说中国话的日本流氓吃饭不给钱还砸了铺子打伤伙计。。。。。。
二爷又站在了毒日头底下,越想,越恨;越想,越悔。
小毓先生说,吃了庆祝北平〃陷落〃的昭和糖心里会发苦,他现在当真是从嘴苦到了心肝肺。
也等不及走回家了,二爷贴墙根儿站了,躬下腰,〃呸呸〃淬了几口唾沫,又把手指头伸进喉咙眼里抠,逼得自己一阵干呕。每呕一下,每吐一口,二爷对日本人的恨就多添几分谁叫他们害自己受这罪的。
过了几日,二爷又在小毓先生家遇着那个唱老生的半调子票友。他强忍着在一边坐了,紧盯着拉胡琴的小毓先生,想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
小毓先生看二爷的脸几乎扭曲成了包子,自是明白因由,便走到他跟前说:〃你若累了,就上里间屋睡一会儿吧。我们这儿还且着呢。〃
二爷感激地冲小毓先生作了个揖,立马站起身躲了出去。
里屋是小毓先生的书房兼卧室,四白落地的墙,显得屋里既干净又敞亮。南窗下是一张书桌,一侧是床,一侧是书架。
二爷走到书桌前,翻了几页摆在明面儿上的书,从最底下抽出一张纸来,上头用瘦金体题了几句未完的诗:
千里刀光千里人,声色无欢渐断魂。
冷酒暖花明月夜,长亭断柳空山门。
涛生云灭人焉寐?国破山崩家安存。
二爷看得心潮澎湃,一阵难过一阵激动,恨不能立马把那些闯进别人家里找便宜欺负人的小鬼子撵出北平、撵出中国!
〃阎先生走了。〃小毓先生撩帘子进来,看见二爷在书桌前一阵忙乱,似乎在藏什么东西,不禁问道,〃怎么了?你捣什么鬼不成?〃
二爷转过身,走到小毓先生面前,胸口突突地鼓动着,心坎里无数钦佩赞美的词搅成了一锅粥,怎么也挑不出一个最合适的来赞那首未完诗。
小毓先生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起来,睫毛垂下又掀起,不知道该看哪。
二爷由此想起了那个在北海跟一对摩登男女学的新派好词,心里暗暗给自己叫了一声〃好〃,清了清嗓子,发自内心地说:〃笛耳。〃
见小毓先生似是不解地皱起了眉头,二爷心里一阵得意,为叫他听得更清楚明白,二爷将嘴凑到他耳边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笛耳!〃
小毓先生的身子轻颤了一下。二爷满意地笑了,他相信小毓先生一定知道那个词的意思,不然,他不会羞红了脸,连耳廓都染上了粉红色。
在这个最恰当的时候,他能如此自然地说出那个最时髦最动听的赞美之词,二爷很是得意。
因为太过于喜形于色,二爷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做的动作有什么不对劲,就跟吐出〃笛耳〃这俩字一样自然,他在小毓先生泛红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
小毓先生的一张脸刹时涨成了猪肝色。他用双手抵着二爷的胸口把他推得向后趔趄了好几步,自己也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二爷愣了一会儿,突然夺门而逃。
回到自己家,他使劲捶打自己的头,悔得肠子都青了今儿个如此失礼地冒犯了小毓先生,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他?
