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搐双肩,伏身在金凤绣榻,她觉得自己全然已经没有了方向。
「娘娘,娘娘莫哭!」
奶娘抚着她的额,轻叹一声。
「娘娘可还记得做姑娘时候,与老爷夫人,老太爷同屋而居,老太爷说得最多的是什么?」
「记得……尚且记得……」
她抬起头,泪眼模糊中,仿佛看见祖父严肃却慈祥的面容。
祖父面上的褶皱总是许多,如同刀削一般,笑开来的时候,又仿佛忽然开了的菊。她幼时最爱拉拽祖父的长髯,那把长髯长及祖父的胸,修理成十分漂亮的模样。
祖父是三朝元老,两朝丞相,却清明谦恭得令全朝上下都敬佩不已。祖父生平不过一个念——国兴、家定,便可人人和乐而安。
「为君上位者,必要以民为重。以国为家,以民为亲,方才能救民于水火,安国于乱世,史上明君,莫不如是。若只为了一己之私而成为王者,则民将难保安生,或生灵涂炭,国破而家亡,史上昏君,又莫不如是。」
祖父常常将她抱在膝头,对她说这些话,一直说到她被下诏封为司马皇族皇后的那一天。
这是祖父七十多年来唯一的执着,而她……也还记得祖父死去的时候最后留下的遗言……
「皇后娘娘,还记得老太爷最后说的那些么?他老人家要您无论何时何地,心中装着国家社稷,人民安乐……李家一门忠烈,只求一个国泰民安。而如今您是娘娘,您该如何做,都是您的想法您的意思,谁又敢违抗?只是您在踯躅不前时候,多想想老太爷的话,也就知道该如何去做了。」
奶娘说着说着竟然哽咽不成声,而她,却停止了哭泣。
父亲的血……
母亲的血……
祖父的血……
李家的血在她面前将原本赭黄的土地染成一片暗色血红……
但没有一个人抵抗。
如所有将军的志愿是战死沙场、饮血笑傲,忠臣最好的归宿便是与国同亡。叛军尚未攻入京城时候,祖父在院中麻衣带孝——为先皇,也为司马皇族历代帝王,老人朗声祭悼逝去的王者,而后转身对着地上跪成一片的李氏家人。
「我李氏一门,皆由天子恩赐俸禄供养,今国将灭,朝将倾覆,我等领受皇恩浩荡,如今能以身殉国,亦为一生幸事。然我等殉国,并无需以抵挡之愚行以明志,泰然自若趋前赴死便够,直至碧落黄泉,奈何桥上也胸怀磊落,如此足矣!」
祖父的手抚过父亲的肩,而后祖父来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
「瑟儿,惟独你要活下去,我李门最大的忠义,皆要靠你来完成。穆思炎不会杀你,你将成为他安抚民心的最佳工具,他若聪明,便该留你性命。莫要记仇,因那是我们的命数,亦是我们的气节,你所要做的,只是尽力辅佐王者,守护无辜民众。国在,家在,国破,家亡。怎忍见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家恨事小,能得万人皆开颜,才是最大的难事……委屈你……」
祖父话音未落,穆思炎的叛军便砸开李府大门冲了进来。
她面前晃过银色刀枪的影,那些影朦胧交错中,就喷溅出血色的殷红。人血如雨一般在面前纷飞而落,被穆思炎的兵士抓住臂膀,她动弹不得,看人头在血色银色交织的迷雾中飞起落下……
祖父在杀阵中朗朗而笑,麻衣翻飞,竟不沾血迹。
「斯沐皇泽生,愿酬皇恩死,碧血映青天,丹心绘千古——哈哈哈哈——」
……
她全都想起了……
都想起了……
先是被家愁国恨蒙蔽了双眸,而后又溺在那男人的怀抱中……才会忘了祖父的嘱托。
生为李家人,她怎会失了自己前行的方向,怎能不知如何是好?祖父最后的高歌尤在耳畔,而她不也是为此而应允了嫁与穆思炎么?
不,她不是嫁与了穆思炎,她是嫁与了这个国,作了这社稷的新娘。她……本就不该再有那些小女儿的心思,她肩负着的是李家全族的命,是祖父、父亲、母亲的希望。
国欲兴,必以民为天。
她怎可忘?
