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三章
赵明轩这时才明白,原来当初雷霆的退避、谋划都是为了助自己即位!明轩心中不觉一叹,雷霆对自己虽好,却从没问过自己真正所要的是什么,只是把他的意念强加给了自己。
而明轩少时孤苦无依,一直将雷霆当救命稻草,以为离了他,决计活不下去了。即便后来不知不觉喜欢上了好运,还是不愿放手。直到好运命悬一线时,明轩才了悟到自己不能离开的,其实是好运。
原来,他二人都走了很多年的弯路。
“停车。”雷霆掀起帘子,忍住不去看明轩。
“不,回京见皇伯伯,也是我的选择。”明轩决然说道。别说他本就有了进京的念头,便是没有,他也不愿再让雷霆为自己背黑锅,他探头对车夫说,“继续走。”
雷霆默默放下车帘,心中暗叹,明轩真的长大了。
一行人风尘仆仆赶回京,一进皇宫,李公公就急急忙忙赶来,激动地对赵明轩说:“王爷,您可算是来了。皇上在寝宫等着呢,每日至少要有三回,要问您来了没有。”
明轩与锦帝的感情更像父子,听得此言顿时鼻子一酸,忙问:“皇伯伯病了么?”
雷霆在一旁说:“你们走后,皇上忧思过重,连日卧床不起。你进去时,一切还顺着他的意吧。”
明轩点点头,含泪跟着李公公进去了。
“可是轩儿来了?”
明轩一进去,锦帝似乎有所感应,从帷帐后撑坐起来。
李公公忙上前支起帷帐。
明轩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滚下泪来,锦帝形容枯槁,见到明轩时,方才现出一些光彩来。
“皇伯伯,是侄儿不孝。”明轩跪在床边,难掩心痛。
“快起来,朕有许多话跟你说。若迟了,恐怕再没机会了。”锦帝精神好了一些,示意内侍全部退出,将明轩拉到自己身侧坐下。
“你爹爹还恨我吧?”锦帝已忘了自己的身份,
明轩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劝慰他。若说不恨,是万万不可能的。只得干巴巴地说:“恨不恨的,都过去了。”
锦帝摇头说:“他最能记仇了。小的时候,我怪他顽皮不读书,他不知从哪弄了本春宫,夹在我的书堆里,害我被太傅罚抄了三个月的文章。我画了孔夫子的画像给太傅赔罪,他偷偷跑到书房,画了只乌龟在孔夫子脸上。然而有一回,大哥向父皇告状,诬赖我藏了娈童在宫中,我百口莫辩,他却不知从哪弄了证据,拆穿了大哥,原来那个小戏子是大哥的人。我问他为何要帮我,他居然说,因为大哥笑话他长得像女人。”
锦帝沉浸在回忆中,脸上堆着对旧日时光浓浓的眷恋。想到后面的事,锦帝声音一滞,苦涩地说:“我即位后,他与我渐渐疏远了,反而同关榆越走越近,每回找他,都会吵到不欢而散。这二十多年来,他一直耿耿于怀。是我用计除了大哥不假,可他早有反心,始终是我的心头大患。”
明轩决计想不到锦帝会据实承认,心里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锦帝又说:“我平生杀人无数,却自认问心无愧。唯一做错的,就是不该因妒生恨,嫁祸给关榆。我也是一时糊涂,竟以为他会体谅。”
明轩想起自己一直以来的疑问,忍不住插话说:“皇伯伯,当年关榆能逃离天牢,其实是您一手安排的吧?”
锦帝不觉讶然,许久叹气说:“为何你都明白的道理,他偏不明白?”
明轩于是又问:“那您追捕关榆,也并非要杀他?”
