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不清的时候,最好一刀斩断。到底是爱是恨怨憎欢喜,都不要,断个干干净净。喜欢但不能在一起,憎恨又不能一剑杀了他,那么还有什么办法?
法令、法规、条条款款,君笑向来分得清楚。他本就是一个极有原则的人,并不盲从,一切都由自己的心来判断。并不迂腐得局限于别人想法,但也不会因为一时冲动而违反自己的原则。因此对于步吟,他实在是完全混乱,无计可施。
因此他只是把头转过去,让自己心如止水。步吟偷眼看他神态,他一皱眉,步吟心中有些惊,却还有几分喜悦;而当他恢复平静时,步吟只觉心中发凉。
步吟便有意地对杜凤荷好一些,然而没看到君笑变脸,他自己倒已经不成了。最后对自语道:“算了,他不嫉妒也无所谓,我守着他就好。”抛下杜凤荷,继续来纠缠君笑。
君笑由悠然来照顾,悠然不敢对自家王爷说不字,君笑可敢。只一句“王爷军务繁忙,君笑不敢耽误王爷时间。”便把人打发出去。因此君笑养伤期间,步吟常常只能来他帐中匆匆看他一眼,便又被赶出去。没办法只能多嘱咐悠然,让他好话多说,随时告诉自己君笑情况。
悠然自是不敢违命,但也有些小小私心。武佩菁常来探望君笑,一来二去,武佩菁和悠然倒也熟了。他一直想找个适当时机说明自己清白,然而武佩菁一看到他在君笑床边,便会侧过头去偷偷笑。悠然长到二十多岁,还不曾被人当过……有龙阳之好的人呢,心中更是焦急着想辩白。但总是找不到机会跟武佩菁单独说话,他又不能当着君笑的面解释,于是一天郁闷过一天。
而每天注意一个人,常常会使人不自觉投入其它的一些什么,例如感情。当悠然忽然醒悟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而他醒悟这一点,是因为看到武佩菁在君笑怀里哭泣。第一个念头:楚君笑你有王爷就好,干嘛拈花惹草的。
他当时正从外面闯进来,因此没有听到武佩菁的话。武佩菁是来找君笑商量的,因为她两个月中癸水未来,却是怀了曲宁靖的孩子。
二十四
步吟有些郁闷,或者说是很郁闷。
他越来越无法忍受君笑的漠视了,每次去看君笑,他都会尽力支起身,即使不能下拜行全礼,也恭敬地对待这位“王爷”。步吟每听他叫一次“王爷”,心里就多难受一分,偏生什么办法都没有。和他说话,也只能说些军情如何啊战船怎样啊,没有半点机会说些有情调的。
真的怨极他的疏离,真不愿见他像对陌生人那般待自己,然而无计可施。当真爱上了吧,便连一举一动都不自然起来。再不能像原来那般将他监禁,因为现在的自己,已经无法忍受他的仇恨眼光,只想见他温和笑容。
视若珍宝。因此小心翼翼。
——“楚公子,这是龙骨汤,可以调理身体,你喝些吧。”——当然主要是可以缓解断骨关节疼痛,可是不敢说。
“不敢劳烦靖王爷,君笑身体尚无恙,请王爷给其他伤兵吧。”
——“生肌草,楚公子你不要动,我给你敷上。”说着就俯下身在他腿边,掀起他裤管,同时流些口水,手非常想不规矩一下。只是看到君笑左腿比起右腿要瘦上一圈,肌肉也萎缩着,忍不住心猛烈地痛。
男子腿收了回去,脸上有难以看出的淡淡红晕,斜了他一眼,把步吟看得呆了——君笑神情其实怎么也论不上妩媚,只是那微微愠怒和些许羞涩,让步吟神思不属起来。
“我是断骨,皮肤又没事,况且一名男子,有些伤痕又能怎样?”君笑道,“倒是你被荆棘刮到的地方要敷药才是。”
难道君笑是在关心我?步吟兴奋地傻呆呆乐起来。这样表情落到君笑眼中,君笑竟觉有些好笑,怎么也无法把这样的表情和原来那个折磨自己的沈步吟联系起来。
却和当日的林悠然,越来越近。
——“楚——”
“当”的一声,手中端着用来取悦君笑的药碗跌落在地,步吟眼睁睁看着身前这一幕,一时竟似不知身处何方,心里空落落的,又是极苦,发出声音,却不像是自己嗓子般:“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武佩菁一身紫衣,伏在君笑怀里。君笑伸手揽着她,轻拍她后背,依稀听到哽咽声,以及君笑柔声安慰“别哭了”。
步吟眼睛都红了,一时间无数念头从脑中闪过,想着要不要把君笑从这女子身边抢过来,想着能不能弄死这女人,可视线和君笑相对,忽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君笑君笑,只要你看着我,我就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求。我只要你视线落在我身上,其它我都不要……
然而君笑又低下头,安抚怀里女子,脸上是温柔疼惜。步吟终于忍无可忍,走上一步:“你们两个做什么!还不放开!”
