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围都静悄悄的,他掩卷,遥想大慈恩寺元果院中的牡丹,那被百姓们奉为花王的芳姿。
如今月上中天,街上许是花色如雪灯如昼,漫天焰火在夜空中漾出流光点点,而偌大一个政事堂里里外外除却来来往往的巡视卫兵,便只有他。
有些寂寞……
凝神间,忽儿门口传来声响,回眸,又一惊。
“谢相,怎么……”
后面的话非是悄悄咽了回去,而是吃惊的说不出话来,文弱如斯的人怀里居然抱着一大盆的牡丹。
谢默微笑,如同往素,今日的语气却更亲切了。
“来来来,把这盆花接过去,虽是下了肩舆才抱这盆牡丹进门来,可这分量不轻,倒觉得有些吃力……”
挨近他,轻浅的呼吸扑面而来,有淡淡的酒气。
原来是喝酒了,难怪看上去有那么一点不一样,倒不奇怪这人为何出现在这里,晚上除了他,谢默也是值夜宰相。
“谢相饮酒了?”
接了牡丹,他问,被问话的人侧着头瞅了他半晌,眉头一蹙,突然便笑开来,意外的孩子气。
“不多,不多,才三杯……清酒三杯我还捱得住!”他看了看自己的衣摆,又皱眉。“呀呀,衣服被泥土弄脏了,里面热水应该备好了吧……。吾要洗澡……奇怪,浴堂方向在哪里?”
笑容可掬,说话尚有条理,可真没醉吗?
浴堂的牌子就在他右边悬着,居然也不见,就算看不见也总不至于连方向都分不清楚,分明醉了。这牡丹又从何而来?
薛开远打量着眼前的人,不觉犹疑。
说话颠三倒四的,面颊也染上了红晕,蓝色的眼睛晶亮,可也迷糊得紧。
“热水预备着呢,您往右走便是浴堂……相爷,这牡丹哪来的?又该怎么处置?”
历年宰相看牡丹,誉为大雅之事,可也没听说有哪位把牡丹抱回来的。是以,他有此一问。
“偷来的。”
耳边轻轻拂过这一句,他吓了一跳,猛地抬头,那人却是扶住一边的阑干,笑得开怀。
被耍了!
“谢相!!”
语气沉了几分,瞪了眼前人半晌,眼前人却是不以为意的摆手,就往里面走。
“莫气莫气,这盆花是我要来的,今天可是牡丹节呢……大家都赏花,就你一个人看不到牡丹,那多没意思啊……”
凌乱的语句,含含糊糊的话语,瞧着谢默摇摇晃晃进去,他听得却是一怔。
好半晌,才发觉自己竟是出了神,仰头之际,只见漫天星辰闪亮,月夜清辉笼罩,院落里的草木都多了一层淡淡的光华,而怀中牡丹怒放,满枝的含露凝芳醉人眼。
今年的牡丹不比往年更盛,这盆牡丹瞧去却分外顺眼,为得是什么缘故?
政事堂内已是灯火通明,想来那人已洗好了澡,正欲把牡丹搬进去,背后传来脚步声声。
回了头,瞟见赤黄衣角,薛开远大惊。
这人……
居然会是他?
虽未见过此人,但跟在他身边的银发内侍面容错不了,这人的服饰装束错不了,惶恐地放下牡丹伏地欲叩首为礼,那人却微笑着朝他摇头。
“他可在里面?”
惊讶于那样柔和的语气,也只是点头。
“可是喝了许多酒?”
语气略微带了点不悦,柔和陡然变成威严,薛开远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在抖。
“不,不多……”
来人象是松了口气,再度微笑。
“那就好,总算这回没把朕的话当成耳旁风去。你怎么出来了?”
诧异的语气里满是轻轻笑意,薛开远眼角余光看见来人,又一惊。
惊奇于那人脸上全然放松的笑。
说是这二人情已衰,可如今一看,似乎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迷惑地想着,丝毫没有头绪,只听得那二人对话,声声入耳。
“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啊,有没有喝多了,又让朕担心……”
调笑,地面上映出赤黄人影亲昵搀住紫袍人的举动。
“我哪里这么没分寸,倒是你,今晚没事做吗?这么明目张胆过来,也不怕别人看见说闲话?”
“有什么人看见,大多数的人都去看牡丹了,就算看见也不怕,朕是皇帝,管他那么多呢……你这家伙,今晚有没有受气……杜素新进政事堂,肯定给你下马威好树立他自己的威信,朕可有说错?”
看不见神情,听这话,陛下象是在笑,听话的人却出乎意料,丝毫不气恼,还洋洋得意。
“有是有,可我哪里是吃素的,他出招,我拆招,他能从我这儿占去什么便宜。你既然知道这样,为何还一定要把他扯进来与我作对?”
投射在地上相拥的影子显示二人间的亲密,天子似乎对情人的生气感到有趣。
“君阳啊,你知道三足鼎立是最稳固的器物铸造形式吗?如今宰相九人,出身大士族者三人,鲜卑裔三人,进士出身者三人,正分三派,形成三足鼎立之势。朝中势力均分于此,任何一方只要有轻举妄动,都会遭到另外两派压制,省了朕不少事,不是挺好的吗?况且有杜素作掩护,你的日子也好过些,他出身贫寒,你出身士族,环境不同,个性上他比你来得急,得罪人也比你来得快,有他作为幌子,你正可以好好看看朝中形势分布,还有各位宰相的缺点和优点,再想应对,莫说你不懂,你生气的不过是朕利用杜素而已。”
谢默沉默半晌,才道。
“这样做法,他也可怜了些。再说我并不属于士族那派,你和我说过,怎么,现在想法变了?”
