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怎麽样了?〃
杜雪飞转过身,眼底的悲与痛汹涌浮上,唇翕动不止却说不成一个字,心中却挣扎万千,说与不说都是迟早的事情,不是吗?
〃楚败,羌退。〃
龙刑天见他挣开自己的手,不解的看著他,第一次见杜雪飞任性。追出两步,头一阵晕眩,一双手臂从後面圈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扶好他。
龙曜天默默扶著他走进营帐,龙刑天越想越不对劲,在帐门口硬生生停下,挣开龙曜天,正面面对他,
〃慕情什麽时候回来?〃
营帐内的杜雪飞匆忙瞥了龙曜天一眼,选择沈默。
久也未听到回答,龙刑天先是眉头拧到一处,然後慢慢舒展睁大双眼。
龙曜天只是在夕阳下那麽站著,承受著他的目光。火焰般浓烈的晚霞几乎要映红他的侧脸,从龙刑天的角度看过去,几乎看不清楚表情。
两人只是这麽站著,呼吸声几乎可闻。
龙刑天咽了一下口水发出干涩的声音,〃让我见见他。〃
还是没有声音,龙刑天开始慌了,表情是惊异後的茫然。突然他捂著受伤的地方跪下来,像是疼到极点疼到全身都在痉挛一样。
龙曜天慌忙蹲下扶住他的肩,捏住他的脉门,查看脉象。
龙刑天仰头望向流云染红的天空,只觉得喉咙肿痛眼眶干涩。唇微微动著,慕情那句话是在说什麽,眼前的人又在说什麽?空茫一片的脑海中,什麽声音也没有。甜腥从喉头涌上,他连忙捂住嘴,一声闷咳之後,鲜血从指缝汩汩流出。
〃刑天!刑天!你怎麽了,刑天,你别。。。。。。〃龙曜天已经不知所措六神无主,平日的冷静自持全然崩溃。
杜雪飞拉开几近失控的龙曜天,低吼,〃你冷静点!〃虽然没有武人的力气,他还是尽力托起龙刑天将他拖到帐中。
龙曜天被他一喊,登时像被一盆冷水泼到,清醒不少,不再慌乱叫喊,转身命人去传军医。
杜雪飞无所不通,医道也有涉猎,一眼就看出龙刑天这次发作肯定不简单,迅速清理血迹,不让他被血呛到,脉象隐隐有心疾,内心一震,轻手挪动让他平躺好。
〃参见王爷。〃军医见到龙刑天的样子,心里突突跳。
〃起来看病。〃龙曜天恢复成平日带著假面具一样的冷漠表情。为上位者,喜怒皆要不形於色,阴沈的表情里隐隐有著懊恼和悔恨,无处发作。
樊太医赶忙在榻前坐下来看病,杜雪飞拱手退出,不愿再看。只一垂眼而已,眼前便全是慕情的身影。二十年的手足兄弟,以为他一生都能驰骋疆场,战无不胜。只因喜欢上一个人而已,他已心生绝望,武者心最重要,紧要时刻生死便在一念之间了。
天意如此。
那麽榻前的人能熬过这一劫吗?
慕情你可会甘心?