君笑皱眉看步吟:“靖王爷,这又关您何事?您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你——”步吟手脚冰凉,被气得——或者是心伤——说不出话来,“你……你们非为夫妻,又不是亲戚,这么在一起与礼不合!”他也想不出更多话,情急之下,连向来鄙视的礼教都拿来当理由。
君笑微侧头看着他,唇边忽然浮上一个笑,带着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心情道:“如此说来倒也是……亲戚是做不成,不过……夫妻的话,佩菁你可愿意?”
两人都愣住了,步吟看着君笑,全身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只有指尖在不停发抖。君笑看他这般,心底微有得意,却也升起了无数苦涩。
若他真喜欢自己,自然会受伤,可自己着实不该这样伤害喜欢自己的人。
可是所谓情爱,是不够的。
武佩菁抬起头来,泪珠尤挂在细致肌肤上:“君笑,你不必为我……”
“佩菁,难道你不明白我?”君笑低声道,“就算都得不到幸福,总要有一个,是可以避开彻底的不幸的……”
“君笑,难道你的事情……真的比我还糟么?”武佩菁问道,“以至于……绝对不可以原谅?”
君笑摇摇头。其实并没有武佩菁那样全无余地,毕竟……那人不是敌方。只是,不知道怎样原谅。
两人说话都是放低了声音,步吟听不到,只能看着他二人神色亲昵地说着。他心中一片空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想哭却哭不出来,唇角尝到了血腥。
君笑见他唇角有血丝沁出,却也有些慌了,站起身想看他怎么了。他腿也好得差不多了,借助拐杖可以行走。只是他一动,步吟猛然瞪大了眼,眼底是无尽的恐惧,终于一个转身推门跑掉。
君笑愕然,站在地上看步吟消失背影,撑着拐杖的手臂忽然无力。
“王爷,宣州内已无影军,请王爷——”禀告军情的郑六被步吟的表情吓到,说不出下面话来,只看着步吟。
步吟脸色惨白,眼中竟是完全的木然,美艳的颜失去了一贯的光彩,黯然得甚至有些不像是他。牙咬着唇,血落在白皙肌肤上,沿着下颌滴下来。少年周身泛起的是绝望气息,像是……没有了生气一般。
“他……他要成亲?他要娶她?”少年只是喃喃自语着,“娶一个女人,然后……彻底离开我?他的一切都会属于别人,他……他不再是我的……永远没有可能……”
心像是被生生撕裂一般,从来没这么痛过,痛得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曾无论他对自己怎生冷淡,总是觉得只要对他再好一些,他总会原谅自己的,可结果呢?
步吟深知君笑性子,君笑在勾栏院里长大,最看不惯的便是花心薄情之人。若君笑成了亲,自己当真是半点机会都无了。
他怎么甘心,爱到如此竟然还抓不到,他怎么甘心?他已经是全心投入,为什么他就是不肯原谅?难道为了当日错待,他就要永不得翻身么?
步吟眼中渐渐有怨意浮上,盖住了原本的茫然和绝望。双手紧握,心中模模糊糊有个念头:笑是他的,谁……也不能抢走!
当晚,月色微冷,疏星几点。已是临冬,夜间便格外寒冽。一道白影在营帐间闪过,这一带守营的均是靖王府上的高手,自然马上警觉,然而看到那人面容,又都站回原处任其出入。人影晃到君笑帐外,便要往里进。
“王爷,我随您进去。”白影旁有一黑色影子,言道。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无论我对他做什么,我都不会有性命之忧……”白衣男子狠狠咬牙道,“他心中,这武林这天下,可比个人荣辱重要多了!”
如果他能打他骂他,如果他能把不满发泄出来,那就好了。最怕的就是他不言不语,只把自己当作陌生人一般对待,看不出半分曾经。步吟宁可自己被君笑打得半死不活,甚至当真打死了,也胜过这般,他要娶他人便娶……他,把自己致于何处?
