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独孤成了皇帝。
而后他又见到了少年,因为自己的旨意被迫上京应试的少年。
原来他不是郑雍,而是谢默。
原来他也不是郭玄,而是当今天子独孤炫。
少年温文有礼了许多,和洒脱的表兄郑雍不同,他蓝色的眼睛依然笑意盈然,可对着自己,到底还是隔了一堵无形的墙。
独孤觉得曾经自己觉得熟悉的少年,此时对自己,却象是一名陌生人。
无论是面对自己拒绝太华长公主的婚事,还是被发至有名难治理的小县任县令,少年都是微笑以对。
然而他还有另一面,身为独孤不知道的另一面。
和郑雍、崔宜等好友在一起的时候,少年其实并没有那么温文有礼,野得有一些放肆。
他出身于云阳谢家,这是一个屹立不倒已有数百年的世族。
传说中的家族,并不拘泥礼法,崇尚的是魏晋时人的真性情。
和身为异族君临此地的自己到底不一样的,独孤这么想,没有特别遗憾。
可是人的掩饰始终无法无时无刻都做得完美,谢默也有露馅的时候,独孤那时候会弯起唇角,故意给那人看见。
那人,眼珠子滴溜溜转转,就撇了头去不瞧自己了。
年纪还是小,说什么世家大族的教养,还是一个孩子,和普通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样?
独孤想到都想笑。
于是独孤闲来无事,又为谢默画了许多画影。
直到许久以后,独孤与谢默成了一对情人,独孤忽然发现,他画什么人都可以,惟独画那个自己喜欢的人,却是无从下笔。
不是不想画,可每每欲落笔,那人的方方面面便涌上了心头。
每一个都是他,让独孤怎么画?
一只笔,一张纸,如何画出活生生的那样一个人。
怕画不好了,画不好他。
而后许多年,独孤不再画人像。
他只看别人画。
又是许多年过去,终于有一天,谢默离独孤远去。
不会再回来了。
独孤非常清楚这点。
跟在谢默身边的小内侍封悦收拾那人的遗物,发现了一张画便大呼小叫,世宁拿来给自己看。
竟是独孤三十年前的手笔。
那时谢默十六岁。
而今逝去的谢默,终年四十七岁。
那时十六岁的少年,眼里满是飞扬的神采与欢乐,他的神情,到现在自己还记得清楚。
现已物是人非。
独孤模糊了视线,他闭了闭眼,平静地吩咐下去。
“准备纸墨。”
对于那个相伴数十年的人,现在的独孤,闭着眼也能画的出来。
可是,他还是画不得。
太喜欢了画不得。
怕画不好了那人,画不得。
现在,不担心这些了,还是画不得。
时至今日,独孤才明白一句话的意思。
一片伤心画不成。
(完)
谢相——偷闲
是人总有懒惰的时候。
谢默也是人,他也有想偷懒的时候。
尤其是在春光明媚的午后,进过午膳,手持一杯桃花酒小口啜饮,懒洋洋地窝在他的书案边上,懒洋洋地拿着卷书看,而后在懒洋洋的阳光里睡去。
倘若此日公务不忙,谢默便也过着这样偷闲的日子。
他睡着的时候极是讨厌有人吵。
一般没人会烦他,一般如此。
若是紧急公务,叫醒谢默他也不会恼,只是初醒时分睡眼迷蒙,这时候他总是迷迷糊糊,要好一会才会完全清醒。
天性如此,谢默也很无奈。
于是,那时分他总是不好意思对人说抱歉。
叹气作揖陪不是,大大的开怀的笑脸。
于是,来人通常也笑了。
即便公务紧急。
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谢默这性子,没紧急公务一般也没人来吵他午休。
可有一人不是。
有人就爱看他这副迷糊模样。
有人就爱这时候来烦他。
不管有事没事。
比起同僚,串门来得还勤的一位复姓独孤,名唤炫,明里身份为当今天子,背地里见不得光的身份还有一重。
他是中书舍人谢默的情人。
天子,坐拥四海,至尊至贵之人,万民景仰,也怕。但皇帝也是人,和人熟了,偶尔也开开玩笑,忘却了身份体统。
何况在情人面前,他便越发轻松起来。
谢默好眠中总是感到有人在捏他的鼻子,耳边还有好大一只蚊子在吵闹着叫嚣着他的字。
“君阳,醒来。”
什么人在闹他,烦!