李瑟抬起纤如水葱的手指,拂去眼角残泪。
「奶娘……我是皇后,一国之母,对么?」
她凄惨一笑,站起身来。
「娘娘……」
「李瑟自今日起已死了,在这里的,只是皇后娘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盍上眼,眼角浸出湿润,她想,这也许将是她最后一滴真实的泪……
「在想什么?」
穆思炎自身后轻轻拢住他的肩,站在窗前。又是艳阳天,蜂围蝶绕的,依旧是那些雪也似的白的茉莉花。
「没什么……」
他微微叹息,双手撑在窗棱,看碧空中的流云。
方才……他见了李瑟。自穆思炎封他为妃那日起,他再也未见过李瑟。却怎知她忽然就来了,而她的眼神、那种仿佛从朦胧中觉醒的眼神,似乎是知晓了什么。
她总会知道的,司马暮雪,原就是仅属穆思炎的司马东云,是穆思炎的禁脔。却是他累了她,欠了她一家性命,更欠了她的一生。
穆思炎娶她,不过是一个怨字,都是因他而起,他欠了她的,却不知从何说起。她连说明的机会亦未给他,她眼中从没有焦距到出现了他的身影开始,她的面色就如见了鬼一般的青白交错。
「李瑟她……可好?」
忽地开口问了,换来身后男人忽地用力抱紧。
「好好的,为何提她?」
穆思炎的声音,在他鬓发边响起,沉沉。
「今日晨间她来过,招呼过她便离去,见她身体沉重……她怕是有了罢!」
他闭了眼,穆思炎的臂膀收得越发紧了,几乎令他窒息。
「你怎知她有了身孕?距大婚之时不过两月余,如何知晓?」
穆思炎放开他,走回桌畔,展开一份奏折。近来穆思炎来到他处,便连这些也一并带了过来,偶尔批阅。而他便坐在一旁,或读书,或小寐,待穆思炎批阅完毕,便似方才一般过来轻拥住他。
或也有激|情交媾身体缠绕的欢娱,但他更醉心于穆思炎的温暖怀抱,几乎醉心得令他害怕,或者哪一日就连心一起交在这怀抱中,却又觉得可笑……这心,一早已是给了他了不是?又从哪里来的害怕……若真要说怕了,是怕他发觉了自己的心,已然交付给他了罢!
「陛下却忘了,我自小便好岐黄之术。虽不精通,却多少有所感应。」他回答了,默默靠上窗边。
李瑟……会恨他么?
「她有了又如何?她生下朕的孩子,本是朕意料中事。大婚之后至朕到你这里之前,朕与她,夜夜享受鱼水之欢,便是她有了朕的孩子也是寻常,莫非这让你觉得难过?」 32 回复:搧炎劫情+番外 by /卜卜
穆思炎的话,虽他已有准备,却还是心中猛地一抽。
苦笑……怎地这么容易就痛了起来?穆思炎说得并没有错,他与李瑟有了子嗣,却是寻常事情。怎么听到那句「鱼水之欢」,还是耐不住指尖随心抽抽地疼起来。
「我如何难过?皇后娘娘有喜,便该天下同庆,我也该恭喜陛下……啊……」
被穆思炎拉转身,猛地吻在唇上,舌粗暴地掀开他的齿关,侵入其中,翻卷他的舌。
「朕可以,当你方才这句是争宠么?」
聚拢的眉心间戾气顿生,穆思炎微微眯起眼。
自小至大,他这副表情未曾变过,皱眉眯眼,便表明穆思炎已经是怒了,他本就是个易怒如火的人,却独独对他有如斯温柔。
那时候,在密室中捶破了床板亦无法侵犯自己的男子,又何尝不是他心上牵挂着的人?
