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朝朦胧的阳光吹了一口烟,“好吧,”她说,“我们都应该抱有希望。那么,我们现在该拿我们的希望怎么办呢?”
“跟我来,”图尔古特突然说,“请到我的书房来一下。”
图尔古特在层层古色古香的羊毛和丝绸中间打开一扇门,礼貌地站到一旁。”
第三十一章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瞪着对面的看报人,他这么安静,我开始以为连他的呼吸都没听到,自己的呼吸也觉得很困难。过了一会儿,我最害怕的事发生了:他对我说起话来,但没放下报纸。他的声音十足像他的鞋子和剪裁完美的裤子,我听着,开始起鸡皮疙瘩,因为我无法相信自己在听。
他的声音平静、文雅,只问一个问题:“亲爱的,你父亲在哪里?”
我从位子上跳起来,一下打开了门,头也不回,哧溜一下钻出去,奔向巴利先前去的餐车。里面的人转过身来好奇地望着我。我连停下来听听身后的脚步声都不敢。我突然想起来,我把我们的小旅行箱丢在行李架上了。会不会给他拿走或搜查呢?手提包在我手上,我睡觉时把它挂在手腕上,出门在外我总随身带着它。
巴利坐在餐车的尽头,“怎么啦?”
我把脸贴到他脖子上,努力不哭出来:“我醒来后,我们的车厢里有个人在看报,我看不到他的脸。”
巴利揉着我的头发。“一个看报人?干嘛把你吓成这样?”
“他根本不让我看到他的脸,”我低低说道,“他躲在报纸后面跟我说话。”
“是吗?”巴利仿佛喜欢我的卷发。
“他问我,我父亲在哪里。”
“什么?”巴利一下坐得直直的,“你肯定吗?”
“当然,是英语。”我也坐直了。“我跑了,我想他没有跟着我,不过他在火车上。我只能把我们的包丢在那里了。”
巴利咬着嘴唇,“我们的下一站是布卢,”他说,“还有十六分钟。”
“我们的包怎么办?”
“你已经拿了你的手提包,我也拿了我的钱包。”巴利突然打住,盯着我。
“那些信——”在我的手提包里,”我赶快说。
“感谢上帝。我们只能丢下其他的行李了,不过没关系。”巴利拉起我的手,朝餐车尾部走去——让我惊奇的是,我们走进了厨房。 服务员匆匆跟在我们后面,把我们让进冰箱旁边的小凹处。我们在那里站了十六分钟,我紧紧抓住我的手提包。我俩像逃亡者一样挤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自然互相紧抱着。突然,我想起了父亲给的礼物,便抬手去摸它:那是紧贴喉咙的十字架,一眼就能看到。怪不得那张报纸一直没放下来。
终于,车子开始放慢速度,“下车,不过要紧靠车,”巴利低声告诫我。“你看到他了吗?”
我顺车往下望去,终于,我看到远处有个人混在下车的旅客中——一个穿黑衣、宽肩膀的高个子,整个身子有些不对劲儿,那种朦胧的感觉让我的心怦怦乱跳。
“就是他,”我尽量不指着他,巴利飞快地把我拉回到梯子上。
“别让他看见你。我会看他往哪里走。他正在四处张望呢。见鬼,他又上车了。我想他刚反应过来,知道我们没有真正下车。”
突然,巴利把我拽离火车,跳到月台上。
几节车厢过去,我看到一个黑色的脑袋转向我们这个方向,一个耸着肩膀的男人——我想,他充满了使人战栗的愤怒。火车加快速度,拐过一个弯。
我转向巴利,我们面面相觑。我们身处法国中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孤零零地,只有几个村民坐在小小的乡下车站里。
第三十二章
一进到图尔古特的书房,我立即感到一种更为阴暗的存在,这种挥之不去的感觉逐渐压过了他所研究的英文作品对我产生的些微影响。这个存在变成一张脸,忽然从桌上蹦到我眼前。这张脸无处不在,从桌子后面的一幅画中,从桌上的一个相框中,从墙上一张古怪的绣花图中,从一部作品集的封面上,从窗子附近的一张速写中,这张脸带着傲慢的神情迎上我的目光。在每一处,那张脸都是一样的,同样瘦削的颧骨,满脸胡须,中世纪的面容,只是姿势不同,来源不同。