一连半月,二爷没敢在小毓先生家露面。
依小毓先生的性子,更不会主动上门找什么人。但他多少有点惦念二爷,不见还怪想的,好像少了点什么;但是又怕见他,因为知道见面少必不了一场尴尬。
小毓先生想到这,不禁伸手摸了摸曾被二爷亲过的地方,脸颊竟然跟那天一样热烫起来。
这天下午,聚在小毓先生家的几位票友和访客都在说一件新鲜事:有个中国人,在前门楼子把个日本兵打得哇哇乱叫。
唱老生的半调子票友说:〃有个车夫拉客人到前门,收了钱刚要走,就被个短腿子兵拦住,逼他脱了衣裳检查,然后就用枪托打他。因为车夫收的都是咱中国的钱。。。。。。〃
小毓先生一言不发,双手攥成了拳头。
旁边有人插话道:〃幸亏有个厉害的中国人,把那短腿子兵狠揍了一顿,给咱中国人长了脸,也救了那车夫一命。不然非得被活活打死!〃
〃后来来了一队小鬼子,跟前门楼子开了枪逮人,一上午愣没抓着。有人说那位英雄会飞檐走壁,是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林侠士。若中国人都跟他似的那么厉害,看谁还敢跟咱们叫板?〃
小毓先生握紧的双拳渐至放松,脸上也浮起微笑。
吃晚饭的时候,小毓先生家的人已经都散了,突然有人打门,开门一瞧是二爷。
二爷问小毓先生可听说日间前门楼子打日本人的事,小毓先生答听说了。然后便无话。
二爷看着桌上的两盘饺子,咽了口唾沫,说:〃我还没吃饭呢。〃
小毓先生给他添了碗筷,还倒了醋。俩人相对而坐。
二爷说:〃这西葫芦馅不错,挺香的。〃
〃是东院沈太太的手艺。〃小毓先生应道。
吃罢饺子,二爷还没走的意思,又说起前门楼子打日本人的事,问小毓先生怎么想。
小毓先生夸奖了几句那个敢打日本兵的中国人,还说,中国人要都这么厉害,就不怕什么小鬼子了。
二爷笑眯眯地听着,小毓先生反问他怎么想,他却打岔道:〃我今天晚上,想睡你这儿。〃
小毓先生的脸又充了血。心里可劲骂自己原先看错了人:都做了亡国奴了,二爷居然还有闲心玩什么〃我说前门楼子,你说机枪头子〃的把戏,净说些不着调的话。
二爷见小毓先生动怒,忙起身说对不住,叫他别往心里去,就此告辞。
小毓先生这一夜睡得极不踏实,做了很多不连续的怪梦,梦到无数人在奔跑喊叫,一片嘈杂。
第二天一早,小毓先生就听说昨天夜里菊儿胡同来了日本兵,绑走了秦家老二。
〃小毓先生您知道吗,昨个儿在前门楼子打伤日本兵,救了中国车夫的厉害角色,就是咱们二爷。〃
〃二爷本来都跑了,不知道为什么昨晚上又回来,让恼羞成怒的小鬼子逮了个正着。二爷应该远走高飞,或是找个信得过的人将他藏匿起来,怎么能回家送死啊!〃
小毓先生头重脚轻地回了屋,抱头趴在了书桌上。突然,他想起那天二爷似乎在书桌上藏过什么东西,又抖擞精神翻了起来。
书页里掉出一张纸,是自己当日未写完的诗,现在,已经完整。被二爷补上的最后一句,笔划饱满,充满豪气:
烽火平定中原日,放歌纵酒共黄昏。
小毓先生仰靠在椅背上,把那张题了诗的纸蒙在了脸上。
二爷笑吟吟地从字迹间走出来,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他如何狠揍那个短腿子兵,又是如何解气如何痛快。
〃二爷厉害!〃小毓先生大声说道。
现在,是北平人,乃至所有中国人,该厉害起来的时候了!
