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留了心,仔细一瞧,便看出他面具下的破绽?」裴鹤谦颔首,「可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沈姨娘?」
顾言雪手腕一转,长剑抵上那人的眼皮:「这就要问他了。」
那人咬紧了牙关不吭声,顾言雪微微笑了,手里轻轻一送,但听「噗」的一声,那人捂住右眼,惨呼连连,指缝里鲜血长流。
裴鹤谦不禁变色,顾言雪却是淡定如水,满脸的若无其事,举起滴血的剑尖,又点住那人的左眼。
那人紧紧攀住剑身,想阻住剑势,可这长剑凉如冰、滑如水,哪里阻得住了,眼皮一阵刺痛,血已流了下来。
「你到底是谁?」顾言雪逼问。
那人张了张嘴,喉咙里「咯咯」一阵响,面色转青,继而转紫,两腿蹬了几下,再没了动静。
裴鹤谦俯下身去,探他的鼻息:「死了,应该是服毒自杀。」
顾言雪冷笑一声,抖去剑尖的血滴,轻吹了口气,那剑「呛」地放出道金芒,依旧变回了一柄折扇。
顾言雪把扇子揣还裴鹤谦的怀中:「马车没了,我们走着去吧。」
裴鹤谦点点头,从随身带的包袱里找了件长衫出来,盖在死人脸上。
顾言雪白他一眼:「你还真是菩萨心肠。」
裴鹤谦也不答话,默默地背起包袱,执了顾言雪的手,向前走去。
没有多远,顾言雪忽地停下步子,霍然转身,裴鹤谦跟着他扭头一望,不觉大惊失色,只见雪地里一件长衫随风翻卷,至于那具尸首,却早已不见了影踪。
「怎么回事?」裴鹤谦眼都直了。
「诈死罢了,裴大夫,你我都被骗了。」顾言雪淡挑长眉:「由他去吧,我们走。」
冬天的夜晚,四下一片死寂,耳边寒风呼啸,天是冷的、地是冷的,只有交握着的手心递送着绵绵暖意。
顾言雪轻轻叹息:「我记得《诗经》上说过『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我原是不信的,生太悠长,死太空寂,哪里说得定呢?可眼下倒有些相信。」
裴鹤谦笑了:「觉得这么走着走着,也就是一辈子了。」
顾言雪望着他:「我怎么会跟你走到一起呢?我们的想法、脾性完全不同。你太良善,而我是只狠心的狐狸,你为了我忤逆父兄、背弃家人,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会觉得不值。」
裴鹤谦微微笑了,为他拂去发上的雪粒:「我逆了哥哥的意,却没有背弃家人,有朝一日他们想明白了,我再带你回去。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总觉得你也许手狠,心却并不狠。」
他攥紧了顾言雪的手,按到唇边:「没有什么值得或者不值得,这只狐狸爪子,我要抓一辈子。」
二人到了葛岭,已是后半夜了,天黑如墨,清虚观门户紧掩。裴鹤谦拍了半天门,才有个童子披了棉衣,过来开门。
童子说起玄真子,满脸的不屑:「玄真子啊,昨天回来的,这会儿应该在吃酒,不知醉了没有,你等等。」
不一会儿童子引着个人来了。
顾言雪抬眼望去,这人身量极矮,跟童子竟是一般高的,长得也是张娃娃脸,虽留了三绺墨髯,却没一丝仙风道骨的味儿,一身的酒气,走起路来高一脚、低一脚,两条腿直打飘。
「鹤谦,哈哈!」玄真子见了裴鹤谦,打着酒嗝,指了他道:「我就知道你要来,所以今夜无眠,清酒提神,单等你来登门。」
顾言雪听了这话,心里一动。
裴鹤谦却连连摇头:「你哪天不是清酒一壶,以佐长夜的?要喝就喝,别拿我当借口。」
玄真子哈哈大笑。
裴鹤谦拉了他的手道:「我遇到些事情,想在你这里借住几日,」又指了顾言雪道:「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叫顾言雪,他想跟你学道呢。」
玄真子眯着眼,看了看顾言雪:「拜师学艺啊……呵呵,明天再说。」转过身,在童子头上敲个爆栗:「小混蛋,愣着干嘛?还不去准备一间客房!」
