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成,却是连掩饰,也无从着手的。
曾几何时,无论是喋血追杀的千里路上,还是拔剑对决的紫禁城巅,抑或是后来沧桑过尽的风雨楼头,戚少商都无数次的希望过,那个有着惊天才华的青衣书生,就像他当时以为的那样,胸怀天下,侠骨仁心。江湖道义有千斤,一个大侠担八百,他从来清楚那是怎样的负累,而一直以来,其实他都是希望有人,或者说,是希望那个人,跟他一起分担的。然而到了此时,看着前面在晚风中翻飞的衣摆,他忽然难以自抑的,有了一些不忍他受到伤害的紧张。
情不自禁地轻轻叹息,却听前面的顾惜朝不经意地开口,道,“我记得有人说过,从前的债,我们是要一起还的。”
戚少商略蹙了眉,随即释然,连剩下的半声叹息也化在了漾开的酒窝里,有些自嘲地摇摇头,倒是自己,先开始关心则乱了。
五
专心赶路,余下的途程倒也颇为顺利,好像初上山时遇到的突袭只是一场太过真实的梦。
步入三觉寺正门,刚交寅时。
法会已经开始。一片静穆中,隐隐可闻诵经声和法器的敲击声从后面的观音殿传来。
“二月十九,观世音菩萨诞辰。他们倒是选的好日子。”顾惜朝冷哼一声,也不管这偌大的庙宇里是不是有埋伏,径直穿过正殿,向观音殿走去。
戚少商却轻松地笑笑,“我们该谢人家考虑周到才是。反正今日无论谁死在这里,只要请大师们直接加一堂往生咒,也就是了。”
言语间,观音殿的匾额已在望。正门关着,只余侧边一扇小门供法器祭品进出之用。
从门外只能依稀看到几星跳动的烛火,映着端坐龛上的观音菩萨金身,即便看得不甚分明,却依旧是宝相庄严。
顾惜朝很安静,一反刚刚的凌厉逼人,甚至连从上山开始就一直笼罩身周的煞气都敛得干干净净。
“你听过,佛心也有善恶吗?”
这句话他问得很轻,也有些显得突兀,戚少商却还是听见了,也答了。
“很多年前听人讲过。从前不信,现在,我却是信的。”
“你怎么信?以恶制恶,以杀止杀?”
戚少商侧头注目他半晌,道,“至少,我就是这么信的。”
“也许,你的坚持本就没错。”顾惜朝无可无不可地回他一句,便自顾走开,来到侧门。
烛火灯光从门内泻出,洒在他的身上。戚少商看着那一刹间明媚起来了的眼角眉梢,张了张嘴,却终是没有把心里的那句话说出来。
他想说的是,难道,你不信吗?
其实,一直以来他都是相信的吧,只是从前的梦想太强烈,处世太简单,明知冠冕堂皇的东西不一定是对的,却因为认定了那是理想实现的契机,就执着地一路到底不肯回头。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其实,却是只要我不负天下人,天下人也必不会负我。这道理他该知道,只是,这条路他走得太苦,即便到了如今,也还是让戚少商不忍将他触痛。
第一轮的诵经已经结束。顾惜朝从殿堂收回目光,就注意到了戚少商眼中深深的了解和淡淡的怜惜。他只了然地一笑,随意向门内一指,“你说这里的那么多人,到底有多少,是真正心中有佛的?”
戚少商却仿佛若有所悟,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心中无愧,便有佛。”
心中无愧便有佛。其实一直以来,我想告诉你的,是否就只这样一句话而已?我怕你还放不下,更怕你不相信我已经放下。从边关到江南,你一路都在给我意外,却原来,是我的意料错了。我以为你是为我改变,但其实,你只是做回最初的自己。所以如今,你我都可无愧了。
他的话,顾惜朝听到了。而那些没有说出口的,顾惜朝也显然的感觉到了。他淡笑点头,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佛号。
两人不免心惊,这么近的距离,凭他们的内力修为和耳目之便,竟都没有发觉殿外是如何又多了一个老和尚的。
“老衲法号净玄。两位施主披星踏露而来,实在有心了。”他不等二人答话,便向戚少商道,“施主方才所言,老衲甚是钦佩。与佛有缘,便是于己有幸。施主以为如何?”
戚少商见他并无恶意,也便放松下来,合什还礼后,答道,“大师过奖。在下不敢妄言,方才只是心有所感,直说而已。”
净玄和尚微笑捻须,这次却是转向了顾惜朝,“那么,顾施主又以为如何呢?”
