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看着一脸淡定的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不谙世事的自己。往事历历,那么多共同拥有的过去。打从七八岁的时候起,我们俩就像彼此的影子似的陪伴着,随便翻开九龙岛某条小街上的一块方砖,也许都能找到我们留下的印迹。我们的童年没有五彩缤纷的糖果罐子,也没有令人目眩的旋转木马,在那样贫乏艰险的岁月里,唯一让我们坚持着长大的理由就是对方的存在。
多少任性,多少无知,多少快乐,最终却要分离……人为什么就他妈的都要长大呢?
「哥。」志豪又在轻轻地呼唤我,一如那早已远去的童年。「你知不知道,你是我的初恋。」
「哪有人会喜欢上自己的影子的……」我苦笑着摇摇头。志豪,你又知不知道,你在我的心里,永远会占据一个别人无法取替的位置,可是,那与爱无关啊。
「小时候你教我念书,记得有一本书里曾经有这样一句话:『上天要惩罚一个人,就赐给他一段感情,却又让他永远得不到回应。』如果真是这样,我真想问问上帝,我到底干了什么天大的坏事,他要把这样的惩罚加诸我的身上?我现在该怎么办?我想你的时候,该怎么办?」
这问题难度太大了,我当然答不上来,只好干笑两声:「志豪,是男人就不要把爱啊恋啊这种字眼挂在嘴边好不好?肉麻。」
他恨瞪我一眼:「你太过分了吧?我最爱的人都已经被别人抢去了,连自怜一下都不可以吗?」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
「算了,反正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抢回来。你别装没听见啊,我当着陆一行的面也是这么讲的。」
……这种话,真想当作笑话或者童言无忌听过去。
「意思就是说,你总有一天会再回香港来?」无奈之下,只好刻意曲解。
「如果你不离开香港的话。」
我这种人,不待在香港又能去哪里呢?难道去南极观察帝王企鹅吗?
「国栋他们得全靠你照顾了。有时间多回去管管他们,没有你在,他们会闹翻天的。」
这小子!他以为这么多年拿家用回去的都是谁呀?
「我现在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了。」
「我没告诉他们实话。只说你跟了宏胜的老大做事……」志豪低下头,「我不想让他们恨我。哥,你能原谅我的自私吗?」
我伸出一只手,搂住他早已比我还宽阔的肩膀,轻轻拍两下:「你都叫我哥了,还说什么原不原谅的。还有,你少在这里交待遗言一样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小子啊,将来的路还长着呢。」
「可是哥,我真的好喜欢你啊,我也知道是男人就不应该这么唧唧歪歪的,可是我爱你爱得这么深,现在迈出这里的门,就要和你各奔东西,天各一方……你叫我怎么能不伤心?我现在好后悔,为什么我要把那两个人引回家?为什么我这么无能,为什么我看着你牺牲自己却只能傻傻的接受?我……」
「别再自怨自艾啦!所谓的分离,不就是为了重逢吗?我永远都是你的大哥,这是我能给你的永远不变的承诺。」一时间,除了空洞的安慰,我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回答,因为人生总是充满了变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未来还能否后会有期。
志豪紧抿着嘴,不再说话了,我们就这么肩并肩坐着,感受着已经西斜的阳光如水一样从空中洒落下来,又温柔又暖和。
突然间,我觉得香港的六月是那么令人伤感,空气中仿佛到处弥漫着离别的味道。在告别变得具体的这一刻,我突然感到害怕,害怕一个转身,甚至一个眨眼以后,志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曾经的一切就成了过眼云烟,而留存下来的就只有记忆。也许要等到将来老得快死了,坐在垂暮的轮椅上,看着夕阳如今天一样在墙角走过,有风吹来,才会推开记忆的窗,唤回脑海里那依旧美好得让人心碎的画面吧。
可惜,时间是不会静止的,道别也总会有结束的一刻,即使再怎么依依不舍,志豪终于还是走了。
「大卫那家伙的证明方法绝对有问题,即使将试样与参比物的温差作为时间的函数连续记录下来,得到△T的二阶微分公式,但是如果参比物本身就是一个没有通过论证的虚拟模型的话,一切不都是空谈吗?所以应该反过来,从导数的方向入手才对……」
……可不可以给我两团塞耳朵的棉花?