没好气地挥手,手却被人握住了,印上一吻……
谁在占他便宜,想到一人,当下便恼。
忿忿睁开眼,果不其然面前一张大大的笑脸,一手在他鼻尖作势欲捏。
“再不醒,我就再捏……”那人笑吟吟。
“你……你……你……”话说不出来,有这么皮厚的君王嘛?
“哟,又说不出话了?”暧昧的口气呼在耳边,那人瞅他一个不注意就偎到他身边来了,头还靠着他的头。
谢默不由咬牙,忿忿一推那人。
“陛下请自重。”
独孤不以为然,扫了四周一眼,倒好笑了。
“没人啊,你让我自重什么?”
谢默午休时分,通常让从人和小吏们也各自休息,除了在门口巡视的卫兵,这里确实只有他们两个人,压根不畏有人看。
是以独孤有此一问。
谢默听了这话,横了他一眼。
“没人看就可以胡来?”
“这当然不行,可我没胡来……我只是来叫醒一个懒人,这也算胡来?”独孤轻松地问。
懒人,想也是指他,被这说法说了太多次,谢默想想再争辩也没意思,闷声不响又把头靠回书案上,闭上眼。
独孤捏了一下他。
谢默不理睬。
“醒来醒来,我特地出来看你,怎么不理我,不行不行。”
“我不是懒人嘛,既然懒了,为何要理你。不理!”
谢默眼都没睁一下,小声嘀咕,声音小到独孤得侧着耳朵贴着他的唇边听。
这人在这种时候总是特别的伶俐。
独孤郁闷了。
一个人坐着,他托着腮郁闷地看着谢默一个人睡得香甜。
这回他没吵他。
“这几天特别累吗?”
一个人,他喃喃自语,手伸近了谢默平静的睡容,又缩了回去。
“我是不是也得勤快一点了!”
话才说完,就听到笑声。
“难得你也有此自觉。”
谢默竟然没睡着,独孤没好气,看着他睁眼笑开的样子,指控了。
“你拐我……”
谢默悠闲地饮了一口桃花酒,道。
“在一双直勾勾的目光凝视下,我还没这么好的本事可以睡下去。酒你要不要,要的话,我给你倒……”
他一扬杯子。
独孤眼珠子转了转,笑了开来。
“我要,不过我不要你倒,就你手上这杯给我……”
谢默眼珠子也转了转,也微笑了。
“不给。”
这么爱占他便宜,就想占他便宜,当他不知道?
独孤一言不发,就瞅着谢默手上杯。
谢默继续啜饮,好半晌丢来一句。
“再看下去,杯你自己拿,酒你自己倒……”
“喂喂,朕是皇帝……”
抗议未歇,一句话便封了他的嘴。
“谁说不要当他是皇帝,只当是普通人一样看待的。”
微笑在谢默眼中流转,他狡黠的看着独孤。
独孤说不出来话。
有时候话真不能说得太满,失策。
但自己也觉得好笑。
“今天心情如何,好吗?”
到了末了,他只是轻声问。
“不错,还有些时间,来一杯酒。”
谢默眉头舒展,看了看屋内滴漏,他倒了一杯酒,递了过来。
独孤接过了,桃花红样的透明酒液,光洁莹透的清瓷小杯,如镜般的映照出了那人的容颜。
那人此时的表情,是笑着的。
轻松得很。
独孤一口饮尽,递回杯子,起身。
“我要走了。”
“这么快?”
那人也起身,要送他,神色有些诧异。
“不要这么吃惊,我也是很忙的呀!”
亲昵地捏了谢默的鼻子一下,独孤小小地报了仇。
这人呢,谢默瞪了他一眼。
“忙了还来?”
“这么好的天光,这么好的太阳,不欣赏一下多可惜。况且人也要调节的嘛,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是为了更好的处理政务。”
说得是正经严肃,眼里的笑意却透出了开玩笑的意味。
其实是想来看看他,就这么简单的理由。
但是说出来肯定要被那人笑话,所以独孤不说。
谢默笑着朝迈出脚步的他挥挥手。
什么也没说。
有的事他心底也是清楚的,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皮厚者如某些人,被人说穿一些事,也是会脸红的。
正如这个国家的至尊。
偷得浮生半日,闲暇半刻,换来一日的好心情,那也值得。
尽管他被吵醒了,这仇晚上一定要报回来。
谢默想着,转回屋里。
此时他并没有发觉,他行走的身影,这样轻松。
轻松得让任何人来看,都晓得此时他的心情也是很好的。
(完)
谢相——《归期》
上
今天,他回来了。
人行的是水路,行李走的是陆路。
随身的物件仅是小包裹一只,一名垂髻童子挽着包跟在他身后,跟着他一叶扁舟一卷书,赏山玩水,这样悠闲的来了。
原也没通知人几时到,可船上了岸,看见垂柳旁有道熟悉的背影,他还是觉得开怀。
立在舟头,他笑道。
“表兄,可好?”