将出未出之时,杜雪飞忽然转身,〃龙刑天你就是死也要对得起慕情救的这条命!别躺在床上死!〃
龙曜天只是站在帐门口,不看不问,静静的等。
樊太医吩咐首徒方生熬药,详细说了用火加水,说的同时准备银针,另外的小厮,准备好白布,时不时擦著龙刑天出的冷汗。
大约忙碌了一个时辰,针灸完毕,汤药也正熬好,小厮手脚麻利地喂下去,龙刑天的脸色变好一些,虽然还是昏迷状态,但是脉象逐渐稳定,心悸的症状也消失了。
樊太医轻声嘱咐好余下的事情,擦擦额头的汗,起身向龙曜天走去。
〃免礼,他怎麽样?〃
樊太医诺了一声,答道:〃九王爷的脏腑还没有调养好,如今又咳血心悸,需要调养五年才能见成效,寿命之数臣不敢妄言,切忌五年内悲喜不能过大,王爷心志坚定吉人自有天佑。〃
禀报完轻轻摇头退出去。龙曜天怔怔出神。
五年。。。。。。
皇上亲政可等不到五年啊。
第八章
开败的荷花在秋天里苟延残喘,枯黄的枝叶垂着,只有半干枯的莲蓬依然挺立。静妃半躺在殿内长椅中,远远望着萧瑟的秋仪态疲倦。
〃禀太后,程国舅说有急事觐见。〃
急事?事态发展到他无法控制,而她放手不管了,他自然坐立难安。
〃他很烦,本宫知道他要说什么。〃静妃叹息一声伏下来,闭上眼睛养神。〃本宫还不想见人,让他在殿外等。〃
宫女欠个身乖顺地应声,然后退回去通传。
昨天晚上,程怀业派人暗杀了的都城大士族王家。王家自从惠妃被逼死就存有异心,王家父子三人都位列正三品,这祸闯得不小,他不进宫才怪。
静妃悠悠睁开眼,望向程怀业所站立的宫门方向,这个男人是一旦得势就绝对利用到榨干一分一毫的刻薄商人,偏偏这种人也是最好被利用的人,只要许给能满足他欲望的权与利。冷冷评判一番,这等人不能位列重卿名臣,但是也算得上是个人物,倒有些定不下他的生死了。
从懂事起,她在齐家那深深的宅院里静静长成,翩然微笑间令得罪自己的人不得好下场。她给予别人的,无论好坏都没人能够拒绝,她设下的陷阱也没有人能够逃离,人的聪明处,人的脆弱处,人的贪婪处,被她一双美目洞悉于无形。
别人在她眼中成了跳梁的小丑,而她或兴致勃勃或意态阑珊地看着一幕一幕早已知道结果的戏,厌倦了就换个玩法,让她好比一只打着哈欠欲睡的猫,总要寻点让自己提起精神的乐趣。
曾经有位齐家宗族里的老人这么对她说过:她是大士族齐家累世冤孽生出的妖。那个老人在她入宫前悄然逝世。族长想着去世老人那句成也是她败也是她,战战兢兢中送她她入宫。老人还说这样的人如果想要,就定能得到那份别人期盼几世也得不到荣耀富贵。后来族长感叹智者果然没有看错人,只是族长懵懂中不了解妖的冷酷。
水家一案里,齐家没有太过没落,但是名声已经扫地,这种惩罚大约是最过分的,不如以死守节。他们过着悲伤被人耻笑的生活,不知深深冷宫的静妃依然笑得怡然自得,抚着娘亲留给的她的琴,依旧美丽非凡,妖精也似。
而这次呢?当程怀业找上门说要将她献给皇帝的时候,她笑了,是从来没有过的肆意与狂野。没有人敢利用她,程怀业是第一个,她因为他的勇敢而奖励他,爽快答应了。
那一天,她对他说:我就叫程怀素吧。
心心念念的那点上,依然是比她还要决绝、还要脱尘、还要自私的娘!
很早以前,她想,娘是不是讨厌的齐家人所以不来探望她呢?那时候就想着如果齐家灭门就好了,娘会开心的吧。
可是娘没有来,齐家人充军发配了一些,却没有被灭门,娘是失望的吧。但娘还是让侍琴婆婆留下来,让禁门做她掌中的玩具。
娘是疼我的,她这么想。
转念一想,自己也是别人的娘亲了,继承了母亲的个性,同样很少去疼自己的孩子。龙谨,那孩子总是站在远处怯生生看着自己,那不是看母亲的眼神,而是看着陌生的美丽精灵陡然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的无措彷徨,这样的眼神令她想到自己童年的卑怯,转身,然后笑出来。孩子始终是孩子,不能理解大人,一如身为女儿的她永远也不能理解她的娘。只那笑容竟有她自身所不明了的幽幽寂寥。
血缘与亲情对她来说是难以琢磨的感情,今生最大的敌手是自己儿子的父亲龙弄天的事实并没有让她很伤感,让奇异的只有一点:今生最能把自己看透的人也是那个男人,龙弄天,冥冥之中,竟然是这样的相遇与相知。
她时常因为这个无奈的事实失笑出声,破解一个死人布下的局虽然无趣,却聊胜于无。娘来之前,她有的是时间陪别人玩游戏。重要的是,能让她提起兴趣的九王爷有足够跟她匹敌的实力与她周旋,龙弄天和龙刑天二人,她已经无法理清楚他们之中是谁让她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境地,龙家的男人注定是她的劫难。
只是这次游戏漫长而寂寞,是的,她竟然在游戏里感觉到寂寞,水裳,是不是因为你出现了然后又消失的缘故呢?