现在是傍晚六点半,晚饭时间,我们明明已经坐在回程的车子上,为什么还要饿着肚子听这个数学OTAKU走火入魔地念经呢?
那正在翻动资料的金碧辉煌的大手,无论是指节的形状还是老茧分布的位置,都昭示着手的主人是多么的擅长搏斗与射击,我挨过那双大手的揍,所以对那对拳头蕴含了多么巨大的力量深有感受,当然,鉴于此人的身份乃是香港最大的黑社会团体的龙头老大,四肢比常人发达一些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然而这位老大,居然还能撰写高深莫测的数学论文……我不敢说以后就没有来者,但「前不见古人」想必是无庸置疑了。
「电影里,只有为了操纵核弹头的恐怖分子才会努力地拿学习数理化吧?」我小声地嘀咕。
「我的小天天在说什么?」陆一行从资料里抬起头来。
我赶紧摇摇头:「啊?我没说话啊,行少您听错了吧?」
他并没有再追究下去,而是指指一旁的柜子:「我可爱的小天天,给我拿支烟。」
我依言取出他的雪茄盒,却在打开的时候发出了咦的一声:「行少,您今天居然只抽了一根耶。」
「那是因为本大爷和某个公然在庄严的学术会议上打呼噜流口水的家伙不同,本大爷还知道什么叫礼节。」
……真想问问他,既然如此,从来也不顾我的咳嗽声,面不改色充当烟雾制造机的又是哪位仁兄?
想归想,看着他那凛然而又精悍的侧脸,我轻轻地说出口的话却是:「行少,谢谢您。」
陆一行浓黑的眉毛因为我的话而挑了起来:「如果你是为了麦志豪那小子的事向我道谢,大可不必,因为本大爷做这件事,完全是为了我自己。」
也许是吧,可是在站我的立场,却一定要对他说这声谢谢。
可是,为什么要做到这样的程度呢?我们虽然不是杀他老爸的凶手,毕竟也算是做了错事吧,他为什么不但这么轻易地就放了我们,还大发善心地为志豪安排后路?难道是因为他天性善良……这简直就和老虎不吃肉改吃竹子一样不可思议。
想到这里,我不禁抓抓头发,向他请教这个困惑了我好几天的问题:「行少,虽然被您说中意什么的是我的荣幸……不过如你所见,我既不擅长做家事,早餐也只会弄弄三明治而已,何况性格又非常的没趣,长得也不怎么样……你到底看上我哪点啊?」
像你这样有财有势,高大威猛的男人,女人们,还有不少男人们,不都像闻到屎味儿的苍蝇一样迫不及待地飞过来团团围住吗?就算是做玩具、宠物或是仆人,也是要多少就有多少吧?为什么会像王八看绿豆一样把我这个平凡得不能更平凡的家伙看对眼了呢,还是说,王子见惯了牡丹,开始觉得狗尾巴草美?
「这个嘛……」陆一行咬着雪茄想了一会,「你相不相信一见钟情呢?」
「呵呵,母鸡生出驼鸟蛋来我就相信。」
「那你就当是大爷我心情好,敝帚自珍吧。」
「敝帚自珍?」
他点点头,一巴掌拍在我的大腿上(好痛!),「一旦建立了饲主和宠物的关系,即使那只小狗又笨又蠢,不懂得自己去厕所拉尿,还老想着往外跑,主人也会很喜欢它的,懂了吗?」
「……不好意思啊,小的我就是那种又笨又蠢又不晓得去厕所方便的小狗。」我没好气地自我解嘲,对他的比喻感到气愤却又无可奈何。
「何况,你居然说自己没趣?我跑遍了大半个地球,还没见过几个和你一样有趣的人呢。」最后,他笑吟吟地这样说着,可是当我不解地问他:「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哪里有趣啊?」的时候,他却并不回答我,而是对驾车的阿忠说:「转到老谭那里去一趟。」
一直默默地当听众,专心开车的阿忠终于得到了说话的机会:「行少,明天再去吧,您可不要整天都挂心着社团的事,让自己累坏了。」
陆一行满是老大风范地挥挥手:「少说废话。我叫老谭给我在意大利订了一张床,算来今天是抵埠的日子,我要去验验货,才好尽快安装。现在卧室的那张床睡两个人实在太挤了,而且我的小天天睡相又不怎么好,常常掉下去。」
这个颠倒黑白的白痴!
