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看那尸体旁边的白绢上写的吗,‘官府既与之两相获益以致久缉未果,不得已而越俎代庖’。官府都跟强盗成一家了,再通缉十年都是一样!”
“你说,这整个杭州城,谁有这个本事一夜杀了三个强盗,还敢跟知府大人公然叫板的?”
“每次只有一个‘天’字的落款,我怎么知道……”
喝着热气腾腾的糯米粥,听着邻座两人的交谈。一碗粥喝下,戚少商也将这几日顾惜朝的行动猜到了个大概。这人果然还是出手狠辣毫不留情,不过这一次,连戚少商都忍不住想要替他叫一声好。想着那知府大人看到这样一句连讽带刺的话之后的表情,戚少商更觉畅快,暗暗决定,下次一定要拉顾惜朝看了他的脸色以后再走。
想到这里,不禁怀念起了从前二人的琴剑和鸣并肩作战。可惜逆水寒被他埋了,青龙剑又被当作他的“遗物”送回了风雨楼。许久不带剑,似乎也慢慢开始习惯了。戚少商笑着摇了摇头,几曾想过有朝一日,九现神龙的身边竟然可以没了剑。抬头瞥见斜对面就是一家兵器铺子,便结了帐,过去那边看看。
铺里的老板并不很热情,因为他实在看不出眼前这个穿着纯白色长衫,看起来亲切和气,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的年轻人会跟这些兵器扯上什么关系,只当是哪家的公子闲来无事,好奇进来看看。
铺子不大,以售剑为主。江南之地不若北方,出身武林世家的少爷小姐们,即便功夫平平,也爱佩上一把或名贵,或漂亮的剑作为装饰,甚或身份的象征。
看这人的衣服料子不错,说不定会喜欢那柄镶了明珠的银鞘剑。见戚少商徘徊的时间有些久,老板心里暗忖,并已打算过去给他介绍一番。戚少商却在此时开口了,“三尺七寸,紫铜吞口,配木鞘,雕云纹。这柄剑,想非贵号所铸?”
老板愣了一瞬,再看向戚少商的时候,蓦然发现他的眼神里闪过一点跟刚才不一样的东西,恍惚间,仿佛当年的冷光一现。他赶紧迎上前,躬身道,“客官好眼力。此剑还是家父在世的时候,一日在山间骤逢暴雨,匆忙进山洞避雨时偶然所得。家父对这柄剑甚是钟爱,临终前交代,若是有人看中了它,无论是否原主,都算是有缘,小号分文不取。”
戚少商点点头,“我一直以为此剑只是传说,看来江南地界,倒真常有化虚为实的灵性。”他不管老板听得似懂非懂,只朝他笑笑,留下一锭银子,道,“分文不取,只怕太亏负了老板……”话音尽处,人已携剑步出。
长街那头突然一阵人喊马嘶。骏马缓步而行,过处行人却纷纷走避。马上人着锦衣,佩宝剑,身侧有美人并辔,身后有仆役随行。两骑走到戚少商面前不远,美人的一双秋波就忍不住在他身上流连。忽闻身旁的锦衣公子一声冷哼,只斜睨了戚少商一眼,嗤道,“穷书生也学人佩剑,哼,这么把破剑,也不怕寒酸。”
戚少商却仿若未闻未见,只淡淡一笑,脚下不停,任那些冷嘲热讽在身后渐行渐远。
劲气充盈,下盘稳固,功夫底子不错。这是错身的一瞥间,戚少商对那锦衣公子所作的评价。
―――
回到西风小筑的霜冷斋,顾惜朝正埋首弈棋。
“强敌在侧,人暗我明,如此不退反进,不嫌太冒险了吗?”
“此时以动伺静,或有先机。”
“若是反露破绽呢?”
“凡事,总有万一。”
“惜朝,你还是这么做事不留余地。”
“错。这一次,你,就是我的余地。”
“哦?不要到了最后,成了弃子才好。”
“不信我?”
“怎么会?”
相视一笑,顾惜朝这才把眼光落到戚少商的剑上,“看起来很普通,新买的?”
戚少商把剑递过去,道,“有没有听过,摧云剑?”