图尔古特看着我,“啊,您知道这是谁,”他阴郁地说,“您看得出来,我把他的各种模样都收集了。”
我们并肩站在那里,看着桌子后面墙上的镶框印刷画。这是一幅木刻的复制品,和我在国内看到的相仿,不过这张脸完全是正面的,那双墨黑的眼睛似乎看透了我们。
“您是从哪里弄到所有这些不同的肖像的?”我问道。
“从我能弄到的任何地方,”图尔古特指了指桌上的对开本,“有时我从古书上描摹下来,有时我到古籍店里或拍卖会上淘。在我们这个城市里,他的这么多不同的肖像仍随处可见,我觉得真是不可思议。我感到,如果我能把他所有的肖像都收齐了,也许我就能在他的眼睛里读出我那本无字奇书的秘密。”他叹了口气,“不过这些木刻画太粗糙,只有黑白的。我觉得不满意,就让我的一位艺术家朋友把所有的肖像综合成一幅。”
他把我们领进窗边的一个壁间,里面挂了张黑绒短窗帘,盖着什么东西。
他还没去拉帘子,我就已经有些害怕起来了。他的手一拉,帘子分开了,我的心几乎翻了个个儿。绒布后面是一幅全身油画,栩栩如生地描绘了一个脖子粗短、精力充沛的年轻男人的头和肩。我转过头,喘一口气。海伦站在我身边,朝我的肩膀微微靠过来,似乎不是为了寻找安慰,而是给我以力量。
“我的朋友是个很不错的艺术家,”图尔古特轻声说道,“你们看出来我为什么要用帘子盖住它。我工作时,不喜欢看到它。”
我想,他也可以说不喜欢那幅画像看着他。
“这是我们想象的弗拉德·德拉库拉在一四五六年的样子。”图尔古特拉上帘子,我很高兴那双可怕的眼睛消失了,“我还有别的奇物让你们看,”他说,从桌旁拿起一个漂亮的嵌花木盒,拉开扣环。
在褪色的层层黑绸中间是几样尖利的东西,像是外科手术的工具,还有一把小银枪和一把银刀。
“那是什么?”海伦迟疑地朝盒子伸出手,又缩了回来。
“这是地道的猎杀吸血鬼的工具,有一百年了,”图尔古特自豪地说,“这个地方原来是放蒜头的,不过我把我的蒜头挂起来了。”他指过去,我看到正对书桌的门两旁都挂着长串的干蒜头,不禁又打了个寒颤。我有个念头,博拉教授不仅谨慎,而且疯了。一个星期前我和罗西在一起时,也有这种想法。
“也许您想得太多了,”图尔古特仿佛捕捉到了我脸上的表情,微带歉意地说,一边仍指着蒜头,“其实我就是想,坐在这里思考这些邪恶的过去,我可不愿没有任何保护。现在,让我给你们看看我带你们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图尔古特拿出一本小书,封面是古代的皮革,我拼命控制自己才没伸出手去拿它。
图尔古特轻轻打开书,首先给我们看前页和后面的空白,然后是中央的木刻——那个已经非常熟悉的造型:戴王冠的恶龙张开邪恶的翅膀,爪子里抓着的那面旗写着那个吓人的名字。
我打开随身带着的公文包,拿出自己的那本。图尔古特把两本书并列摆在桌上,我们两人比较各自收到的邪恶之礼。我们发现,两条龙一模一样,他的那一条铺满整页纸,形象也更为阴暗;我的色彩暗淡一些,但都一样,一模一样,连尾尖的那块斑点都一样,似乎那里的木刻在每次印刷时都沾了一点墨水。
海伦默默地俯下身去看。
“不可思议,”图尔古特终于喘着气说,“我绝没想到我还会看见第二本这样的书。”
“还听说了第三本,”我提醒他,“别忘了,这是我自己亲眼看到的第三本。罗西的那本也是一样的木刻画。”
他点点头。这时,挂着两串怪异的蒜头的门猛地打开,我们全都跳起来。
不过,进来的不是可怕的幽灵,而是一位小个子女士,她穿着绿衣,站在门口,满面笑容。这是图尔古特的妻子,我们都站起来迎接她。
“下午好,亲爱的,”图尔古特迅速把她拉进来,“这是我的朋友,我告诉过你的,从美国来的教授。”他殷勤地作了介绍,“我最怕老婆了,”他沾沾自喜地告诉我们,“她可是只母老虎。”
