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捏着我的手指,抽泣着,努力恢复常态,“我们必须考虑——那是我的十字架吗?”
“是的,”我举起十字架,端详着她。她没有退缩的意思,我感到无限欣慰,“你摘下来的吗?”
“不,当然不是。”她摇摇头,一滴余泪滚下脸颊。
我指给她看地板上十字架掉落的地方,“它靠近你时,你有没有感到什么——不舒服?”
“不,”她迷惑地说,“至少,还没有。”简单的几个字令我喘不过气来。
“这本来会更糟糕的,”她说。
我搂住她,感到她一向坚毅的肩膀在颤抖,我自己也在颤抖。
“是的,”我低低说道,“不过我们要保护你不受到任何别的伤害。”
她突然摇摇头,似乎惊奇不已,“这是座修道院啊!我不明白。吸血鬼应该讨厌这种地方。”
“我也不明白,”我慢慢说道,把她的手翻转过来,“从国内来的那个图书管理员——他在伊斯坦布尔,又在布达佩斯找到我们。他会不会也跟着我们到了这里?”
她抖了一下,“那他是怎么进修道院的呢?”
“这个简单,”我指了指最近的那扇窗子,“哦,上帝,我为什么让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呢?”
“我不是一个人,”她提醒我,“屋里还有五个人和我一起睡。不过你是对的——他会变形,我妈妈说过的——蝙蝠,雾气——”
“海伦!”我摇晃她,“我再也不让你单独待着,哪怕一个小时也不行。”
“保罗,如果我有任何一点那样的感觉,我会告诉你的。”她现在语调激昂,似乎对我的承诺激起了她行动的欲望,“我要洗脖子,把它包好。”
我帮助她擦洗干净她的喉咙,尽量不碰到伤口。她换衣服时我为她看门。近处看到那可怕的伤口,我有一会儿差点忍不住,想到外面尽情地流泪。
我们从教堂走出来,拉诺夫正懒洋洋地站在院子里。他冲着海伦眯起眼睛,“你起得够晚的,”他责备道。
他说话时,我仔细看他的上犬牙,不过它们和平时一样尖。如果变得更尖利了些,也给他那令人不快的笑容遮掩住了。
第六十七章
巴赫科沃修道院坐落在高耸而光秃的群山之间,“我们可以就这样走进去吗?”我问拉诺夫。
他摇摇头,意思是可以。于是我们走进了黑暗而阴凉的拱门。
我们慢慢往前走了好一会儿,才来到阳光灿烂的庭院。除了那三个修士、鸡群和小猫,再没有任何人,只有我们,独自沉浸在这拜占庭的气息中。
拉诺夫上前和那三个修士搭话,我和海伦稍稍拖后。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院长不在,不过图书管理员在,可以帮助我们。”这是伊凡修士,”拉诺夫介绍道。
修士没有伸出手,而是朝我们鞠躬。确切地说,他的手收在长袖子下面的某处,抱在身体前。我觉得他不想去碰海伦。海伦肯定也有同样的想法。
我清了清喉咙。没办法,我们得当着拉诺夫的面问我们的问题,我要尽量摆出学术的腔调,“您问问伊凡修士,他是否知道从瓦拉几亚到这里的朝圣路线?”
拉诺夫对修士提了这个问题。
瓦拉几亚这几个字令伊凡修士脸色一亮,他说:“从十五世纪末开始,修道院和瓦拉几亚就有了重要的联系。”
我的心开始怦怦跳起来,“是吗?是什么联系呢?”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伊凡修士朝门口用力挥了挥手。
拉诺夫点点头,“他说,大概在那个时间,瓦拉几亚和摩尔多瓦的国王开始大力资助这座修道院。图书馆里的文献记述了他们的资助。”
“他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呢?”海伦平静地问道。
拉诺夫问修士,“不,”他说,“他只知道这些文献记录了他们的资助情况。”
“问问他,”我说,“他是否知道大约在那个时间有一群朝圣者从瓦拉几亚来到这里。”
伊凡修士竟笑了起来,“是的,”拉诺夫翻译道,“有很多。从瓦拉几亚出发的朝圣者把这里当作一个重要的中转站,许多人从这里继续走到阿陀斯或君士坦丁堡。”
我差点儿没咬牙切齿,“不过,有没有一群特别的修士来自瓦拉几亚,他们带着——某种圣物,或寻找某种圣物——他知道有这样的事吗?”