锦帝忽然大笑起来,说:“我以为,这些事,便是说出来也无人相信。关榆逃出天牢后便不知所踪,我原想,这样也好,就当他死了。可我没想到,你爹的心也跟着死了。我情愿看他像少时一般意气用事,跟我发脾气,冲我破口大骂。可他没有,他自甘堕落,如行尸走肉一般。他做得够狠!比拿刀子捅我的胸口还狠!我费尽心机寻回关榆,就是要他活过来,可他活过来又能怎样。也罢,他们赢了,到头来,只有我一人是输家。”
明轩本想说,感情的事是勉强不来的,可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又可怜又可叹,便低声说:“您这份心意,爹爹终有一日会明白的。”
“我不需要他明白了,”锦帝用手帕掩口咳了几声说,“就让他恨着吧。恨一辈子也比形同陌路好。”
明轩听得心酸,背过去偷偷抹泪。
“那日你们劫法场,受伤的是陆墨吧?”锦帝伸手从枕下取出一瓶药说,“我若不给,他永远不会来问我要的。”
明轩接过药瓶已经泣不成声了。
锦帝拍拍他的肩膀说:“莫哭了,我累了,想躺会儿。还记得你九岁在宫中时,我教过你的曲子么?你去弹一曲吧。”
九岁那年,锦帝教授的是《忆故人》,明轩嫌太悲戚,总不愿弹。
明轩将锦帝扶到床上躺好,起身到琴案前坐下,轻抚七弦,琴曲缓缓流出。《忆故人》共有六段,自第二段起,曲调缠绵悱恻、如泣如诉,似有说不尽的相思意。
明轩一曲弹完,只觉心绪恍惚,黯然神伤,见帷帐后全无动静,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锦帝面容安详,似乎睡着了。明轩颤抖地伸手握他的手腕,登时声泪俱下。
李公公听到声音,推门进来,禁不住嚎啕大哭。
晏锦三十一年,锦帝驾崩,享年五十三岁。
锦帝生前已拟定了诏书。依遗诏,秦王爷二十四子赵明轩即位。
锦帝病故的消息传到江南时,秦王爷正拿了银剪子修盆景,暗卫进来说:“王爷,皇上驾崩了。“
秦王爷手中的剪子直直掉在脚上。
他竟这样死了么?
说过要恨他一辈子的,没想到,他会先自己而去。
锦帝二十二岁即位,当时秦王爷十九岁。锦帝说:“我当了皇上,若有人欺负你,我绝不饶他。”
秦王爷说:“我的事不要你管。”
廿四章
赵明轩即位后,查证二十二年前,懿王预谋篡位,丞相关榆为国除奸,误伤了先帝与秦王爷,念其忠心可嘉,赦免其罪。清源县令吴好运为官清廉,爱民如子,一时情急犯了天威,情有可原,一并赦免。
关榆与秦王爷了无牵挂,离开杭州,四处游山玩水去了。
陆墨解了余毒,已完全康复了。这些日子,他觉得除了狗儿的唠叨有点可怕外,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似乎也不错,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
“喂,狗儿,过来。”
狗儿跑过来,左瞧瞧又看看,一边问:“你不舒服吗?是不是不习惯?大夫说……”
“咳咳,”陆墨苦着脸打断他,“我很好。咳咳,对了,你会做些什么?”
“我……”狗儿开始冥思苦想。
“炒菜做饭……你据说不太行?”
狗儿低下头。
“收钱管账你更加不会?”
狗儿的头更低了。
“学着酿酿酒总可以吧?”
狗儿都快哭了,其实他被吴老爷逼着学过了……
陆墨无奈地望天,狗儿带着哭腔说:“你会走会写了,你嫌弃我了?”
陆墨翻了个白眼,看着他湿漉漉的衣服问:“你刚才在做什么?”
“轩王……哦,不,皇上把你以前的马送来了,我帮它洗澡。”
陆墨把手一拍桌说:“好!”