海伦比博拉夫人高出一大截,她朝两人微笑着。这两口子的确很可爱。
图尔古特呷着咖啡,一脸愉快的样子,“我们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亲爱的,”——转向他的妻子——‘我们在寻找一位失踪的教授,我要忙上几天了。”
“一位失踪的教授?”她面带微笑,平静地看着他,“好吧,不过我们得先吃饭。我希望你们在这里吃饭。”她转向海伦。
我不敢想我们还要吃东西,我小心地不去看海伦。
不过,海伦似乎觉得这一切都很平常,“谢谢您,博拉夫人。您真好,不过我们得回旅馆去了,我们五点有个约会。”
他们隆重地把我们送出门外。
“我想,这是一桩幸福的婚姻,”我对海伦评论道,不过马上后悔了,因为她报之以惯有的一哼。
“来吧,美国佬,”她说,“我们还有新的活要干呢。”
要在以往,我会对她给我起诨名报以微笑,不过,这一次我却打了个寒颤,转过头去看她。在今天下午这次奇异的拜访结束后,我有了另一种想法,我一直压抑着没说出来。
我看着海伦,她转过来平视着我,她那坚强而美丽的面容和图尔古特家帘子后面的那张脸有某种相似之处,我心里一震。
第三十三章
开往佩皮尼昂的快车完全消失在银色的树林和村庄的屋顶后面,巴利晃了晃身子。“好啦,他在车上,我们不在。”
“是的,”我说。“我们在哪里,他非常清楚。”
“很快就不清楚了。”巴利朝售票窗口大步走去。
“要到明天早上才有到佩皮尼昂的火车,”售票员说。“到主要城市去的公共汽车明天下午才有。”
我哭也不是,气也不是,“巴利,我不能等到明天早上才搭车去佩皮尼昂!我们会失去太多的时间。”
“嗯,别的什么都没有了,”巴利烦恼地说,“我问过了出租车、汽车、农用卡车、驴车、便车——你还要我做什么呢?”
我们一言不发地朝村里走去。我们在门口或花园里见到的每个人似乎都在发呆,好像中了邪一样。
我们来到一家农舍,一个女人走出来,在具有当地特色的围裙上揩着手。见到我们,她一点儿不奇怪。巴利说我是她妹妹,她愉快地微笑,即使我们没有行李,她也不问什么。
巴利问她是不是有两人房,她吸着气说,“有的,有的,”好像在自言自语。
我们的房间就挨着花园,是这所房子里最老的部分。
巴利看了看我。“嗯,我知道你很生气,”他挑逗我说。“我让你避开近在咫尺的危险,你却满不在乎,后来有了些不便,却在乎起来了。”
他出言不逊,我气得一下喘不过气来。
“你怎么这么说话,”我终于开了口,穿过石堆走开去。
“你难道还想留在火车上?”他问道,语气缓和了些。
“当然不想,”我别过脸,不去看他。“不过你和我一样清楚,我父亲可能已经到了圣马太。”
“可是,德拉库拉,不管他是谁,还没到那里。”
“他现在已经比我们快一天了,”我反驳道。
“首先,”巴利说。“我们并不知道是谁在车上,也许不是那个恶棍。按你父亲信里说的,他有自己的奴才,是吧?”
“如果那是他的一个奴才的话,”我说,“事情也许更糟糕,他本人也许已经在圣马太了。”
“或者,”巴利说,可他住了口。我知道他想说的是:“或者他就在这里,就在我们身边。”
“我们在哪里下车,已经够明显的了,”我替他把话说完。
“现在是谁出言不逊啊?”巴利从后面赶上我,很笨拙地搂住我的肩膀。
我知道,一直以来,他说的话至少表明他相信我父亲讲的故事。一直被压抑的泪水溢出眼眶,淌了下来。
“好了,”巴利说。
我把头依偎在他肩膀上,太阳和汗水把他的衬衫滋润得暖暖的。过了一会儿,我离开他的肩,我们走回去,在农家院子里吃了一顿沉默的晚饭。
“到我房间来,”我们一回到旅馆,海伦就干干脆脆地跟我说,“听着,”她说,一边脱下手套,摘下帽子,“我在想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