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和鸟,还有善恶集于一身的异类,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我们蹑手蹑脚穿过院子,朝地下室走去。开始,到处都很黑,后来,我看到拱顶的尽头有光在闪烁,我吓坏了。巴利抓紧我的手,握得我手臂发麻。台阶底下是弯弯的楼梯井,我们拐过我父亲说过的最后一个拐角,这里是原始教堂的正殿,有院长的大石棺。在古老的半圆室里,有模糊不清的十字架,头上是低低的拱顶,这是全欧洲仅存的早期罗马式建筑。
不过,我对这些并不在意,因为就在这时,在石棺另一边,一个黑影脱离更浓重的黑影,直立起来:一个拿着灯的男人。是我爸爸。在晃动的灯光中,他一脸沧桑。
在我们看见他的那一刻,他也看见了我们。
我丢下巴利的手,绕过石棺,奔向爸爸。
他一把搂住我。“老天,”他揉了揉我的头发。“你们不该来这里。”
“离开这里,”他说,却又把我搂得更紧。“不,太晚了——我不想你们独自待在外边。离太阳落山还有几分钟。给你”——他把灯塞给我——“拿住,你”——指巴利——“帮我推开盖子。”
我看到爸爸在附近的墙边靠着一根长尖棍,对于石棺里那寻觅已久的恐怖,他肯定已经作好了准备,不过对于他真正看到的,他却没有准备。
我为他举起灯,想看又不敢看,不过我们还是一齐低头注视着空空的石棺和尘土。
“上帝,”他喃喃道。“我以为我终于找对了地方,算准了时间——我以为——”他还没说完,从古老的十字耳堂的阴影中走来一个身影,那身影迥异于我们见过的任何身影。我的灯照到了那脚、那腿、一只胳臂和肩膀,但没照到那张笼罩在阴影中的脸。我缩向爸爸,巴利也是。
那身影稍稍上前,站住了,脸仍在阴影中。这时我已看清这是一个男人的身形,但移动起来却不像个人。
在那恐怖的第一眼中,我看到在黑色衣服的映衬下,他手指惨白,其中一根手指上戴着珠宝戒指。在肯定是脸的那个地方,有什么东西闪闪烁烁——发红的眼睛?牙齿?微笑?——接着,他开口了,我从未听过人的喉咙发出这样的声音,滔滔而出,像许多语言搅在一起,又像一种我闻所未闻的怪语言。过了一会儿,这声音转化为我明白的话语,我是凭直觉而不是耳朵听懂了这话。
“晚上好。我祝贺您。”
听到这话,爸爸似乎回过神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有勇气开口的。
“她在哪里?”他嚷道。恐惧和愤怒使他声音发颤。
您是一个杰出的学者。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那一刻,我的身体似乎不由自主地向他稍稍移动。我父亲几乎在同一时刻抬起手,用力抓住我的手,灯晃了起来,可怕的光与影在我们身边跳动。在那闪亮的一刻,我看到了一点德拉库拉的脸。
“您是他们中最坚定不移的。跟我来吧,我将给您永生的秘诀。跟我来吧,或者让您的女儿来吧。”
“什么?”我爸爸几乎是无声地问我。只在这时,我才知道他听不懂德拉库拉的话,或根本听不见。他是在回答我的叫声。
“我等了很久,想找一个像您这么有才华的学者。”
那声音现在温和起来,但蕴含着无尽的危险。从那片黑影中似乎涌出一片黑暗,罩住了我们。
“自愿追随我吧。”
德拉库拉抽抽肩膀,那沉得可怕的身躯从一条腿挪到另一条腿上。他的身体犹如死神再现,然而他又是活的,在动。
“别让我等着。如果您不来,我就来找您。”
我爸爸似乎凝聚起全身的力量。“她在哪里?”他喊道,“海伦在哪里?”