后来,西湖边上出现了一家铁匠铺,专门照料马匹,除了钉马掌、打铁钉,还给马儿洗澡,但有一个苛刻的条件——送来的必须是好马。店主人有两个,一个不苟言笑,但技术很好;另一个一天到晚都在唠叨,人看起来很笨,不过照顾马的时候很用心。
吴好运在杭州等了一个多月,不见赵明轩回来,他牵挂父母,就先回清源了。
一回到家,好运就后悔了。
他的五位兄长在短时间内都陆续被相中了。清源的老百姓们觉得好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上门提亲的居然络绎不绝。吴夫人每天乐开了花,全身心扑在好运的终身大事上。
当然,挑儿媳妇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吴老爷的要求是身材要膀大腰圆、能干活,脑子要灵活,家里得有钱,嫁妆要丰厚;而吴夫人觉得如果六个儿媳都是如此魁梧也挺吓人的,坚持要给好运找个娇小玲珑的。吴老爷虽然惧内,在大事上却不愿含糊。两人意见相持不下,召开家庭会议,讨论出的结果是好运也是当过县令的人,不如一妻一妾,享齐人之福。
最后问好运的意思,好运说:“一个都不要。”
但好运毕竟是拧不过父母的,从早到晚家里依然来往着清源老老少少的媒婆。
终有一日,吴府来了差人,一道圣旨,急调吴好运上京。
正在为增加人口计算开支的吴老爷和吴夫人接了旨,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唉声叹气。老大吴有财安慰二老说:“爹、娘,这还用愁吗?当今皇上可是好运的哥们,好运上了京,还怕没媳妇?这戏文里不是常有皇上赐婚吗?没准好运这一去,能弄个公主回来。”
其他几人忙纷纷附和,老五壮壮说:“没有公主,整个大将军的女儿也凑合了。”
好运憋到内伤,吴夫人却打起精神来,叨念着:“那准备点鱿鱼干什么的,给皇上送送礼。让他给指门好亲事?”
好运见到一身龙袍的赵明轩时,心里还是有点小疙瘩的,直到了夜里,脱了外面一层,他才笑嘻嘻地搂住明轩说:“还是这样看着舒服。”
赵明轩哼了一声说:“听说你这阵子在家很忙啊?”
好运讪讪地笑着。
赵明轩又问:“总得给你安排个官职当当吧,说吧,你想做什么?”
好运无所谓地说:“什么都行,不要太费脑子,也不用带兵打仗,最好能……寸步不离跟着你。”他一边说一边头凑到明轩脖子上,小口小口地啃。
明轩怕痒,往床榻边上躲,伸手指向窗外小声说,“喏,像李公公那样的,就挺适合你的。”
“岂有此理,”好运瞪眼,往他耳根上就是一口,“你舍得么?”
明轩已经情动了,嘴上仍说:“当然……”,待要再损他几句,双唇已被好运堵住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一年后,朝中外有雷将军戍边,内有贤臣辅政,局势安稳,天下太平。而赵明轩却因劳累过度,抱恙卧床,禅位于长兄赵明柏。
在赵明轩身边装模作样当了一年御前侍卫的吴好运也辞官回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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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小镇,荷叶田田,一叶轻舟在朗月下随波逐流。
好运在船头烧水沏茶,赵明轩在另一头摘荷叶玩。
小茶几上有一套文房四宝,明轩取了笔,在荷叶上写字,一边说:“听说古时候有个宫女,在红叶上题诗,叶子顺着水飘啊飘啊,被她的心上人捡到了。”
好运咧嘴一笑说:“那你也扔个破叶子下去,等会我去打捞打捞。”
明轩白了他一眼,想起许多年以前做的一个上联“云追湖月波心荡”,当时雷霆对的是“雷动山川天地惊”,明轩始终觉得不好。
此时天上彩云追月,波心荡漾,明轩忽觉十分应景,提笔写了上联,问好运可有对句。
好运也看着天际流云,随口说:
“云追湖月波心荡。
水漾轻舟笑语闲。”
明轩写下来,轻轻地笑了。
小舟向云水交接处行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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