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不像你们一样有那麽多休閒的时间。」教授温和的
把话说出来,可以想像,此刻他正舒适的靠在他的办公椅上,优雅的舒展着手指
向世人指手划脚。「依靠社会上一辈支撑的你们,还真是活在幸褔的时代。」
也不容许余顺明再来一番自我申辩,又或者是後悔刚才过於诚实,教授的法
槌一响,一切便已成定局:「明天,你记着要过来。」
「喂?」
留下给余顺明的只有通话中断後的噪音而已。
2 :5 「来得太晚了。」
即使依约到达,仍然免不了受到谴责。余顺明正无奈的摇摇头,教授锋利的
眼神便从书堆後射来,吓得他顿时也不敢多作什麽表情,马上把手上的包包放下
便赶紧就坐。
「对不起。」当然为着自己没犯过的错道歉,也是每一次必做的功课。
「那麽便开始吧。」没有要在乎他委屈的必要,教授翻动纸张又开展了公事
的时间。
然後便再也没看过他,甚至不屑把眼角投向余顺明的方向。教授总是这样露
骨的表示对无能者的厌恶。可是动辄说「不需要」,甚至是换掉余顺明这种事情,
如今已经是很少发生的了。
曾经精明的余顺明当然明白,这是教授看透了他逆来顺受的本性,为了不再
白费光阴和新人磨合才有的决定。然而在心底深处,仍然少不免会在不违反法津
的前提下,暗地里偷偷窃喜一番。这会让余顺明感受到自己并非毫无价值。至於
为何非要让自己这样感知,那理由或许和古先贤多番强调的,身而为人便无法割
舍的尊严有关。
不过这也许亦只是在逆境下自欺欺人的做法。
可能用这样的角度思考比较轻松吧。「我觉得你今天看起来好像有点不一样?」
余顺明把手上的圆珠笔斜放在虎口上,稍微从胡乱修剪的浏海下抬起眼睛,一边
小心翼翼的打量着教授。
「嗯?」意外地今天教授心情似乎很好,并没有化身恶龙冷冰冰的喷出焰火。
「说这些干吗?」
「这个……」说起轻薄说话的本是自己,可是不知怎的,主导权马上便顺利
移交了。「也不是为了什麽啦……昨天……」
他毕竟是在意那个军令如山的简短通话的。
「昨天不是一夜都睡在这边吗……诶,那个……不会累吗?」
「你的意思是我看起来糟糕顶透了?」教授扬扬眉,马上就向人犯提出质询。
「还是说你认为这样会剥夺你得到一天休假的机会?」
遭受冤罪的被告此时却只懂呆盯着教授的脸。
其实也不会很糟糕啊,当然是会有一点憔悴,不过这样的情况下应该说是别
有风情才对。早晨模糊的亮光缓缓从窗边打下,一夜过後新发的须根亦已冒起,
可能是因为光线的缘故,长在教授的脸上却不甚分明。蒙受着侮辱法律的风险,
余顺明还是忍不住多看两眼。教授现在看起来更加清瘦了,那一脸总是绷紧生气
的肌肉此时亦缓和下来,露出了略带散慢的神情。
教授的嘴唇乾乾的,裂出不寻常的锐红,给人一种急需要滋润的错觉。他张
张嘴欲说什麽,很快又把唇瓣合起。丰厚的下唇稍为抿起,那自然又是种不高兴
的先兆。余顺明心下一惊,连忙拿紧了包作出被踢出门的准备。
然而教授最後却没有采用惯常的表达手法:「怎麽不会回答?你是肚子饿了
吗?」
说着便往桌子的边角翻翻,一阵倒塌声过後,桌面上放着的却是个打了棕红
色漂亮蝴蝶结的盒子。教授也没有理会丝带上铃铛吵闹的声响,硬把带子扯下来
了,便把盛满甜香的纸盒往余顺明一堆。
「饿了便吃吧。别人拿来的,我一个也吃不完。」教授只放下这句话,埋头
又是工作。
余顺明神经紧绷的往纸盒内看去,那的确是他上回光顾的糕饼店的出品,而
在波浪纹的牛油纸後隐藏的,却是一个个被充得涨鼓鼓的甜甜圈。盒内尚沾有一