拉诺夫似乎在忍住一个胜利的微笑,“不,”他说,“他没有见过任何有关这种朝圣者的记载。在那一百年里,有过很多朝圣者,巴赫科沃修道院那时十分重要。土耳其人占领保加利亚时,主教被赶出他在旧都维里柯?特诺沃的办公室,流放到这里。他于一四四零年去世,并葬在这里。修道院最古老的部分,也是惟一的原物,就是藏骨堂。”
海伦开口了,“麻烦您问问他,这里是否有个修士,他过去曾叫潘德夫?”
拉诺夫把问题传过去,伊凡修士一脸迷惑,而后警惕起来,“他说那肯定是安吉尔修士。他以前名叫瓦西尔·潘德夫,是个历史学家。不过现在不是了——脑袋有问题。跟他谈你们不会了解到任何东西。现在院长是我们的大学者,可惜他现在不在。”
“我们还是希望和安吉尔修士谈谈,”我告诉拉诺夫。
虽然图书管理员紧皱眉头,但还是安排了这一见面。他领着我们回到阳光照耀的院子,穿过第二个拱门,进到另一个院子里。
图书管理员把我们领进一间角屋,“医务室,”拉诺夫解释道。他的这种合作态度令我越发紧张起来。
图书管理员打开一扇摇晃的木门,里面的情景令人感伤,一个老人躺在床上,我们进去时他没看我们。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他的眼睛又红又肿,一直没有睁开。他不时转动下巴,似乎在努力睁眼看东西。他一直盖着白色的被单,一只手摸索着床边,仿佛在感受空间的极限;他若不小心的话,就会掉出这极限之外。他的另一只手摸索着脖子上松弛的肌肉。
另一位行动能力较好的屋主直直坐在仅有的椅子上。椅子靠墙,似乎他从床到椅子的距离十分遥远。他身上的黑袍松松地罩在凸出的肚子上,没扎腰带。他圆睁双眼,蓝眼睛大得出奇。他的表情复杂万分,就是没有先知的感觉。我移开目光。
拉诺夫在和图书管理员说话,后者朝着屋里四处打着手势。
“椅子里的那个人是潘德夫,”拉诺夫干巴巴地说,“图书管理员警告我们,他只会对我们说疯话。”
安吉尔修士——潘德夫——甩过头来看他,那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吓唬人的动作。拉诺夫试着介绍了我们。
过了一会儿,安吉尔修士那双诡异的蓝眼睛游荡到我们脸上,接着一阵咬牙切齿的胡言乱语,一声咆哮。
“他在说什么?”我低声问拉诺夫。
“只是胡言乱语,”拉诺夫颇有兴趣地说。
“您能不能试着问他一个问题?我们想知道,在十五世纪末,是否有一队来自瓦拉几亚的朝圣者,带着圣物,经过君士坦丁堡来到这里?”
拉诺夫耸耸肩,但还是作了尝试。安吉尔修士龇牙咧嘴地吐出一串音符,摇摇头。
“又是胡话,”拉诺夫作了说明,“这次好像是什么土耳其人入侵君士坦丁堡,至少他知道这么多。”
突然,老人的眼神清亮起来,似乎他第一次定睛看清了我们。
在他那一连串古怪的声音——语言?——中我清楚地听到了阿塔那斯·安吉洛夫这个名字。
“安吉洛夫!”我喊道,直接和老修士对话,“您认识阿塔那斯·安吉洛夫?您记得和他共过事吗?”
拉诺夫仔细听着,“大都是胡言乱语,不过我试着告诉你们他在说什么吧,听仔细了。”他开始快速而平淡地翻译起来,“我和阿塔那斯·安吉洛夫共过事。多年前,也许几百年前。他疯了。关掉了那里的灯——伤了我的腿。他想知道过去的一切,可过去并不想让你知道她。她说不不不。她跳起来伤害你。我想要第十一号,可它再不来我们这一带了。不管怎么样,季米特洛夫同志取消了我们将要得到的报酬,为了人民的利益。好人民。”
拉诺夫喘口气,这时他肯定漏掉了什么,因为安吉尔修士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了,“安吉洛夫发现了一个危险的地方,他发现了一个叫斯维帝·格奥尔吉的地方,他听到了唱歌。他们在那里埋了一个圣人,在他的坟头跳舞。我可以给你咖啡,不过只有磨碎的麦子、麦子和泥土。我们连面包都没有。”
我跪在老修士面前,拿起他的手,海伦像是要把我拉开。他的手软弱无力,指甲长得出奇,“斯维帝·格奥尔吉在哪里?”我恳求地问道。
拉诺夫蹲在我旁边,努力捕捉修士散乱的眼神,“斯维帝·格奥尔吉在哪里?”