静妃抿抿唇,脸上现出有些赌气的神色。心道:想要的从来都是手到擒来,水裳,我把性命都许给你,你为什么还抛弃我?害你家破人亡的我和他二人,为了他,你连恨我的感情都抛弃了。
霍然抬头,扪心自问:除了性命,我还剩下什么?
〃竟然什么也没有了。。。。。。〃
依稀记的,冷宫中的日子里,总是强迫水裳安静地坐着,名门闺秀的样子,然后枕着她的腿,仰头看她姣好带着忧伤的脸。
骄傲的冰冷,内敛的沉静让水裳总是高贵如蓝天里最美丽的云。
喜欢就那样枕着她的腿,环住她的腰睡去,无梦到醒。
眨眨眼,记忆便烟消云散,微微垂了眼,想起水裳说过:你孤独是因为你无心。
她当时怎么回应来着?对了,当时调皮一笑挑衅般回答:你孤独是因为你痴情。
然后水裳生气了,整整半个月不肯说话。只好缠着她,甚至夜里猫一般钻到她怀中撒娇,缠到她投降为止。
〃叫他进来吧。〃静妃浅浅笑着,让回忆嘎然而止。
长长的甬道上,程怀业步履生风急赶而来。她望向程怀业阴晴不定的脸,他不会陪着自己的,只有水裳那么傻,只有水裳。。。。。。但水裳的心里却只有龙刑天。
〃想死还是想活?〃静妃坐起身,悠然发问,盈盈的笑美丽如灵动的仙。
程怀业没想到局面已经崩坏到生死立判的时刻,脸色有些发白。〃你可以挽的!〃
兵权外放,旧臣不服,国库虚空,想要扳倒静妃这个摄政太后的人越来越多,而静妃却悠然微笑着不动声色,观看,观看这躁动纷乱里挣扎的众生。
〃这里有什么值得我挽回吗?〃浅笑凝固在她的唇角,口气中流露出索然无味。
程怀业看着她刚才神游天外,不想她竟然说出这么一句,立时急怒攻心却又无计可施,额头手心冒出一层细密的汗,如果她心灰意冷,那他只能等着死无全尸了。怔怔看着她悠然长叹一声,喃喃自问:〃为什么我从来没流过泪呢?〃
程怀业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还是按耐住性子不说话。
〃呵呵。〃静妃忽然笑出来了,是了,水裳讨厌她无心,讨厌她总是笑容满面,讨厌她从不流泪,〃程怀业。〃
程怀业愕然看着突然发笑的她。
〃我让你活。〃
程怀业先是狂喜,才要开口就听静妃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有十几艘海船,派人快马去传准备出海,你带上能带的走吧,去夏国流亡,或者干脆做海上生意从此不回。那些人要成事至少还需要六天,没有大军回城他们不敢妄动。〃
〃你让我走?!你一个人留下来。。。。。。〃
〃留下来?本宫腻了,不想继续住在这里。〃静妃笑意盈盈,忽而神色冷然,〃不知足的下场就是灭族,你若愿意留下就留吧,本宫可不会奉陪了。〃
她已经盘算好去处了,想要完成的事和一直没能完成的事都有,这里不再是舞台,撇去又何妨?
程怀业看着娇小女子高傲挺直的背,哑然无以对。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竟是自己吗?现在厌倦就抛弃了?终是不甘不愿!冲口喊道:〃你疯了?放着大好江山不要去跑给人通缉?〃
静妃厌恶地皱眉,竟然敢在她面前大呼小叫,低而缓的语气里有着不悦,〃掌嘴。〃
禁门的侍女飞身到程怀业面前,不待他回神已经接连打下两掌,随即飞身退回原位。
〃想让我现在就赐你满门抄斩吗?〃淡淡的质问却凝聚了最无情的冷酷。
程怀业彻底苍白了脸色,后退两步,恍若置身虚幻。他从来不可能指望这个妖一般的女子会依赖自己,总算她没狠到家,让他留下顶罪。
程怀业出逃的第二天,得到消息的旧臣们哗然的同时仓促发动了政变,冲入宫闱的六千军队将皇太后的寝宫碧霜宫围起来,闯入时,空寂的宫殿散发着诡异的香。
枯败的荷花萎蔫在水里,殿前的歌舞场中,袅袅而燃的香炉旁,一架瑶琴放着,七弦皆断,不知从何处飘飞进来的枫叶点缀一旁。
殿内,靠椅而坐的十多名宫女如熟睡一般,尸体已经冰冷。
冲天的大火映红压抑许久的皇宫,比凤凰涅磐还要烈上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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