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默有口不能辩,他丧失了记忆。
我看他呆呆的看着陛下,眼神很困惑。
激动的中书舍人裴元度为谢默辩解他决不是这样的人。
但他也无法,为谢默洗清加诸于他身上的罪名。
这是无解的一场辩论。
被指控的人没办法为自己辩解,而他看似无辜的眼神被人言为伪装。
震怒的陛下拍案而起制止了群情激昂,却堵不住天下人的口。
防人之口,甚于防川,陛下没有能力保护谢默。
那日兄长进宫,言谢默必被处极刑。
“妹妹,你放心,以后你不会再苦了。”
我不觉得开心,我竟一点也不觉得开心。
就我所知道,我所认识的谢默不是他们嘴里所言那样的人。
“大哥,你是为了我吗?”
我不由不疑。
兄长不言。
“如果是为了我,而去伤害无辜的人,就算你是我大哥,我也不会原谅你。”
我气极。
“妹妹,宫闱之中多诡秘,你不想设计别人,别人未必不会设计你。为了太子将来的天下与你的后位,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那时我觉得眼前的男人很陌生,待我一向慈和的兄长,眼神是那样的黑暗。
而我,我只能沉默。
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在宫里,必须要学会保护自己,无论是用多么卑鄙的方式。
所以,就一定得牺牲陛下心之所爱吗?
如果陛下没有了心,那他还是他吗?
我有一瞬间的动摇,仅仅只是在,那一瞬间。
我不知道现在那双人的近况,我以为他们坐困愁城,却没想到,这两个人都是这样平静。
再次相见,谢默的眼已是蓝的了,听说他的眼睛会变色,是被人下了药,如今不服药,他的眼也恢复了。
就象原来的他。
他坐在陛下身边,两个人一起读书。
笑语不断,偶尔目光相对,陛下对他微笑,他也对陛下微笑。
如此宁静,如此祥和,就象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我止住了步子,陛下在场,我无法见他。
我觉得有愧。
而后乘着陛下上朝,我去见谢默。
他温文有礼,不卑不亢。
“你打算怎么做?”
我开门见山问话,他一愣。
“怎么做?”
“如今朝中形势,对你极为不利。你打算怎么做?”
他耸耸肩。
“过一天算一天吧!”
“只要你肯离开陛下,本宫有办法保你不死。”
我言道,虽然这事我插不了手,可救一个人我还是有办法。兄长如此设计于他,就是怕动摇到我的地位,如他不在陛下身边,兄长也不会再对他如此执著。
他却摇头。
“谢谢娘娘的好意,臣心领,但不能接受。”
“为什么?”
有什么会比他的命更为重要。
“如他们所言的都是实话,那臣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但臣还活着,臣想总有什么理由让臣努力的想活下去。陛下待臣心诚,臣不想辜负陛下,纵然是死,也要死在陛下身边……”
“你怎么这么冥顽不灵呢?”
我知道我动摇不了他的心意,这个男人个性与陛下同样的固执,虽然失忆,他的个性却也没变。
而我的叹息,他轻笑。
“娘娘,爱一个人,有罪吗?想活下去,是罪吗?”
他的眼睛很认真的瞧着我。
我无法回答他。
纵然我这一生,我也无法象他一样的真诚面对自己。
爱一个人或许是错,想活下去或许是错,真诚的面对自己决不是错。
我知道他对陛下和他对陛下一样,都是真心实意的,虽然他不说。
我知道陛下如今处境非常艰难,朝中言官们如此踊跃的要处死一个人,而谢默的好友努力而执著的想挽救他的行为,显得这样的弱小而无力。
我知道陛下爱那个男子,很固执也很认真,但我想不到陛下对他的爱情如此强烈。
我听说陛下打算退位。
陛下如今春秋正盛,他怎么会想到退位呢?
我不信。
可我去见他,他却告诉我这是真的。
“朕不再是皇帝,君阳便能活着了。如果朕不再是皇帝,那也许,他不用再受这么的指责,担负这么多的罪。”
陛下的神色极平和,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甘。
可我不甘心,为什么陛下要对他做到这地步,为什么呢?
