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我看见铁手了。”
“哦?他近来如何?”
“那日,他帮了一个老汉和他的女儿,人家跪在地上请教恩人姓名,他说……”
“他说什么?”
“他说……‘我姓铁’当时他也看见我了,可他却走了。”
戚少商豪爽地笑了一声:“铁手是个真侠,他看准了你不会再做恶,所以就放过你了。”
“戚大当家,话不要说死了,而且,那些事于我来说并不是作恶。”
“说实话,顾惜朝,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我会让你不得好死。”
顾惜朝听了这话后大笑:“好!说得好!我倒想听听你要怎么让我不得好死!”
戚少商无所谓的道:“这我也不知道,不过,现在我们只是为了喝酒才呆在一块的。”
鸡啼,天明。
顾惜朝走出破庙牵马,戚少商跟在他身后,问:“要走了?”
顾惜朝回头望他:“该走的,总是要走。”
“我送你一程。”
送过供旅人歇息的长亭,送过热闹街市,送过两人重逢的酒楼,最后临别时,顾惜朝站在距离戚少商几十步的地方,回头张望。
戚少商问:“想留下来?”
顾惜朝望着他笑:“这话我好象曾在哪听过。”
戚少商道:“这话是我说的。”
顾惜朝跨上马背,说:“今后,若是有机会,我会再来找你喝酒。”
戚少商跨前几步大喊:“一言为定!我记着了!!”
顾惜朝扬鞭策马,扬长而去,头也不回。
戚少商站在原地望他,直到他的身影化成一个小点。
此时顾惜朝勒马停下,回头望他,一望,就是半饷。
两人间有风渐起,尘土枯叶飞扬,最终,两人各自回头,走上各自的归途。
顾惜朝现住在一栋草屋内,这屋虽是草屋,但其中的陈设,却与顾惜朝表面的儒雅书生气相符。
当年他承诺晚晴的大宅、富贵权势,如今都埋没在这草屋内。
他常在这屋内饮酒饮茶,每到那时他总在自己面前多搁上一只杯子,那杯子总是敬给晚晴的。
今日,他回到这家,沏上了一壶茶,他把杯子端在唇边,笑着说:“晚晴,我遇到了戚少商,记得当年,你总是求我不要再害他,昨日,我跟他喝了一夜的酒,他变了,变得不再那么豪迈,他变老了。我在想,要是我能够做得到,我真的很想帮他。晚晴,你走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我会去赎罪的,可是这么几年了,我却什么都没做过,这一次,我真的想要做些什么。”
顾惜朝喝光了杯里的茶,他又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什么?你说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反对?晚晴,我说过,喜欢的人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当然清楚,你是怕我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顾惜朝面前杯中的茶水微微荡漾,他垂眼望着那杯子笑:“昨日喝酒的时候,我突然发觉了一件事,他戚少商对于我的意义,是今生唯一的知音,伯牙与子期的情谊,恐怕也就是如此,我当初害他杀他,却让自己落了个身家全失的下场,最后连你都给赔了进去,如果不是那样,现在我们的儿女,恐怕也有一大群了。”
凉风穿草屋厅堂而过,顾惜朝走了,没有回头,茶凉了,没人再续杯。
那属于晚晴的杯子一直荡漾着微波,最后,波澜停了,杯中茶,静得犹如镜面。
天子脚下做事,凡事都讲究礼字、钱字。
都城有几多繁华,就有几多腐坏,但,这些都并不重要。
戚少商在这样的境地中做事,每做成一件,他的眉头总要皱紧一分,他现在的身份是捕快,不是大侠,有时会遇到一些这么告诉他的人:“大侠才多少钱一斤?还是捕快好!天子脚下做事,亮出证明你身份的家伙来!想怎样就怎样!!”
不做官场人,不晓官场事。官袍加身,就有太多不平事不能管,不能问,所以,戚少商的眉头一次比一次锁得更紧。
一日。
戚少商在追捕犯人的途中,在一家小茶馆里,偶遇了铁手,他看见他神采熠熠,风采尤胜当年,而自己,却似老了十几岁。
铁手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笑说:“许久不见,你真是老了。”
戚少商坐在自己的桌上,低头苦涩的笑。
“当年我把这么重的担子丢给你,实在是对不住……”
“行了!当年事,现在不说!我现在有公事在身,等哪天我闲了,就找你喝酒!”