可安吉尔修士的目光再次凝视到一个遥远的世界。
“安吉洛夫去了阿陀斯,看见了文献,他进到山里,发现了那个可怕的地方。我带着十一号去他的公寓,他说,‘快来,我发现了东西,我要去那里挖掘历史。’我想给你们咖啡喝,不过只有泥土。啊,啊,他死在自己的屋里,后来他的尸体不在太平间。”
安吉尔修士扑哧一声笑了,吓得我退了回去。他开始用尖利、颤抖的声音唱起来:
那龙来到我们山里的村庄。
他焚烧谷子,占有姑娘。
他吓坏了土耳其异教徒,保护我们的村庄。
他吸干了河流,我们走过河谷,来来往往。
拉诺夫译完时,图书管理员伊凡修士有些激动地开口了。他的手还收在袖子里,不过脸上放光,兴趣十足。
“他在说什么?”我急忙问道。
拉诺夫摇摇头,“他说他以前听到过这首歌。他是从一个名叫芭芭·扬卡的老女人那里搜集来的。她住在一个叫迪莫沃的村子里,是那里有名的歌手。村子所在的那条河流很久以前就干涸了。他们那里在过几个节日时都会唱这些老歌,她是领唱的歌手。两天后有一个这样的节日,就是圣帕科节,也许你们想听听她唱歌。”
“又是民歌啊,”我呻吟道,“请问问潘德夫先生——安吉尔修士——他是否知道这歌的意思。”
“弗拉德·特彼斯!他是不是埋在这一地区?他听说过这个名字吗?德拉库拉这个名字?”我的话在潘德夫身上产生了吓人的效果。他顿时脸色惨白,两只眼睛像两大颗蓝色大理石向后翻进了脑袋里。图书管理员拍拍他的胸口,想让他舒服些,但老修士推开他的手,一边发着抖。
“我们走吧,”拉诺夫阴沉地说。
“对不起,”我站在院子里令人宽心的阳光中,说道。
海伦转向拉诺夫,“您能否问一下管理员,他对那首歌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或者知道它来自哪个山谷。”
拉诺夫和图书管理员谈起来,管理员一边瞟向我们,“他说那首歌来自克来什那·波利亚那,这山谷在那些群山的东北面。如果你们想待在这里,两天后可以跟他去参加圣人节。那位老歌手也许知道一些有关情况——她至少可以告诉你们她是在哪里学到这首歌的。”
“你觉得那会有帮助吗?”我朝海伦喃喃道。
她冷静地看了一眼,“我不知道,但我们也只有这些了。既然歌里提到了龙,我们就该追踪下去。”
我疲惫地坐到走廊边的一张石凳上,“好吧,”我说。
第六十八章
我心爱的女儿:
我很久没有给你写信,因为我不知道用哪种语言你才能明白我。我知道你爸爸相信我已经死了,因为他从未试着去找我。
爱你的妈妈,
海伦
一九六二年九月
我心爱的女儿:
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无声地向你解释,我和你在一起的头几个月,我是那么的幸福。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不是发生在我身外,对你也不是外在的威胁。那是我体内的某样东西。我开始在你洁白无瑕的身体上找啊找啊,寻找被伤害的迹象。然而,受伤害的却是我,甚至在脖子上出现这小孔之前我就受伤了,伤口总不能完全愈合。
爱你的妈妈,
海伦
一九六三年五月
我心爱的女儿:
今天我比哪一天都想你。我在罗马的大学档案馆里。这里的档案记载了一五一七年的一场瘟疫,受害者只长一种疮,即脖子有一个红色的创口。教皇下令对他们用竹签穿胸,大蒜塞嘴,才予以埋葬。
至于这有什么用,我现在还不知道。我一边工作一边寻找答案。
爱你的妈妈,
海伦
一九六三年七月
我心爱的女儿:
这个月是你的生日,我想马上回到你身边,但我知道,一旦我那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