那人旋过身来,看着自己,却是一脸诧异。
“阿默?你几时回来的,怎么不知会我们?今天这么巧,我来送人,竟遇上你……”
口吻里满是掩不住惊喜,对着远道而来的堂弟,郑雍忍不住微笑。
只是巧合罢了,方才一刹那,还真当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不着痕迹的看了对方喜悦的神态,谢默想这样也好。
相逢即是有缘。
谢默微笑,笑而不语。
“可有人来接你?”
见谢默摇头,郑雍看了一眼先前自己骑来的的马,暗示随从牵走,转头又问。
“原先打算,走路还是雇马车?”
这一带风景极好,以表弟的闲散性格,想是步行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果不其然,谢默的回答正是他的想法。
“走路好了,这里距城门不远,待入了城再雇马车回府。今日天光尚好,又值清明假,表兄可愿陪我一游?”
二十四岁的青年脸上泛起了柔和的笑,带着一丝的稚气。
郑雍看见谢默的笑脸,突然便是一怔,想说什么,可终究没有说。
两人沿着江堤,漫步而行。
时值初春,道旁的柳树抽出了鲜绿的枝条,一路上桃花梨花开的热闹。
此路临近游春胜地曲江,没走一会,已见游人如织,其中文人雅士尤多,曲江源头所在更是人头簇拥,人人饮酒赋诗。
谢默诧异问道。
“今天什么日子?怎么曲江人这么多?”
虽说曲江乃是京城第一胜地,但平时人也没这么多。
“你忘记今天是上巳节?”
郑雍摇头叹息,谢默笑着点头。
“在船上贪看两岸风光,忘了计算时日,清明假和返程假加起来有大半月,不急,也没上心。”
说完,又有些出神,道。
“这回返京,应该是长留于此……”
话音未落,已被人打断。
“不走了?你不是回来探亲?”
郑雍吃惊,他事先一点消息都没听说。
谢默诧异的瞅他一眼,颔首。
“只说调任京官,告身帖还没下来……说是回到京城,朝廷再行指派。”
“原来如此。”
郑雍喃喃,眼神不由瞧向不远处的紫云楼。
突然很想知道此时在楼中大宴群臣的人上人,他在下旨时的想法,他是否知道表弟已经回来的消息?
打从表弟上表外调为州刺史获准,时日已过一年多。
对于当今天子放谢默离京的理由,郑雍一直想不通,虽然他也得承认,就当时谢默的身心状况,离开对他也许更好。
既然放人了,那就放到底,为何又把他唤回来!
顺着郑雍的目光,瞧见紫云楼,多少也猜出表兄的想法,不由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为难了一会,谢默拍拍他的肩。
“好了好了,你在看什么……他下的旨,当然知道我回来了。”
郑雍回身,回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
“他人就在紫云楼上。”
谢默瞪他一眼。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莫忘,如今我还不是京官……上巳节陛下在曲江开华宴请百僚,已是惯例,我不至于连这都忘了。倒是你,怎么今天没参加宴会?”
一年没做京官,有些事都生疏了,忘记也算情有可原,但表兄可一直在京里做他的千秋县县令,按礼,他有参加紫云楼大宴的资格。
如今他不参加宴会,竟跑来送人,不怕被殿中侍御史弹劾?
郑雍瞅着谢默狐疑的神情,敲了下他的头。
“胡思乱想什么?我担任千秋县县令任职四年已期满,和你一样,等着朝廷另行指派,如今无事一身轻。这紫云楼大宴,赋闲在家的我可没资格参加……”说到这里,又顿了顿,声音轻了下来。“你回来,不告诉他吗?”
谢默看着远处的紫云楼,摇头,温和的笑。
“也不差这一两天。这一年多都未曾拜见列位舅舅与表兄们,还有阿姊,如今既已归来,趁着现在有假,当然得先上门拜访……若不如此,阿姊那性子可不会放过我。”
想到表姐郑梅俏古灵精怪的性情,谢默头疼的续道。
“我看表兄你还是先雇辆马车,我们一起去三舅府上好了。免得她不见我,又要被她训。”
想到妹妹,郑雍不由莞尔。
“她你不用怕,出嫁随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