童子气得推他:「老混蛋,是两间客房吧?」
玄真子皱眉:「这年月,材如金、米如银的,能省就省,一间房能睡两个,干嘛睡一个?」说着腆了脸,一双醉眼对着顾言雪:「你说呢?」
童子无奈,收拾了一间客房,安排二人住下。
裴鹤谦谢过童子,打发他早早去了,铺好了被褥,笑了道:「说起来,我们还是头一次睡在一张床上呢。」
顾言雪一边解衣,一边蹙了眉道:「这玄真子,还真不是个等闲之辈。」
「他半疯半傻、半仙半圣,却是个极有意思的人,爱憎分明,好就是一万个好,不好就是一万个不好。他跟你开这样的玩笑,便是拿你当自己人了。」裴鹤谦说着,将顾言雪拉进被子,捻灭了灯蕊:「不早了,快睡吧。」
顾言雪不惯跟人同床,靠在他胸口,怎么都觉着别扭,干脆别过身去,把背脊对着裴鹤谦。裴鹤谦也不计较,从身后环着他。
裴鹤谦这一日着实劳碌了,不多会儿,便沉沉睡去,顾言雪却睡不着,睁了眼,听窗外的萧萧风声。
裴鹤谦的胳膊压在身上,有些沉,却是叫人心安的分量,被窝里暖意融融,慢慢地顾言雪也合上了眼皮。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顾言雪刚要翻身,却觉身后有什么东西被压住了,回头一瞧,只见裴鹤谦一脸的笑,正抱了团银亮亮的东西轻轻梳理。
顾言雪定睛再看,裴鹤谦抱着的不是自己的尾巴,又是什么?他又惊又急,忙从裴鹤谦手中夺过尾巴,连推带掖,藏到背后。
裴鹤谦凑过去,捧住他的脸:「很好看。」
顾言雪望着他:「你不觉得恶心?」
「怎么会?」裴鹤谦失笑,拢住他,手指沿着脊柱往下爬,慢慢儿抚上那条蓬松的大尾巴:「天这么冷,正缺床好毯子呢。」
顾言雪往后一躲,正倒在榻上,压住了自己的尾巴,他那袭中衣本就穿得散漫,衣带欲系不系,露三分春色,再得那丝丝银毫相衬,冰肌雪肤,耀花了人眼。
裴鹤谦望着他,四目相对,两人都出了神。裴鹤谦慢慢地捧住了顾言雪的脸,双手渐次下移,到了领襟轻轻滑入,向下游走,一分分、一寸寸,蜜色的中衣委顿下来,剥出个莹白的身子。
裴鹤谦覆上了那个身子,早已惯熟的情事,勾出的却是刻骨的贪恋,难耐悸动,一如最初。癫狂迷乱间,顾言雪偏过了头去,雪颜、柳眉、乌丝、玉颈,于素衾薄褥间铺出一片秀色,当真是娇比水月、媚如春烟。
「言雪,」裴鹤谦箍紧了他,低低叹息:「你真要人命。」
「是你这个人,要了我的命。」顾言雪望着他,一双眸子,烟水迷蒙。
裴鹤谦心中一荡,刚要开口,唇间覆上两瓣温软。
也是,管谁要了谁的命呢,不过是你贪我恋、你情我愿,说是人妖殊途,可这一刻,它是他的,他也是它的。
雨散云收,一个人又分作了两个,裴鹤谦却舍不得顾言雪的尾巴,也不穿衣服,把他那银亮亮的尾巴拖到胸前,看个不住:「你平时藏哪儿了?之前怎么没见过?」
顾言雪理好了衣裳,一拧身,从他手中抽过尾巴来,轻轻吹上一口气,偌大一条尾巴,霎时消失了个无影无踪:「让你看到还好?」说着把裴鹤谦的衣服掷到他怀里,「日上三竿了,再不起,叫人犯疑。」
裴鹤谦笑着接过衣服,一边穿一边缠着顾言雪问长问短。顾言雪被他纠缠不过,只得跟他交了底:「我道行浅,一旦松懈,放下了戒备,尾巴就会露出来。」
裴鹤谦听了更是高兴:「这么说,你总算把我当自家人了。」想了想,又皱起眉来:「你斗沈姨娘、斗道士、斗那只老虎,都如砍瓜切菜一般,道行还浅吗?」
「法力跟道行是两回事。」顾言雪说着,一扬长眉:「我只修炼了九年,道行自然浅。至于我的法力么……那是别人转给我的。」
裴鹤谦还想再问,外头有人敲门,顾言雪推开门,昨夜那童子望着他道:「师父请你过去。」
裴鹤谦听到也要跟着一起去,童子却连连摇头:「师父说了,顾公子要拜师,所以他只见顾公子。」
顾言雪点点头,当下跟着童子,到了东首一间殿阁。
玄真子已等在屋中,他打发了童子,掩上房门,这才嘻嘻一笑:「顾公子,你是个聪明的……呃……狐狸,我便跟你打开了天窗说亮话吧。我这道观简陋、人也古怪,蒙你不弃想拜我为师,可是呢,我既不能收你为徒,也不会教你法术。」