顾惜朝沉吟片刻,猛然眼神一亮,向他微笑施礼,道,“多谢大师。”
净玄和尚朗声笑道,“施主不必拘礼。所谓种因得果,老衲也只是借花献佛。今日乃观音华诞,佛门清净地,不喜沾染血腥。尤其,世间难觅有缘人啊。”
戚少商也有几分恍然,环顾殿宇四周,只淡淡的晨雾与香烟缭绕。堂中第二度法事又已开始,渐渐响起来的诵经声反衬得四下越发宁和。
“此堂法会只为谢佛,有心之人必有佛佑。老衲代住持师兄,恭送二位施主前路安顺。”说完,口宣佛号,转过殿角进了后院。
顾惜朝又朝门内望了一眼。那正中主持法会的,应该就是净玄所说的住持了。回转身,对戚少商说声“走吧”,两人并肩出了三觉寺。
“江南地界,果然是藏龙卧虎。”下山的时候,戚少商禁不住感叹。
顾惜朝微微一笑,“没想到‘七月初三’向来算无遗漏,这一次,却是设个陷阱困死了自己。不仅暗桩被人拔了,恐怕连叶灵鹤,都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你想他们,会是什么来历?”
“谁知道。也许是一群避世归隐的武林高手,也许是一个隐秘不愿为世人所知的帮派,也可能,是当年武林同盟的旧友。”
戚少商蹙起了眉,问道,“武林同盟?就是二十年前联手对抗永乐门的武林同盟吗?”
顾惜朝点点头,“当年的事情,中定堂的记录并不完整。即便事实上天心庄才是武林同盟的真正组织者,但我所能看到的,绝对不会比你在金风细雨楼看到的资料多多少。”
戚少商的语气中有着明显的惊讶,“二十年前那一战,经过始末都一清二楚,除了领导武林同盟的,我看到的是,苏州万鸿山庄。”
顾惜朝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
“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顾惜朝有些犹豫,道,“其实也还不能确定。只是,薛堂主曾经说过,二十二年前,在金陵傲风山庄,丢失过一件东西,和一个人。”
戚少商想了想,道,“二十二年前,永乐门初现江湖,即在一夜之间,灭傲风山庄满门。万鸿山庄陆振宇庄主于两年后召集武林同盟,经过三日激战,终于实践了当日在傲风山庄内为武林除害,为好友复仇的誓言,使永乐门彻底覆灭。这其间,还有牵涉到别的什么吗?”
“你说的都对,不过有一点很多人都不知道。傲风山庄出事之前,陆振宇庄主的夫人刚为他添了个女儿,于是他就和他的好友,也就是傲风山庄的冷超雄庄主约定,结为儿女亲家。可是自从灭门惨案发生之后,陆庄主就再也没有见过故友那个当时只有四岁的儿子。而直到前不久,万鸿山庄受‘七月初三’突袭,薛堂主前往查看的时候,才又得知了一件事情。”
“关于那件东西?”
“对。冷庄主出事前,曾派人送信到苏州,随信附上的还有半块白玉,说是与剑室琴台之秘有关,叮嘱陆庄主小心保管。这也就是为什么,陆庄主第二天就会在金陵出现的原因。”
“剑室琴台?那是什么?”
“不知道。因为陆庄主进入傲风山庄剑室的时候,那里面是空的。”
“这么说,后来在永乐门,也没有找到与之有关的线索?”
顾惜朝点点头,“我想也许,这就是薛堂主怀疑‘七月初三’跟当年的永乐门有关的原因。”
戚少商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月前‘七月初三’袭击万鸿山庄和飞云庄,并不是没有目的,而是为了报仇,以及陆庄主手中的那半块白玉?”见顾惜朝迟疑着点头,戚少商接道,“那么,所谓的剑室琴台之秘,就很有可能已经为他们所知?”
“而且这一次,连天心庄的秘密,也至少有一部分被他们掌握了。”
戚少商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所以,清泠姑娘才会如此紧张。”
顾惜朝却道,“她不是紧张,只是因为,二十年前,天心庄的苏庄主,以及当时的神风堂主,也就是清泠的父亲,在与永乐门一战时不幸遇难。她当时还很小,亲眼看着父亲和师父被人抬回来,却终因伤重不治死在自己面前,心中难免留下阴影,即使事隔多年,也依旧不是什么轻松的回忆。”
戚少商轻叹一声,却随即问道,“她告诉你的?”