点奶油痕迹,看来在不久以前甜甜圈大军们才和慕丝蛋糕等优雅人物相处过,然
而现在盒子里陈列着的却只有布满粉白砂糖的焦黄圆圈而已。
这可能是一个陷阱。此情此景之下,亦难怪余顺明的妄想症又再加深。他的
指尖稍为在空中跃动一下,未几还是无法决定下手的位置。过程中他尽量让自己
的行动看起来像三心两意,而非实质的拒绝进食。
可又有谁会在一色一样的甜甜圈面前犹豫不决呢?这幼稚的诡计马上便教授
揭穿:「你不想要吃吗?如果不想吃也就随便了,我这里可不勉强任何人的。」
想了想或许是有点不甘心,不经意又透露了点玄机。「我是看你上回那麽拼命的
吃,今次才为你剩下这麽多甜甜圈的。」
「呃?」为了我?……即使对象是个老男人,面前亦不是自己想要吃的东西,
听到这种说话,还是不免会感到窝心的。
不过这丝微弱的喜悦并没有传达到教授耳里,只见他奋然抬起枯瘦的手,苦
着一张脸扒向盒内的甜甜圈,张嘴便要做些自杀式的举动。
「喜欢啊,我喜欢。」余顺明反射性地把教授手中的甜甜圈抢去,一边猛塞
进口里咀嚼。「最喜欢了——」
教授拍拍沾在指尖上的砂糖,也没有生气,只是满意的道:「你喜欢便好了。」
说着继续又低头处理比余顺明更为重要的文书。
塞满了碳水化合物的口腔艰难地维持咀嚼的动作,余顺明边吃边打量着怀中
的纸盒。那的确是别人送的东西没错,而昨日教授的客人应该亦只有一个而已。
可那位促成自己悲惨命运的特别客人,竟然会不知道教授的喜好,送来了这麽多
不合心意的食物,确实又是一桩怪事。凡是见过教授进食样子的人都知道,他是
多麽抗拒这种可怕的食物。假若是这样的话,便可推断教授和那个客人亦只是泛
泛之交而已。
然而看那人送了那麽多过来,似乎又是在心里督定对方是极喜爱这东西的。
教授亦从不表示拒绝的意思,无论是表现得多麽难吃也还是会吃下去。究竟是为
什麽呢?他们两人是什麽关系,越想便越教人觉得诡异难懂。说到底余顺明的脑
袋还是不太适合同时处理进食与思考这两大困难任务的,不过是多想了一想,便
连手也停了下来好符合发呆的标准姿态。
「吃饱了?」平地响雷始终教人勃然心惊。
「啊啊啊……」两腮都塞得涨鼓鼓的,自然亦无法顺利搭话。余顺明笨拙的
把手摆摆,勉强示意自己还可以吃下去。
教授也耐烦再多作猜测,他挥挥手,便让余顺明赶紧出去了:「喜欢吃便整
盒拿回去吧。你说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今天你可以先走了。」
说时盯着文件又皱一皱眉。余顺明知道他下一刻就要动气了,连忙拿了包包
文件,随便把纸盒的边角拼凑便赶紧逃亡。谁知他还未走到门边便又被叫住了,
教授冷冷的把笔头指向书柜一角,便向余顺明命令道:「顺便把你上次打坏的瓶
子也拿去修修,地址我已经写在上面了。当然费用是要你自己付的。」
余顺明唯唯诺诺点头,接着便恭敬的用双手把那长方形的木箱子从书架上接
下来。一时间手上挂的、拿的、挤的空间亦告满额,他没办法的用下颚把木箱子
顶着,一边把饼盒住胯下夹紧,好不容易把门打开了一道缝,用鞋侧踢开了一点,
才又小心翼翼的从用侧面偏身而去。
临行前还不忘要礼貌一句:「那麽教授,我告辞了。」
这时他没有注意到,刚才的一连串的动作亦把书架上的一张卡片拂落下来。
那正是第一次时他所送出的业务性卡片,烫金的压花上尚留有清晰的鞋印,白色
的表面亦已蒙尘。只是待余顺明走後,教授又优雅的把它捡了起来,拍拍上面的
痕迹,仍旧把它阁放在书架本来的位置上。
2 :6 究竟还是不应该让他过去吗?