那身影高耸起来,他那只不像人的手攥紧了。我有种可怕的感觉,那是动物在下蹲,准备猛扑,我感到他还没动就扑向我们了。
这时,他身后阴暗的梯子上传来脚步声,这一闪而过的动静我们觉得是在空中,因为我们看不见。
我尖叫一声,举起了灯,这尖叫像是来自我身体之外。我看到了德拉库拉的脸——那张脸我终生难忘——令我大吃一惊的是,我看到了另一个身影,就站在他身后,一个活人的轮廓。那人移动迅速,手里拿着明晃晃的东西。
可德拉库拉已经知道有人,他转过身,伸出手,把这人推到一边。我们听到沉闷的轰然跌落声,然后是呻吟声。
德拉库拉惊慌失措地东张西望,先是看着我们,然后转向呻吟的男人。
突然,台阶上又传来脚步声,有人迅速地搜索,举起一只胳膊,开了一枪。
德拉库拉没有像我早先预料的那样猛冲过石棺,奔向我们,而是倒下了,先是后仰,他那张雕琢一般的白兮兮的脸再次显露,然后往前,再往前,轰然倒在石板上,发出骨头摔碎的断裂声。他抽搐了一会儿,终于一动不动了。他的身体化为尘土,化为乌有,而他的古代服装在腐烂,在混乱的灯光下逐渐干枯。
爸爸丢下我的手,绕过地板上那乱糟糟的一堆,奔向那手电光。
“海伦,”他叫道——或者说,是在哭泣中,在喃喃中叫出了这个名字。
巴利抓起我爸爸的灯也往前奔。一个胖胖的男人躺在大石板上,匕首就在他身边。
“哦,埃尔西,”断断续续的英语。他头上渗出一点深色的血,就在我们吓得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时,他的眼神渐渐定住了。
巴利扑倒在那破损的身体旁,扑倒在尘土里。震惊和悲伤令他窒息。
“詹姆斯教授?”
第七十九章
勒班的这家旅馆以拥有带壁炉的高顶客厅而著称。
我和海伦坐在不舒坦的花缎沙发上。爸爸坐在火边一张深深的椅子里,盯着海伦,盯着我俩。巴利的长腿搭在软垫椅上,似乎努力不瞪着那瓶白兰地,直到爸爸回过神来,给每人倒了一杯。无声的哭泣把巴利的双眼弄得红红的,他似乎想独自待着。
我看着他,泪水不听话,一下涌了上来。
我爸爸望着巴利,在那一刻我以为他也会哭起来。
“他很勇敢,”爸爸平静地说。“你知道,全靠他的攻击,海伦才会一枪打死他。如果没有人分散那魔鬼的注意力,海伦不可能射中他的心脏。我想,詹姆斯在最后时刻知道他所作的巨大贡献。他为自己最爱的人——还有其他许多人报了仇。”
巴利点点头,仍说不出话来。一阵短暂的沉默。
“等我们可以安安静静坐下来时,我保证会告诉你们一切,”海伦放下杯子,终于开了口。
“您确定不需要我离开,让你们待在一起吗?”巴利勉强开了口。
海伦笑了。她笑声中的韵味让我吃惊,这和她说话时不大一样。即使在屋子里这样悲喜交加的气氛中,她的笑声也并未显得出格。
“不,不,亲爱的,”她对巴利说。“我们不能没有你。”
我喜欢她的口音,那英语既粗犷又甜美。这声音我早已熟知,但早到什么时候,我已没了记忆。她身材高瘦,穿着过时的黑衣服,头上露出一缕灰发。她的面容引人注目——线条明朗,憔悴,眼神充满活力。每次我转头看到她,都感到震撼——不仅因为她真实地在那里,而且因为我一直想的是年轻的海伦,从未考虑我们不在一起时流走的那些岁月。
“讲出来要花很长、很长时间,”她柔声说道。“不过现在至少可以说上几件。首先对不起。保罗,我知道我给你带来了很大的痛苦。”
她的眼神越过火光,望着爸爸。巴利尴尬地动了动,不过她用一个坚定的手势制止了他。
“我给自己带来了更大的痛苦。第二,我早该告诉你,不过现在我们的女儿”——她露出甜蜜的微笑,泪花闪闪——“我们的女儿和我们的朋友可以为我作证。我还活着,不是僵尸,他只碰过我两次。”
我想看爸爸,但连头也不敢转过去,这个时刻只属于他,我听到他无声地抽泣。
她停下来,仿佛要喘口气。“保罗,我们参观圣马太时,我了解了他们的传统——变成僵尸的院长和守卫他的奇里尔修士——我满怀绝望,同时也充满了好奇。我觉得我想看这个地方,渴望来这里,并非偶然。在我们来法国前,我在纽约做了更多的研究,希望能找到德拉库拉的第二个藏身地点,为我父亲报仇,这我没有告诉你,保罗。但我一直没看到有关圣马太的资料。我在你的导游手册里看到了它的介绍,我开始想去那里。只是想去,并不是为了做研究。”