*笛耳,dear的音译,用法取自老舍先生的作品《离婚》。当年第一次读,看到小赵叫老张的女儿秀贞〃笛耳〃,我琢磨了一下才明白是啥意思。
二爷厉害之今生今世
肖毓家是从四合院搬进公寓式楼房的老北京。
肖老太爷在拆迁这件事连影子还没有的时候,坐在肖家那处三进四合院的三白石榴树下,边逗弄金鱼,边悠然自得地说了一句很有预见性的话:〃若没了这院子,我活着还有什么乐子?〃
三年后,拆迁办的通知才刚印好,正预备下发,肖老爷子当晚断了气儿。去世前无病无灾无征兆,享年八十有七,喜丧。
邪的是,老爷子走之前没见着布告,也没人跟他说过拆迁的事。
肖毓他爹说:〃拆迁的事,老爷子眼未见、耳未闻,可心里把着脉呢,比谁都清楚。〃
拆迁协调工作拖了小半年,再经过小半年的奔波看房,肖毓家买下了位于一幢公寓楼同一层的两套房,肖毓的父母住朝向好的大一居,肖毓住东西向的小两居。
搬家那天,肖毓站在新居的阳台上,颇为老派地说:〃人住在悬空的屋子里头,不接地气,也甭指望人杰地灵了。〃
那年肖毓才念高二,说话的腔调竟是已故肖老爷子的风范。
其实肖毓的父母在肖毓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他们的儿子虽然生长在新潮时尚的现代都市,骨子里却是最老北京的,一些老北京人的行为做派、言谈喜好,甚至比父辈那一代还要鲜明,而更接近于他的祖辈。
肖毓自己却知道,他比他的父辈对祖辈那一代人更为相近,恐怕得源于他常年重复做的一个梦。
梦中的他,总是站在一处并不十分宽阔气派的四合院里,眼望着一位年轻的长衫男子穿过院落一步步走向灰色的木门,而后掩门而去,堪堪留给他一个颀长的背影。
他怎么也瞅不清那个离去之人的面目,仅能从衣著、气度判断,那人该当是祖辈那一代人。肖毓虽然无从确定自己与梦中人之间的渊源亲疏,但是在梦中目睹他一步步离去时,心中那份依依不舍之情,仍能真真切切地自梦中延续到清醒。
他也没多想,只当那是他与上上辈人之间的情感缘分。
转过年肖毓参加高考,考上本市的一所名牌大学。肖毓的父母笑称,这新居也算当得起人杰地灵四个字了。
肖毓进入大学之后,功课虽紧,但生活环境比中学时少了许多死板的限制,他乐得家和宿舍两边住,身上的老北京习气越发肆意起来。
他不思进取,却也知道刻守本分,不会为了学习克扣自己的睡眠和玩乐,也不会因为玩乐就把学业丢开;他为人随性,但懂得把握分寸,与人和得来便多说两句,和不来也绝不会跟人家翻脸;他懒散好玩,阳台的鸟笼里养着会说〃联蒋抗日〃的鹦鹉,客厅的鱼缸里游着穿白婚纱涂着两团胭脂的金鱼,冬天时胸口焐着偶尔叫唤两声的过冬蝈蝈。
当然,肖毓身上除了那些老北京玩世不恭、追求享乐的坏习气之外,也有不少招人喜欢的优点,比如,他待人接物礼貌周全,为人处事讲礼数、给面儿。
这些优点,也体现在他对待女朋友薛萌萌上。
大一结束那年,暑假的一天,肖毓的手机弹出一条预先设定的提醒:三天后,8月7日,薛萌萌生日,于是他义无反顾地放弃了家里的空调和冰镇西瓜,直奔国贸。
肖毓做事一向周道,习惯在手机里记下与薛萌萌有关的一切,生日,西方情人节,中国的七夕,初次见面纪念日,第一次约会的地点,等等等等。
能在纪念日给对方一个小小的惊喜,会让人认为他很有心。而他自己,也很享受为别人尽心尽力之后的满足感。'惘然版庆独家贺文'
肖毓给薛萌萌准备的生日礼物是一条不十分昂贵但又绝对拿得出手的合金手链。付完款包装完毕,他掏出手机想给薛萌萌打个电话,也好跟她事先约定三天后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肖毓遁的是老北京〃三天为请,两天为叫,一天为提溜〃的礼数,不为刻意,讲究的是个尊重。
待他拿出手机,才发觉没电了,而且一个格不剩,只闪了一下便自动关机。
肖毓倒也不急在一时,一路不紧不慢地晃回家,懒散地坐下拿起座机,按在号码键上的手指却半晌没了动静他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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