顾惜朝一边细细端详剑身,一边缓缓摇头。
戚少商接道,“我也是在风雨楼的时候,有次和杨总管谈起逆水寒,他提到过,江湖传说,有一柄剑,剑气极寒。所谓兵不血刃,却是因为寒气冻住了伤口,拔出时自然不会带上血迹。”
顾惜朝拔剑出鞘,轻触剑锋,确是透骨的冰凉,不禁笑道,“看来,比逆水寒尤甚。”
“断青云之路,葬凌云之志,是谓摧云。不过看来,我们是不可能知道它最初的主人究竟是谁了。”戚少商不无惋惜地轻叹一声,遂把如何在兵器铺子里巧遇这柄剑的经过告诉了顾惜朝。
顾惜朝听他说完,收剑,抬头,微微一笑,“正好,收着你的剑,今晚,跟我去看场好戏。”
戚少商接过他递还的剑,也笑着道,“乐意奉陪。”
四
“沈傲天你站住!”
锦衣公子施然停步,缓缓转身,向身后犹在马背上大口喘气的瑾儿一笑,闲闲问了句,“你,没事吧?”
瑾儿眼中怒气更盛,却在下一刻就强自压了下去,反而低低叹了一声,道,“刚才既然走得那么干脆,现在也就不必问。”她稍整容色,又恢复了先前的闲适清雅,“此次一击,无异打草惊蛇,门主的意思究竟是什么?”
沈傲天微笑,眉宇间敛了杀气,却竟然也没了一丝白日的趾高气扬,“无非,互相试探而已。不过,这个顾惜朝,确实很厉害。”
“只一个顾惜朝,还不至于门主派你出手。”瑾儿玩味地抚着马鬃,嘴角浮起一丝浅笑,“刚刚那个人,你有没有觉得,有些眼熟?”
“白天在街上见过。”沈傲天抬头望了眼将晓的天色,低声自语,“七月初三,临安沈宅。我直觉,会跟那个人有关。”
瑾儿默然不语,任自己的眼光在他身上流连胶着,却终是深吸口气,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沈傲天收回目光,往瑾儿身影消失的地方看了一会儿,眼里一点一点漾起了微笑,极温柔,却也极冷冽的微笑,“顾惜朝……过了今天,下一关,恐怕不好过……”
“寅时?三觉寺法会?什么意思?”戚少商蹙着眉看着手上顾惜朝递过来的请柬,颇有些捉摸不透地抬头望向厅中各人。
“是战书。”顾惜朝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眼光又再扫过那句“恭候顾公子与贵友大驾”,接道,“而且,是下给我们两个的战书。”
“万事小心。”平常的四个字从徐稳口中说出,似乎也带上了格外的郑重,显出他对这份请柬难明的忧心。
“记得,首先要保证的,是全身而退。”一直沉默的李清泠终于开口,一字一句。微蹙的眉透露着她心里的几分犹豫。
“清泠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李清泠迎上戚少商略带探询的眼光,迟疑着道,“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从一开始,他们的目标就是惜朝。”
顾惜朝沉吟片刻,摇头道,“恐怕不是。”
“不是?”
“他们只是想借着我,引出一个人,而引出这个人之后,就可以证实一些他们想要知道的东西。”
戚少商缓缓点头,“你是说……”
顾惜朝也随之点头,“对。我想他们现在最想知道的该是,戚代楼主究竟是不是真的因为那次暗杀死在了边关,还是,根本就还完好无损,甚至到了他们的眼皮底下。”
戚少商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只要一提到他,顾惜朝的语气里就总会带着那么点嘲讽。递过去一个眼神,却只接到对方轻飘飘的一瞥回应。于是他也不再纠结,回过神听着李清泠的答话。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看起来,我们还是低估了他们。”
顾惜朝微笑,“不过,也还不太迟,是不是?”不等李清泠回话,他继续说道,“我想,今天薛老爷子不在,不会只是巧合吧。”
李清泠轻轻一笑,“果然瞒不了你。”
“知府那边可以不必费神,因为我想那位沈大人绝不会清楚,自己的儿子还有另一重身份。不过,昨夜的马车残骸,以及遗留下来的那些毒针,却说不定能让我们发现些线索。”
李清泠点点头,“所以,你们一回来,薛老爷子就亲自带着人过去了。”
徐稳已经沉默了很久,这时忽然接口道,“其实他老人家早就怀疑,也许这次,是老对手。”
李清泠面上的笑容敛了一瞬,疾声追问一句,“老对手?”