她环视了我们一眼,美丽的侧影垂了下来。“我在纽约重新开始研究,因为我觉得是我害死了我父亲——我渴望超过他,揭露他对我母亲的背叛——我受不了这个想法。后来,我开始觉得这是我邪恶的血统——德拉库拉的血统——让我这样做的。我意识到我把这种邪恶传给了我的宝贝,即使我已经从僵尸的伤害中痊愈。”
她停下来,抚摸我的脸颊,抓起我的手。她的触摸令我颤抖,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坐在沙发上,靠着我的肩膀。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配。在圣马太听奇里尔修士讲了那个传说后,我感到自己要是不去做更多的了解,是不会觉得心安的。我相信,如果我能找到德拉库拉,消灭他,我就能完全好起来,做一个好母亲,开始新的生活。
“你们睡着之后,保罗,我来到回廊上。我原想带枪再回到地下室,试着打开石棺,但我一个人做不到。我坐在回廊的长凳上,眺望山崖,一边想着是叫醒你,求你帮忙,还是不要这么做。我知道自己不该独自待在那里,但我不由自主,那里有美丽的月光,群山四面雾气弥漫。”
海伦双眼睁得出奇的大。“我正坐在那里,后背冒出鸡皮疙瘩,似乎有什么东西就站在我身后。我迅速转过身,在回廊另一边,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我仿佛看到一个黑影。他的脸在阴影中,我不是看见,而是感到他发光的眼睛正盯着我。他只要一瞬间,便可张开翅膀,扑到我身上,而我孤身一人。突然,我听到了声音,我脑袋里令人憎恶的声音,告诉我,我绝不可能战胜德拉库拉,这里是他的世界,不是我的。那声音告诉我,趁我还是原来的我,跳下去。我像梦游一样站起来,跳了下去。”
她现在坐得笔直,盯着炉火,爸爸一只手捂着脸。
“我想自由自在地落下去,像撒旦,像天使,不过我没看到那些石头。我没有一直掉下去,而是落在了石头上,划破了头和手,但那里有一大片厚厚的草,我没死,骨头也没断。我想是过了几个小时,我在冷冷的夜里醒过来,感到脸上和脖子在流血,看到月亮正落下。我的天,如果我打个滚,而不是晕过去——”她停下来。“我知道我没法向你解释我想做什么,我深感羞耻。我觉得从此以后,我再也不配与你和女儿在一起。等我能站起时,我站了起来,发现自己流血不太多。虽然浑身疼痛,但骨头没断,也感觉到他没有朝我扑下来。我跳下后,他肯定觉得万事大吉了。我非常虚弱,走路很困难,不过我绕过修道院的墙,顺路而下,走到黑暗中。”
我以为爸爸又会哭起来,但他静静地听着,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她。
“我走进了这个世界,这不太难做,我随身带着手提包——我想是习惯吧,因为枪和银弹都放在里面。我记得自己站在悬崖上,发现手提包还挂在胳膊上,我几乎要笑出来。里面还有钱,内衬里有很多钱,我省着用。我母亲也总是随身带着钱。我想这是她那个村子的习惯。她从不相信银行。很久以后,我需要钱时,便从我们在纽约的银行账户里取钱,存一些到瑞士的银行里,然后尽快离开瑞士,免得你追踪我,保罗。啊,原谅我!”
她突然叫起来,抓紧了我的手。我知道她不是指钱,而是指她的消失。
爸爸也紧握双手:“你取钱给了我几个月的希望,至少在心里有所怀疑,但银行没法跟踪,我拿回了钱。”但却没能找回你,他本可以补上这一句,但没有。他神情疲惫而愉快,放着光芒。
海伦垂下双眼。“不管怎么样,我在勒班以外找到一个地方待了几天,等伤口愈合。我躲起来,直到可以重新露面。”
她的手指不经意地摸到脖子上,我看到了那个我已注意过很多次的小白疤。
“我骨子里知道德拉库拉没有忘记我,他会再找我。我在口袋里装满大蒜,在心里盛满力量。我随身带着枪、短剑和十字架。每过一个村子,我都到教堂请求保佑,哪怕有时才进门,老伤口就隐隐作痛,我也要这样做。我小心地遮住脖子,最后我剪短头发,染上色,换了衣服,戴上墨镜,很长时间不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