“好!一言为定!”
这个约定,一约,就是好几年,一个是江湖游侠,一个是朝廷捕快,想要相互寻个恰好的时机,哪有那么容易。
戚少商在与铁手一别之后的数月里,依旧遵循着往日的习惯,抓犯人,办朝廷事。偶尔闲下来了,他就会去那家与顾惜朝偶逢的酒楼喝酒,可他一直都遇不到顾惜朝。
酒家老板姓刘,脾气虽然好,但却爱管闲事,在戚少商闲暇来喝酒时为他介绍了不少好人家的姑娘,可是让他恼火的是,戚少商一个都看不上。
某日,他又来了兴致,找来了某小户人家温柔娴静的女儿,等着与戚少商相亲,那日,他看见那曾与戚少商一起豪饮的男子风采飞扬的踏进酒楼,坐在了戚少商与他相遇对饮的那张桌上。刘老板身边的小姑娘把持不住,一直忍不住偷偷看他。
戚少商来了,一见到他就眼睛发亮,戚少商问他:“来了?”
那男子答:“我想起了,就来了。”
“既然来了就别忙着走了,陪我喝一杯。”
“我喝酒从不论杯数,只管醉还是不醉。”
“好!今天谁要是醉了就罚谁!”
男子一拍桌子道:“好!!这是你说的!”
酒楼伙计拿来的酒壶,空了,又换上满的。
顾惜朝陪戚少商端着酒杯喝,他们手里的酒,越喝越慢,戚少商盯着端在手里的酒杯笑道:“我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不能喝酒的。”
顾惜朝也盯着自己的酒杯,他说:“人心里的事装多了,愁也就多了,愁装多了,也就自然不怎么能喝酒了。”
“人愁就不能喝?”
“对,越愁,越喝,越喝,越愁。”
戚少商盯着他,问:“这几个月你去哪了?”
“怎么?难道戚大当家你每日都在这地方等我?”
“并不是每日,但只要我有空,我都会到这里等你。”
顾惜朝盯着他,嘴角浮现了一抹笑:“我去游天下了,千里走单骑,一个人坦荡荡的走了无数地方。”
戚少商低头有些不是滋味的笑着:“你千里坦荡荡,留我一个人在这里苦等?”
“我可没叫你在这里苦等我一人。”
“我等你来找我喝酒。”
“我又遇到铁手了,他还是看不惯我,但是他这个怪人却跟我喝酒了。”
戚少商抬眼看顾惜朝,脸上的神情很不是滋味。
顾惜朝搁下酒杯望他:“我托了他一件事,这事与你有关,以后你自然会知道。”
偶然间,戚少商发觉他顾惜朝神情有些不对,他脸色苍白,神情虚弱。
戚少商质问他:“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给人捅了一刀子。”
“顾惜朝,别唬我!这世上能够捅得到你的人没几个!!”
“我没唬你,我确实给人捅了一刀子,而且,捅我的人还只是一个毛头孩子。”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那天,他从酒肆的角落里跳了出来,我盯着他,他发着抖红着眼,他叫我还他爹娘来,我说我什么都没有,拿什么还?他说当然是拿命来还,你想想,一个还穿着开裆裤的楞头小子,个子就那么丁点大,可是他哭了,他瞪着我哭,他边哭还边说,虽然他现在杀不了我,可他会回去拼命练、死练、狠练武功,直到他觉得自己能够杀我了,他就会把我给揪出来,千刀万剐了,他说他爹在连云寨死得好惨,娘在病榻上死得好冤,他要我死得比那在马路上压死的老鼠还凄惨!…………戚少商,如果当时你在那酒肆里,你是不是也会跟铁手一样袖手旁观?”
“会!因为那是你造的孽!”