只是说不得、说不得。
「陛下,臣……只是欢喜于皇脉有所承接,担忧皇后凤体……」
谦卑称臣,无形中,二人好不容易走近的距离瞬间退回原位。
「好……好……一个皇帝,一个臣,还有什么好说?」
穆思炎切齿,将手放在他胸上,却不若平日里那般抚摸上去,而是用力推开。
他不料穆思炎推来,更不料那力道竟大得让他重重撞在窗棱之上。
「唔——」
背部传来剧痛,仿佛一直痛到胸腔之中一般,痛得几乎说不出话。他拼死忍耐,才不至自口中逸出更多痛苦吟声。
右手扶在窗上,看来是扶,却已是在支撑全身不立时倒下,穆思炎看不见他用力抓握窗木的指节已然露出青白色泽。
「你既关心李瑟与朕的血脉,朕就遂了你的意思,前去重华宫探望皇后——与朕那尚不知男女的皇儿,如此这般,你就满足了罢!却不要忘了,你欠朕的,朕要一点一滴地要回来,直到你把心交付了朕那一日,才算个完结。」
怒转过身去,穆思炎不再看他,横扫了桌上奏折一片,哗啦啦散落一地,都是蓝绿绸缎包裹的雪白丝帛,也不收拾,穆思炎便长然而出,身后跟着的小黄门探头到门边看了看,见陛下走了出去,激灵一缩脖子,也不进门收拾奏折,慌忙跟着去了。
「好……痛……」
手上用足的力随着穆思炎的离去尽数散去,再也支持不住疼痛虚软的身体,他顺着窗边墙壁缓慢滑下,靠住墙壁,他额上冒出豆大冷汗。
「呵……一个皇帝,一个臣。若水哥哥,你我自我登基那日起,不就是如此关系?呵呵……」
看似笑,他却落了泪,滚滚地,停也停不住。
不知落了多少时间的泪,只知胸前都湿了,水成一片,朦朦胧胧地看见个黄与翠绿的身影,大约是林儿来了罢……
「公子,公子——你这是怎么地?还是陛下他又怎么了……唔……」
被他一手捂了口,林儿焦灼的声音闷在他手心。
「莫要说,怕被人听了去,说你招惹冒犯。」
一面说,却依旧一面从眼中滚落了泪,急得面前小女孩儿全然忘了自己被捂住的口,只顾着掏出香巾去抹他的泪。
「公子你是怎么了,莫要哭了,你这泪都停不住……莫再哭了,再哭下去,林儿的巾子也全湿了——公子你莫非要林儿陪你一同哭才成么?」
林儿跪在他面前,说着说着,已经是一同掉起泪来。
「吾心同秋月……长久无绝期……却是寒露深重……翅折身难行,从此别了圆月……心随冬霭沉沉,再不可……同斟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忽地仰首大笑,泪依旧落下,他笑着笑着,几乎将体内的一切都要笑出来一般地,笑得弯腰在地,不顾背上为穆思炎所伤的痛楚——那算什么?如今痛的,已不知究竟是哪个地方。仿佛似心,却又从那一颗跳动的事物中散发出去,身上无一处不是痛的,却只想笑。
他笑得干呕连连,林儿在一旁也哭得更凶,只能以细小臂膀努力抱着他,一直到他渐渐安静下来。
「公子……?」
待他终于能看得清了,却是看见林儿又哭红了一双眼,抽抽噎噎地拥着他。
「我……没事了。」
抚上自己面庞,也是眼边如核桃般高高肿起一圈,惨惨一笑,他手扶在林儿肩上。
「且扶我起身可好?」
林儿听他说了,点点头,缓慢同他一起起身,扶着他在床边坐了,拧了巾子来与他敷在眼上。
「公子,你别再笑了,林儿听你笑了也觉得心里害怕得紧。」
林儿的声音,幽幽地传来,却似直接敲在他心上。
「我不笑了,我不笑了可好?你也莫再哭了……我只是心中装着些事,忽地发了出来,吓着了你是我不是。」
他小心地说着,看不见林儿在哪里,怕方才的自己吓着了她。
「林儿是怕公子你伤了自己,是陛下他说了什么么?」
「不是,是我自己……想了许多。已不关事,莫再担忧了。」
……莫再担忧了……
他的话,连自己也是不信的,林儿又如何能信?又想笑,却想起才应承了林儿,换做了低低叹息。
明明……爱似已在唇边……却是谁让他说不出?
姹紫嫣红一争春,不知华年。秋风乍起,摧红折绿满地香,已是故往。
他拿开眼上巾子,望着自己双手,握了又张,张了又握。
如今的一双手,还握得住什么?
家?国?还是穆思炎?
只知道自己从来不曾求过,却总在不断失去,如今他只不想失去穆思炎……不想……不想失去若水哥哥。
但又能如何?那说不明的情,道不得的心,那个执拗高傲的人,是不屑一顾的。以穆思炎的傲然,当年的执着,如方才的话中所说,若是不能让他自己全然交付了心,穆思炎断然不会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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