“我一定要问个明白,我一定要阻止他,除非他杀了我,否则我决不会让他和别人成亲!”步吟低声道,进了君笑营帐。
他们这么在外面说话,早吵醒了君笑,他听出是步吟来,于是躺在床上装睡——逃避是很没出息,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步吟。有时觉得他可恨到极点,恨不得远远离开他永远不见;有时却觉他可怜,绝情的话到嘴边总是不忍说。
于是干脆不要面对他,闭着眼,其余感官却更加敏感。步吟的体温和脚步接近了,在床边停下,温热向着君笑袭来。君笑微一怔,想着到底是起来还是继续装睡,就在这一犹豫间,温软的唇已经贴上他的,能听到心跳叠在心上,让他慌乱起来。舌探入,撬开不知所措的牙关,强迫君笑的舌溷浊一气。
步吟整个身体上了床,压在君笑身上,闭上眼,手臂收紧,揽住身下的人,有种幸福的错觉。然而君笑毕竟不可能一直没有反应,重重咬下去,口中弥漫了血腥。
“笑……我早知你醒着,你向来睡得轻。”步吟被弹开,在床边低声说着,“我想跟你说些话,你能起来么?”
君笑睁开眼,淡淡眼神扫过:“靖王爷半夜不睡来我帐中,想必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请说。”
重要倒是重要,不过只是步吟认为的重要罢了。他看到君笑眼光,心中一寒,下意识咬了下唇,道:“笑,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会原谅我?”
君笑皱眉,道:“靖王爷这是说得哪里话来,王爷是国之重臣,怎可轻言生死?”
最深的残忍,莫过于此。步吟终是惨惨笑了:“王爷,臣子,在你心中我也只有如此,所以你可以当着我的面说出那么残忍的话来……”笑容由惨淡变为不甘,渐渐成了带着怨恨的狰狞,竟像是初识那模样,“你说你要娶她,你明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情?你知不知道这句话对我来说有多残忍?我……我当时真的宁可死掉,宁可天崩地裂让我失去一切感觉,就可以听不到你那句话……”
可是终究是活着的清醒的,然后终究是悲哀的绝望的。原来再努力也是丝毫没有用处,他的宽容可以给其他人,却决不会给自己。绝望地想杀了对方,于是伸出手来抓住这爱之欲生恨之欲死的人脖颈,表情变得狂乱,而悲伤。
“说你不娶她,告诉我你只是玩笑,笑,告诉我你已经原谅了我……”步吟低低说着,声音渐高,神色开始迷乱,“笑,你知道我有多爱你么?为什么你可以那么残忍地说你要和别人在一起……”
君笑被他抓着,只觉喉咙越来越紧,眼前的脸有着曾经熟悉的残酷。君笑心中一凛,这样的黑暗之中,有片刻竟不知今夕何夕。缓缓出声,微有些沙哑的声音,却是极绝情:“她,会是我的妻子。”
这样的一句终于打破了步吟所有的平静,一张绝丽的脸有些变了形状,掐着君笑的手收拢,竟是意欲扼住他呼吸的。君笑幽黑的眼微敛,睫毛遮住双眸,挡住流转眼光。
果然,这人,仍是初初见面那个,那个拿着鞭子匕首,美丽的脸表情都不变地在他人身上划着的人;那个扼住他人,丝毫不加怜惜地折辱占有他人的少年;那个完全不在乎别人死活,只要自己高兴就可以的庄主……其实那些温柔都是假的吧,那叫做林悠然的少年是记忆中的错觉吧。
心也渐渐冷了下来,不畅的呼吸,微开启的唇,嘴里感觉到了苦涩。柔软的地方开始被心中破开的大洞冰冻,果然,是不能爱的。
幸得已经不是当日,运起内息,想要把身上这人震开,喉咙处却忽地松了。君笑睁开眼,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极痛苦的眸子,黑如点漆的深色之中满是凄楚,一双手颤抖着,却松开了扼制。步吟声音低低响着,语声嘶哑:“你……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君笑愕然,眼睁睁看着步吟:“什么怎么做?”
“告诉我你怎么才能把我曾经的错待忘记,告诉我你如何才能不这么折磨我……”步吟双手紧紧抓住被子,头垂着,长长的黑发落在君笑脸侧,有些柔软的触感,“我很难过很难过,笑,我觉得自己简直快要死了。为什么你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