教授站在他的窗边,低头往下面丛生的山林看去,隐约间灰黑的坟头在草丛
中闪现。大概是年纪大了,不免会有所忌讳。他竟不愿意再去看,垂首,盯着裸
露在阳光中的尘粒然後自我嘲笑。
只是他自己不愿意过去而已。
与此同时……嗯,应该说是与此类近,不相上下,可能是晚了一点,不过还
是在同一天能看到日照的时间里,余顺明以教授最为熟悉的表情,对着那一度幽
幽延绵到黑暗的楼梯,发呆。
他情不自禁的後退一步,天花板上陈积的碎屑嚓的一声亦自他身前飘落如尘。
余顺明不可置信的看向在黑暗中泛着碧绿的阶梯,只觉那面泛白的的墙壁上亦沾
满发霉的纹理,逐渐的扩散着一层有如星尘分布的密绿。铁闸就在他身後,如果
他愿意,此刻还能猛然的把它拉开逃亡。余顺明咽了一口唾沬,战战兢兢的探头
去看向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那半明半灭的电灯。他抱住手中重要的物事,小心
的用皮鞋往前探了一下,才又一脚踏在那就要霉烂的石阶上。
「三楼B7号……」他顺着狭窄楼梯拐弯,就站在古旧的木门前,以一种猎奇
的心态窥探着。
咯咯。
余顺明把握拳的手收回,稍向那因碰击而开趟的木门内看去,不禁害怕得浑
身颤抖,然而还是开口了:「请问……有人在吗?」
在这种情况下假如是一直没有声音,还能让人感到比较放心。
余顺明隐约地又退後了一步,反正瓶子这种东西找谁来修也成,现在先离开
这儿才是正经,回头跟教授解释这里倒闭了就是,横竖瓶子修好了就谁都看不出
来嘛,又何必计较在哪边哪角修的补的?
他狡猾地评估着所有得失,末了下定决心,就要头也不回的冲下楼去。
就像是看准了他这般心思,那声音此时才不缓不滞地传达了回答:「……既
然都敲了门,怎麽还不进来啊?」
「呃……」就像在背後被人射了一道冷箭,余顺明惊愕的回头,还要像个被
施毒酒的臣子一样,马上俯首叩头谢恩。「那麽,我打扰了。」
他小心翼翼地拉开那道霉腐的铁闸,又用指尖把门再推开一点。一道光从眼
前轻泻开来,余顺明眨眨那双无用的眼皮,一时间不能相信这片空间只跟外头那
腐烂的世界隔了一道门。
脚步开展很容易的便走了进去。欧陆式的窗框上还留有铜色的雕花,海军蓝
的窗帘被好好的束在古铜的扣子里,就垂在窗户的两旁。仔细看去,那一排自顶
及腰的窗户上,还覆盖着一层遮阳的白纱。余顺明为这童话般的空间惊叹,一边
又往室内的布置看去。
只见自大门的左右又各设了两度门,漆红的门面上都挂上了精致松果圈,中
间垂着一个小天使装饰,在阳光下尚可看到玻璃上透出的粉红。在门旁的一面墙
又各设了一排书架,上面放的倒也未必是书,而是各种模型、木屑、雕刻刀、或
者其他。在书架前又设了一度及腰高的柜台,就像古老的药店里常见的式样,深
啡色的表面尚泛着岁月留下的亮光。那长长的长方条型就这样各自把房间从左右
划分,有如在中心设了一面镜一样,使得房子内所有的陈设一时都变得左右对称。
在房子的中心还放有一张铁铸的三座位绿椅子,似乎是让客人休憩用的,上
面还亲切地放了几个略带阿拉拍风情,软绵绵地垂着锦黄绵絮条的鲜粉枕头。这
一房子七拉八杂的东西都恰如其份的各安其所,就只有一个余顺明不知所措的乾
着急,转来转去不知要何去何从。
「你是谁啊?」这时那个声音又不知从何而来,余顺明焦急的抬头张望,果
然一个小老头子就在左边的柜台後忙碌着,一双手都沾满了泥,搓来揉去的不知
在弄的什麽。
「我……我是余顺明。」到目光相接时他才发现此举无疑是太过失礼,不禁
慌张的报过姓名,抱着渺小的希望来将功补过。
「哦?」小老头张嘴笑了一声,奇怪的是那满嘴的牙齿竟没一个坏的。他閒
閒的拉下了那顶棕黑相间的猎帽,又把放在一旁的金丝圆眼镜载起,才又从容的
从小椅子上站起来。这时才看到他把银亮的发丝都梳到脑後,用一个小橡皮圈束
起垂在颈後,配合那两面褐色的镜片,整一个老嬉皮的模样。
余顺明本以为他跟教授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可这样仔细看来教授还是比这位
小多了。难得这老人家腰板还是笔直的,不似得坊间看到的糟老头的模样,卷缩
在一圈猥亵的拖着日子过。就在余顺明发呆的时候小老头又走出了柜台,边是把
两手的泥擦到深蓝色的围裙上,朝着他便半是打量半是笑:「是秦教授让你过来
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