顾惜朝苦笑一阵,继续道:“那日,我走出那酒肆,那小子跟着上来咬牙狠狠捅了我一刀,那时候。没有一个人帮我。”
戚少商沉默,他的神情是凝滞的。
“铁手在跟我喝酒的时候说,因为我那时没杀也没动那小子分毫,所以他才会留下来跟我喝酒,答应我的要求。戚少商,你可曾知道,我顾惜朝从来都是一无所有?”
戚少商揭了酒壶的盖子,端起来仰头把壶里的酒一饮而尽,而后,酒壶被重重地砸到了桌上:“我在朝廷里提拔了一个年轻人,他资质好,天分高,而且,他虽为人正派可处世也够圆滑,这四大名捕之一的位置我坐累了,我想去草原牧羊放马,打狼斗狼。”
他抬头看向顾惜朝:“你跟我一起去?我们看羊护羊,养马驯马,对,我们一起去,一起跟着牧民随四季换草场,走遍草原,你跟我之间,再也没有怨恨。”
“为什么要叫上我?”
“我已经在这里等你很久了,为的,就是想告诉你这句话。”
“戚少商,如果,你明天就要死了,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草原,牧马,放羊。夜夜坐在篝火前豪饮吃大块肉,喝大碗酒。”
顾惜朝笑了,苍白面容上,有着几许安慰。
“也许,戚少商,我能帮你完成你现在的梦想。”
“我不需要你来帮我完成梦想,你只要到时候天天陪我喝酒就行。”
都是当世的真男人,谁会渴望谁来为自己卖命钟情?
顾惜朝受伤,刚转好的伤势因饮酒而复发,走出酒楼时,他步履踉跄,戚少商扶着他,一路走过闹市,走到城外。
顾惜朝亲自带他到自己的草屋里,草屋里现在灰尘满目,戚少商伸手抹干净了桌椅,亲手小心地把顾惜朝扶到木椅上,顾惜朝坐在椅子上笑:“我虽是个伤患,但是客人来家里了,最起码的礼数还是该有的,你坐在这等我,我去沏茶。”
顾惜朝捂着伤口站起,戚少商微微抬手欲言又止。
他听见顾惜朝在后院劈柴生火烧水的声音,他没敢站起来看半眼。
半响后,水烧好了,茶沏好了,顾惜朝端出一个茶壶,三只杯子,三只杯子搁上桌,他挨个沏上,那搁在圆桌另外一边无人动的杯中茶,仍是敬给晚晴。
顾惜朝望着手上杯里的茶,道:“或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这里喝茶了。”
戚少商抬头望他,他见他神色里是满满当当的诀别之意。
“日后,我们去草原牧羊放马,对吗?”
“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我看得出来,你是打算把一切都给甩出去拼出去。”
顾惜朝沉默,这戚少商确实是他今生知音,他暗藏已深的决意竟也被这人看得如此清楚:“你说对了,我是打算放弃这里所有的一切,我不知道在我今后的人生里还能拥有几个这样的家,你要真是我知音,就跟我一起烧了这里。”
“为什么?”
“我走了,这里就没人了,人去楼空的意思,你是懂的,这次离开后,我就再也不会回这里,所以。也就再没有人陪晚晴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自从我建起了这草屋,我就觉得晚晴一直都在这里,而今我走了,就没有人再陪她,与其这样还不如一把火把这里给烧光。”
戚少商低首道:“好!我跟你一起烧。”
一支火把,一堆柴火,烧尽万千爱恨纠缠,戚少商与顾惜朝之间从此不再有生死不放弃的追杀与怨恨。
“我们到草原上去,跟草原人学放牧驯马,到那时,你得一陪到底。”戚少商望着那剧烈燃烧的草屋,语气决然坚定。
顾惜朝的脸庞在那金色的跳跃火光中答:“好!”
辞去官职,打点剩余下来的琐事,在这段时间内,但凡见过戚少商的人都会称赞感叹,昔日忧郁的戚大捕头,如今已经变得神采飞扬,可除却掉那表象上的神采飞扬,戚少商心里却又有许多怅然。
一晃,又在这个地方呆了数年,无数辛酸无数心血又被留在了一个地方,如今要在一昔间诀别,戚少商心里又生出了许多不舍。
走出那皇上御赐的府邸,此地如今已经遣散了所有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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