我还没来得及抗议他每晚都把我踢下床去还贼喊捉贼的卑鄙行径,阿忠已经因为太过悲愤而把巨大的劳斯莱斯开到了几乎要车毁人亡的地步。
「行少!你……你知不知道咱们社团花了多少人力财力才拿到了合法的货柜和码头仓库啊,你居然用它来买床!」阿忠用三朝老臣力谏昏君一般的气概发出声泪俱下的悲鸣,两只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方向盘。
「如果我不知道,又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老谭?喂!你小子专心开车呀!」
我也附和道:「阿忠哥……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拜托你看看路……喂,变红灯了!」如果不是我的提醒,我们的车差一点点就吻上了别人的宝马屁股。
「行少,不用破费了。我这种小混混,能和行少您睡在同一个房间已经是无上的荣幸了,以后我睡地板就好,您这种说法,别人听到会误会您的。」趁着车子暂时停止不前的空档,我试着说服陆一行打消买床的愚蠢念头。
叫是他却眯细了眼,眼光像刀锋一般扫过我的全身,令我不寒而栗:「你讨厌和本大爷一起睡吗?如果你担心别人『误会』,我们不妨把误会变成事实怎么样?」
我又说错什么话了吗?被他吓得一时呆掉,好不容易才活动起几乎冻结的舌头,澄清道:「不……不讨厌!」
他这才满意了,冲我喷一口烟,重新捧起自己的数学资料研究起来。
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动不动就对弱小进行恐吓……这样的家伙即使写论文写到白首太玄经又有什么用?从本质上来说,根本还是黑社会流氓嘛!
***
「行少?行少?……」
由于不管怎么呼唤,被叫到名字的大只佬都无动于衷,我也只扁扁嘴,无聊地盯着天花板,视线无意识地追逐半空中那只私闯民宅的不知名昆虫。
腿好像越来越麻……
现在身下这张从意大利漂洋过海运来的床,的确是大到了连世纪香港酒店总统套房里的King Size大床都自叹不如,甘拜下风的程度,而且不论柔软度还是舒适度,都绝对是上等的上等。
可是,每晚都被人像枕头一样抱着睡觉,一不留神就会呼吸困难;早上醒来的时候,肚皮上往往还放着一只不属于自己,既粗又壮的手臂或长腿,任谁都会觉得,也许睡地上还更好吧?毕竟我也有血有肉有骨头,而不是布料裹着的棉花团啊。
耳垂可以感觉到有一阵阵的热气吹拂过来,我不禁转过头,仔细凝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也许因为睡眠是人类最没有防备的时刻,现在的陆一行看起来也比醒着的时候柔和不少,不过正所谓睡着的狮子也是狮子,他再怎么柔和,也不可能变成小兔子那样让人怜爱的生物。
但是这么超近距离观察的话,这家伙长得还真不错!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嘴唇的形状也堪称完美……如果以他作为模特,画出什么项羽、吕布、虬髯客等等人物,一定会让人发出「画得真传神!」的感叹吧。
正想得出神,压在我腿上的另一条腿动了动,紧接着刚才被我小心移开的长臂也又重新伸了过来,穿过我的胸口,把我固定得死死的。为了让自己从这个八爪章鱼一样可怕的禁锢中解脱出来,我只好以不吵醒他为原则地慢慢向外移动,然而我移开一点,他又靠上来,我再移开,他再靠上来,我再移开……
「唉哟——」
我又一次滚下了床。
陆一行被我的叫声吵醒了。他看到以一条腿还挂在床沿的姿势,像肚皮朝天的青蛙一样瘫在床下的我,居然说:「看,我就说我的小天天睡相不怎么好吧?」
早餐仍然是咖啡加三明治,不过今天的三明治中间所包含的内容,更是少到了只有酸黄瓜和火腿的地步。不用说我当然是故意的,谁叫那个姓陆的说我睡相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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