“他是为朕活下来的,这么的艰难,他也为了朕活了下来。如果朕无法保护他,朕还算是个人吗?朕辜负他太多,哪怕这次要朕豁出去,朕也要保住他,就算千夫所指,就算朕被人骂成昏君……放心,就算退位了,朕也还是太上皇。当了太上皇,就可以逍遥自在,不再成为言官紧咬的对象。”
他的神色异常的柔和,我很想哭。
“陛下,放弃这些,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也许吧!但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至少现在,朕不悔。”
他微笑,走出门外。
我偷偷地跟着他,发现他是去找谢默。
“陛下。”
“别行礼了,朕快不是皇帝了。”
“咦?”
“这么惊讶做什么?如果朕不是皇帝,你会嫌弃朕?”
“不会啊!你还是你嘛!”
左右四顾,谢默小声道。
“那朕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等朕不当皇帝以后,我们带着谢寻搬到钦明宫去,好不好?”
“为什么?我不懂。”
谢默不解,陛下摸摸他的头。
“不当皇帝,朕也还是太上皇啊!没有权力的皇帝,下场大多都不好,权力这东西,朕不能放,如今只能避开风暴,才与你安生的过日子。有什么责任,交给令儿去承担。钦明宫是朕身为‘寿王’时的私邸,虽然登基之后扩建成宫,但始终是朕一个人的地方,没有妃子,没有那些吵人的大臣,就你和我,除了近臣,什么人也不见。我们住在那里,平静的过日子,你说好吗?”
谢默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他摸了摸陛下的头,把自己的头靠在陛下的面颊旁。
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哭得这么无法自拔,可我知道我不想让陛下离开我。
如果他不在,即使我身为太后,我的儿子贵为天子,又有什么意义?
16
发现我在流泪的人是令儿。
“母亲,为什么你哭了?”
认真的孩子,我的儿子这样问我。
我却什么都不能说,我不能告诉他我怨恨他的父皇只对一个男子专情,我也不能告诉他满心的酸楚与哀伤。
我能做的只有擦干泪水,我只能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母亲只是想起外祖父,所以才会哭……”
“母亲骗我。”
尖锐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我怔怔的看着我的儿子,不懂他为何这样说话。
“母亲……”
“舅舅已经告诉都告诉我了,母亲是因为那个男人,所以才会这样伤心。”
又是兄长,他究竟想做什么?
我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我一把抱住令儿,我问他,他的舅父究竟告诉了他些什么。
“舅父说只要世上没有那个男人,母后就不会再伤心了。”
“你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我不能,他身为大臣以色媚主,如今又通敌叛国,诛了也是为国除害……为什么母后不同意……”
我的儿子正值年少,气盛如火,可是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能去伤害谢默,只有他不可以,因为谢默曾经在一场大火中救过他。
我知道我该告诉他,可是我就是不愿意说,我不想自己的儿子与他靠近。
于是我只能端出身为母亲的威严告诉我的儿子。
“因为你是太子,不能胡乱行事。别人说的不一定就是真的,你要有自己的判断能力……”
“可是……”
令儿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可我已经累了。
看着他稚嫩的背影远走,兄长的阴影如蛇一样缠绕在我心头。
我不知道兄长教唆我的儿子恨谢默做什么?
而这孩子眼中异样的狂热让我心惊。
他打算做什么?