“对。就在前几天,他来找我,看过二十年前永乐门的资料。”
李清泠深吸了一口气,“如今天心庄上下,参与过那一战的,只有薛老爷子和段堂主,他既然这么说,那么……”
“不管怎么样,眼下,我们的当务之急还是……”戚少商站起身,与顾惜朝相视一笑,扬了扬手中的请柬,道,“二月十九的三觉寺法会。”
二月十九,丑时,三刻。
从上山的那一瞬起,四周的一切就仿佛被无边的黑色遮蔽。林涛声和夜鸟或远或近的啼声似乎被无限地放大,应和着晚风中层叠摇动的树影,于其间拾阶而上的两人而言,便成让全身感官都警醒敏锐的快意。
“其实这样的时候,反倒多了几分景致。”略略压低的声音,仿佛就由身周的薄雾蒸腾而出,平常的话语里,也带上了一层浓浓的蛊惑。很自然地牵起身边人的手,戚少商接道,“只是,有点冷。”却不知说的是山间晚凉,还是这只手上的沁凉。
顾惜朝没有说话,却也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暖着。血脉合在一起,搏动响在一处,于是就有一种叫做安心的东西随着暖意一点点地弥漫开来,衬得周围的景物也都静谧得温馨。
当两人终于注意到这种越来越不寻常的寂静的时候,他们恰好停在了一片较为开阔的空地。月光带着几分温柔地洒落,这样的温柔甚至将林间穿梭飞舞的夜峨都浸染成了半透明的银白,仿佛,花影扶疏间,翩跹轻盈的蝴蝶。
紧紧相握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猛然间,龙吟一道,两柄长剑的寒光在空中交剪,一前一后,向那些尚在月光下流连的飞蛾斩落。森冷的剑气撕开了那种愈加令人窒息的安静,远处,有宿鸟被惊起的振翅声,伴着林梢的一下晃动之后,慢慢归于静止。
残翼落到泥地上,没有声音,却分明可见十四道金属的银光隐现。本应柔弱如柳絮的翼却竟有几分插入了土中,细看去,被插入的泥土四周已经泛出了一圈诡异的深绿。
顾惜朝凝注地面半晌,眼中也似有金属的冷光一现,喃喃道,“寒月,星辉,蝶舞,飞鹤。”
戚少商却笑了,温暖的微笑里依稀透出逼人的冷傲,恍惚间,仿佛回到当初边关抗辽之时,一马当先万人难敌的睥睨豪情。唇间轻轻吐出一个名字,“叶灵鹤。”很平淡很随意,顾惜朝却可以确定,那一瞬间,他在那里面听到了戚少商的战意。
往他那边看了一眼,顾惜朝蹲下身,用剑尖小心地挑起那些已经变色的泥土及插于其上的残片,丢到稍远处的灌木深处。做完这些,他走回戚少商身边,按住他紧握着剑鞘的左手,微笑着问了句,“戚大侠,怎样?”
戚少商回他一笑,仿佛终于呼出了久憋胸中的那口气,“我倒是没想到,连他都会跟这件事有牵扯。”看一眼刚才的那片灌木丛,他又柔声说了句,“你多费心了。”
顾惜朝却没再多说什么,抬眼看了看天色,继续往山顶处的三觉寺而去。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坚定,戚少商却突然觉得,也许他还是有着一丝犹疑的,因为如今的顾惜朝,已不再无所顾忌,有了关切有了牵挂,做事就势必不能再不择手段。
不过好在,现在他们在一起。起步跟上的时候,戚少商心里,只有前所未见的自信,即便他清楚地知道,在山顶等着他们的,会是如何凶险的危机。
叶灵鹤,一个如他的名字般清雅如鹤傲然出尘的隐士。
然而,他能见闻于江湖,却不是因了这隐者之名,而是因为那清致而暗含杀机的八个字。
寒月星辉,蝶舞飞鹤。
前四个字,说的是他出神入化的星月双剑。
后四个字,说的是他神出鬼没的暗器轻功。
很多人甚至认为,他是近十年来江南武林最可怕的杀手。
一夕蝶舞千秋醉。戚少商和顾惜朝都很清楚,只要让那些林间轻舞的飞蛾沾上一点,就绝对可以醉卧千年不醒。
人常说但愿长醉不复醒,那也许只是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无论醉去多久,都总会有醒来的一刻。而一旦真正长睡不醒,或许就会发现,那种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寂寞,其实也是一种福气。
叶灵鹤的“千秋醉”向来都是淬于他的独门暗器“蝶翼”之上,一旦释放,便百日不散。所以顾惜朝才会将刚才的暗器残片和被毒沾染了的土弄走,他的目的,自然是为了不让从这里经过的人一时不慎无辜受害。
戚少商看在眼里,心中也不是不感动的,只是,为将者有五危,其一便是爱民者可烦。这个道理,戚少商懂得,顾惜朝更清楚。前几日他还说过,有些东西,记得太清楚,反而成了弱点和牵绊。然而,顾虑一旦生成,却是连掩饰,也无从着手的。
曾几何时,无论是喋血追杀的千里路上,还是拔剑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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