顾惜朝侧头看他,故意笑得狡黠,“是啊,怎么了?”
戚少商的回答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其实,这世上愿意全心信任你的,不止我一个。”
顾惜朝一怔,却很快释然。左手微微一动,触到袖中剑柄。果然,朋友相增,纵是凶器,也会有清风明月般的和暖。
六
不知不觉已到山脚,卯时将至,晨曦初现。
因为恰逢观音诞辰,不少人已经起身准备了糕饼清茶以作供奉,求保家人四季平安。
然而,长街依旧寂静,静到那两道突然而至的利器破风声,显得格外的尖锐刺耳。
几乎是下意识地偏头,回身,却还是只来得及看见两条人影在墙头一闪,一左一右,迅速消失在横巷里。
抛过去一支响箭,顾惜朝向戚少商递了个眼神,后者会意,两人便分头紧追而去。
化整为零各个击破?顾惜朝心中冷笑,他就偏要来招将计就计出其不意。
只是,他似乎低估了那刺客的身法。巷子里很静,是宁静,不但没有人,甚至连半分杀机都感觉不到。
正犹疑着打算回头,忽然听到前面一间宅子里传出一个小姑娘甜甜的笑声,“娘,我把糖糕给张婆婆送去了!”接着是院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门里孩子母亲的声音在说,“慢点跑,小心摔着……”然后就是孩子轻快的脚步声。
顾惜朝不禁微微有些出神,他想起了从前——这小姑娘的母亲,想必也和他的母亲一样美丽,一样温柔,对她也是一样的关心爱护。可是为什么,母亲的泪水永远比笑声多,欢乐永远比叹息少?为什么她要早早地离开他,离开这个世界……
突然,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到了他身上。顾惜朝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发现原来是个才七八岁的小姑娘。想必是急着给张婆婆送糖糕,跑得急了些,连手上的糖糕都撞到了他身上。
小姑娘却还是甜甜地笑着,“哥哥,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服……”见顾惜朝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她好像有些害怕了,走过来摇着他的手臂,“哥哥,我不是故意弄脏你的衣服的,你可不要生气,不要告诉我娘……”
顾惜朝看着这小姑娘,脸上慢慢有了笑容。他俯下身,拍着小姑娘的头,“哥哥当然不会生气,也不会去告诉你娘,只不过……”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脸上的笑容也在渐渐消失,眼睛里却充满了惊疑和痛苦。小姑娘的眼神也变了,变得沉静,甚至冷酷。她一步步地往后退,退到一个人的身边。
“在下许通,见过公子。”平和得甚至有些温柔的声音,让人决难想到,发出这样声音的人,竟会有这样一双寒鸷得仿佛秃鹫的眼睛。他冷冷地看着顾惜朝,看着插在他腹部的匕首,好像在欣赏一件完美的作品。“善泳之人溺于水,太多情的人,也总是被情所伤,是不是?我早就说过,对付顾公子,最有效的武器不是剑,而是情。可惜啊,他们都不肯信我,才白白送了性命。”
——他说的“他们”,当然就是原本在三觉寺设伏的人。
他慢慢地向前走,走到顾惜朝面前的时候,剑已在手。用的居然也是袖中剑。
顾惜朝看着他手中的剑,缓缓道,“堂堂的‘七月初三’,居然利用孩子杀人,果真磊落得很。”
他慢慢地直起身,直视许通的眼睛。
剑光仿佛一颤,许通的眼里也仿佛掠过一丝惊惶,但他随即镇定,微笑着道,“不敢。有顾公子在前,屠庄灭城不分老幼,在下这点手段,委实不算什么。”
温和的话语间,陡然剑光一闪,如灵蛇吐信,却在下一刻突然停顿。许通已经可以感觉到喉间的冰冷,也听到了顾惜朝冰冷仿若剑锋的声音,“你太心急了。”
天边乍现的一抹晨光不知何时已被阴云取代。许通倒下的时候,大雨也恰好落下。雨丝越来越密,打在顾惜朝的脸上,身上,打着他腹部的匕首,手中的剑。剑光依旧澄澈如秋水,却已不再是波平浪静,而是在轻轻地颤动。
身后又有了脚步声。顾惜朝慢慢闭上了眼睛。
——如果许通不是那么心急,而是等到现在才出手,那么顾惜朝的命,就是他的了。
现在呢,杀他的人会是谁?
顾惜朝已经不愿再想,反正无论是谁,对他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善泳之人溺于水。难道,他竟已如此重情?
只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