又想起陛下说要退位的,那张和善而又从容的面容,我又是一阵哀伤。
如果那男人不在,是不是比较好……
光凭兄长的挑唆是无法置那个男人于死地的,就算兄长再强硬,也无法抵抗得了陛下的权威……
我不想他死。
可是如果他的存在会让我的儿子做傻事,那他必须死。
颤抖着我打开兄长给我的小纸包。
他说这是一种毒药,无色无味的,一日吃一点,日子长了,能让人在没有痛苦的情况下渐渐消逝生命的药,这药有个美丽的名字叫做“勾魂”。
谢默如今每日都吃药。
自从他回来之后,身体已是大不如前,他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御医,陛下也总是自己给他开方子。
我若是每日按方子煎药过去给他,仗着平素与他的交好,不会有人会怀疑我。
有句话叫作最毒妇人心,我没想到我伪装的本事竟能如此之好。
每次他喝我送去的药都对我真诚的说谢谢。
面对这样的他,我竟也能微笑。
不露一点声色。
这样陌生的自己连我都觉得可怕,心里却又一丝愉悦,象是冲脱了过去的枷锁。
我知道陛下一定会解决他的事。
但我没想到陛下并未退位,而是找到了新的证人,我也不曾料到竟然有人愿意以生命为代价,为谢默作证。
原因只是为了,谢默曾经给了他一碗饭与一个笑脸。
只是如此。
同时跟着那人进京来的,是西颢将领樊德的书信,证明了谢默的清白。
我知道的一切都来自于听说,听说他并未通敌叛国。真正通敌叛国的人是厉文道,而厉文道指证于他,只是因为嫉妒。
嫉妒谢默的人生比他来得平顺比他过得好。
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
为什么他就是活得比我好……
这是旁人转述的,厉文道的原话。
而后他因为污蔑大臣,三司会审,判斩立决。
也是听说,他死之前长笑,言成则王侯败则贼。
倒也是条汉子。
听到他死亡的消息谢默只是沉默,他越来越苍白的面色上面,有一丝奇异的情绪,我看不出来那是什么意思。
而我不知道,兄长给我的药,见效来得如此之快。
那日他正与我谈笑,突然之间他就开始吐血……
一口又一口,染红了他的白衣,染红了我的五色裙摆。
陛下与太医诊断的结果,谢默中毒。
我以为我的行径即将败露,也罢,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先前我也曾想过被陛下发现的那一日,我会有什么反应,而这日真的到了,我却如此镇静自若……
可是陛下和太医,所有的人都不曾怀疑到我。
他们说,谢默也许撑不过去。
他的身体不行了。
靠在床上,在痛苦中保持着清醒的谢默听着太医与陛下的对话,突然开了口。
“我想看蓝色的花。”
这世上哪来蓝色的花朵呢?
陛下十分为难。
谢默摇头,对陛下言道。
“我想看,陛下去摘好吗?”
我不知道陛下是否昏了头,他竟然真的自己跑出去了。
那时我看谢默唇边有丝奇异的微笑。
他静静的靠在床上,即便异常的痛苦,也只是小声的呻吟。一旁的御医为了给他解毒,不停的喂他牛|乳,又不停的催着他吐出来。
那样凄惨的场景,被折磨得象是奄奄一息的他连我都要看不下去。
我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
时间一点一点的悄然流逝着,他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还是叫人找陛下回来吧……
我对他这么说,他摇头。
“我就是想看蓝色的花!”
“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蓝色的花啊!”
我喃喃,他微笑。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蓝色的花。”
你知道?
“我知道,就是因为没有,才让他去找的……”
为什么?
我不懂,我不懂他现在在想什么。
他微笑,说得却无关我提的问题。
“陛下会偷腥,他说他是为了国家。我懂他身为皇帝,必须对有些势力加以安抚,我也知道他老是怀疑自己是否正常,要证明自己还是个正常的男子。我懂,可是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不舒服你可以说啊!
“我是个男人,要怎么说呢?我能告诉他说我不要他去找女人,因为我会嫉妒……我能告诉他我不愿意他看任何一个女子,因为我会嫉妒?”
为什么不能,喜欢一个人就要大声说出来啊!
我说,我这样说,他摇头。
“娘娘,陛下与臣的关系本来就是不正常的,象是不能曝露在阳光下,只能在阴影里开放的花朵。娘娘要臣怎么说呢?女子可以对她所爱的人吃醋,那是天经地义,我又有什么立场可以在意?我是男人啊!男人必须要顾及到大局。就算心里再不高兴,也只能忍,看着他高高兴兴,我也只能摆出笑脸……”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因为我累了,如果今天我真的要死,那平时从他那里受的气,总是要讨点回来……现在再不解解恨,也许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是不是很傻……”
他微笑着看我,眼角里有泪光浮动。
你爱他吗?
我问。
“爱啊,可是这句话永远也不能说。”
为什么?
“得来太轻易的东西,损毁得也快。那些永远什么的承诺,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