顾言雪拧了眉问:「为什么?我不合缘法吗?」
玄真子摇头:「错,世间万物,皆合缘法,草木禽兽,均可修道。只是我这道观头一个字就是『清』。顾公子,你明白吗?」
见顾言雪不吱声,玄真子悠悠地叹了口气:「鹤谦是个好孩子。」
顾言雪抬眼看着他,眸光似电:「你到底想说什么?」
玄真子拈须而笑:「我想说,你同他,路归路、桥归桥,还是各走一边的好。」
「我和他如何,不劳你费心。」顾言雪说着,便要拂衣而去。
「且慢,回来,」玄真子拍拍身边的空凳子:「听我把话说完。」
顾言雪哪里肯坐,立在那里,居高临下睨着这个矮小的道士。
玄真子也不介意,捻着小胡子道:「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个脏兮兮、疯癫癫的小矮子。可你知不知道,在我眼里,你是个什么样子?」
他眯了眯眼,「我看到的是一只狐狸,一只背负数十条人命,双手沾满鲜血的狐狸。」
顾言雪脸色陡变,定了定心神,冷笑一声:「你尽管去说,看他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玄真子摇头:「他不用听,他可以看。」说着,微微一笑,「鹤谦身上流着仙家的血脉,他跟我一样,生而能见阴阳。后来有人封了他的灵力,关了他的天眼,可是这法术只有十八年的效力,到今年刚好是第十八年。
我若算得不错,他的灵力已慢慢觉醒,不久就会开天眼了。到了那时,他看到你背负孽障、满身血污,又作何想?」
顾言雪咬紧了牙,半天才挤出一句:「他说过的,活一天,便待我好一天。」
玄真子要图:「情话而已,你也相信?」
顾言雪一言不发,脸色煞白。
「看到你们,我就想到二十年的旧事。」
玄真子眯起眼来,长长叹息:「那时终南山里有位仙子,我们这些师兄弟都敬着她、护着她,她却爱上了一个鳏夫。为了那个凡人,她背弃仙缘,在祖师面前立下毒誓,以不死之身,换那男人的恩爱,情在人在,情绝命绝。
谁想三年之后,男人便起了异心,可叹我师妹清高一世,却落个心死如灰,抛下个两岁的儿子,撒手人寰。」
顾言雪心里「咯噔」一下。
玄真子颔首:「不错。我说的师妹,便是鹤谦的母亲凌清风。清风说看得太清,只会辛苦,所以她在死前封了鹤谦的灵力。可鹤谦到底是仙家之后,该看到的,早晚会看到。」
玄真子抬起头:「你自己做过什么孽,自己最清楚了。与其将来被他看穿,不如好聚好散。须知人妖殊途,你们走的终究不是一条路。」
顾言雪咬住唇:「我不懂?昨夜你为什么让我们……」
「再是桥归桥、路归路,你们总有过一段,临别留个好点的回忆吧。」玄真子走到门边,却又停了下来:「你炼的那种邪术害人害己,我劝你快些悬崖勒马吧。我再给你指一条明路,你要寻的道观就在后山,名曰紫云观。」
他盯着顾言雪的眼睛:「你既是真心待鹤谦,就不要将他扯进你的恩怨。待会儿我会在酒中下药,将鹤谦放倒,你趁机便走了吧。如此分别,与你们二人都好。」
顾言雪冷着脸一言不发,玄真子拉开了门,院子里日头照着残雪,白光刺目,彷佛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强光,顾言雪闭上了双眼。
吃午饭的时候,玄真子果然在酒里下了药,迷昏了裴鹤谦和童子。他提起酒壶,另外替顾言雪倒了杯酒:「药是抹在杯子里的,你的杯上没有,放心喝吧。」
顾言雪也不多话,一仰而尽,撩袍起身,再不回头。
倒是玄真子叫住了他:「我看得出你是个真性情的。老道并非无情,实在是三界有别。」
顾言雪冷笑一声:「情?你知道什么是情?」
出了清虚观,顾言雪翻过个葛岭,直奔后山。
葛岭的后山比前山冷落许多,到处都是萧萧枯竹。顾言雪举目四顾,只见山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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