天子不以为然。
“可怜什么,在朝中本来就要靠自己活下去,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哪有只想得到,没有付出的道理。他想得到的,朕给他,如何保住自己的地位,那是他自己的事,假如没有这个能力,朕又何须保他,宰相位置上不需要尸位素餐的人。再者你直属于朕,不属于朝中任何一个派系,这点永远也不会改变……和任何一方太接近都有危险,三足鼎立虽是最稳固的,可这并不能够保证三足自身不变,再坚固的材料时日久了也会出现裂纹,这便是朕的想法……”
“可是我并不需要你的保护?”
不服气,谢默的声音大了起来。
“呵呵,朕可不是在保护你,你若是无法自保,朕给你创造再好的条件又有何用?朕虽然对你偏心了点,但你同时也是朕最好的试金石,可以测出朝臣们细微的动向……那些只晓得溜须拍马的家伙已大多露出了马脚,这是非常公平的事,朕同时也有所得,所以,不必感到亏欠。”
带笑的声音,地上的纠缠着的一个影子挣扎了好一会,最后还是乖乖偎进另外一个影子怀里。
薛开远静静地看着地上影子,看着那对在谣言中显得很不堪的人影,在他的眼前,却象两个纯真的孩子。
不觉耻,也不觉得龌龊,与人们通常以为的情欲纠结不同,这二人相处,如此平静而温存。
连那个天天微笑的男子,在同样微笑的情人面前也显得不同。
他突然变得活泼了许多。
也安静了许多。
好半晌四围都是静悄悄地,天子带来的银发内侍拉着他悄悄地退到了一旁,远远,薛开远看见那两个该算是情人的男子坐在一起的身影。
就这么静静地坐在一起,没说一句话。
又是半晌,他闲着无聊,抱着先前丢下的文章继续看,面前便是那株花开正好的牡丹。
耳旁突然有声音传来,身边的银发内侍急匆匆走了出去。
“这么快就走了?不再多坐一会。”
谢默凝视皇帝,他凝视的人微微笑笑起来。
“不坐了,王驾外宿臣子们要说闲话,朕可不想明日就被一堆弹劾奏本淹没……别笑别笑,朕可不是在开玩笑,规矩订了就要遵守,朕也没什么不同,若是管不住自己,又怎么去管下面的人,所谓上若喜之,下必从之,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可是千古名言呐。你也早些进去,春夜寒凉,记得多盖条毯子……”
谢默垂下了头去,看去,他的脸有些红。
“最后这话是多余的,明天一起看牡丹如何,我记得禁中四本极品牡丹也开了吧!”
皇帝朗笑,拍拍他的肩。
“这当然,你不提朕也要叫你去,就这样了,朕回去了。你也早些睡,宿醉会头疼,下次少喝点。”
“知道知道,这种话说一次就够了吧……”
“你这人,说一次哪会听进去呀!”
二人便这么说说笑笑着去了,一度薛开远以为,谢默今夜不会回来了。
可是当这人站在他面前,微笑着看他的时候,他竟然有些说不出话。
“该去睡了,也没什么事,你也去休息吧……”
淡淡的六月荷芳缭绕四周,银亮的月光映照着那人如漆的发,若海的眼,玉雕一样莹洁的面庞,微风轻扬的衣摆。
第一次发觉,原来一个男子,也可以如此美丽。
在那人身后,有一树牡丹绽放,花开如笑。
目光低垂处,风吹卷轴,露出字一行。
“朦胧月夜,国色倾芳。”
不觉,呢喃出了声
春有牡丹兮夏有荷,秋有菊兮冬有梅。
一季之中有花谢了,一季之中也有花开,春天的牡丹谢了,夏天的荷花开了。
一年又一年,每季都有花盛如醉,也有残红凋零。
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
政事堂里人来人往,有人来了,有人去了,也有人留下。
一晃便是二年。
春来,风景依旧满堂烟柳,堂内人是多了,却也少了。
多的是宰相们的人数,三年前为七,如今二十有四,三省长官们人数依旧为五,入相者三,左右仆射被挤出门外。多了的宰相们官衔多不大,于是“同中书门下三品”这两年用得滥了。
于是又想起那人,如此情形的始作俑者,那个少了的人。
原该在此,这几日却不在此的人。
他还是宰相,有人走,有人来,不倒者二人,一个杜素一个他……
常言道上天爱弄人,这棋逢敌手的二人,三年过去不曾有过和解的一天。
杜素依旧身骨傲然,他也如旧,笑脸柔若春水。
见得人也算是多了,与他处得也算久,身为专为谢默服务的眷写小吏,薛开远却依然不懂那个人。
忆起,总是先想到他的笑。
这人极少发脾气,待人接物,大多笑脸迎人。
新来的人都以为中书令谢默君阳是位好好先生,但也有人看过谢默怒极的样子,包括薛开远。
虽然,这样的场景很少,屈指可数的只有一次。
记得几个月前那一天,原先那人也还是笑着的,不管众相诸多围堵刁难,那双湛蓝色的瞳依旧冷静,唇角也如同往常,勾起小小的弧度。
可抱着一摞文书走来的薛开远,远远的看去,不经意的看去,竟是怔了。刹那他以为那是错觉,怎么一个人明明笑着,可那双眼睛却淡漠的没有温度。
在众人未曾注意的时刻,那个微笑的男子观察四周的人,神色极为冷淡,而总是发火的人,在这时总是会露出莫名的笑意。
不同的神色,可就他看来,这两个人,不同于平常的时候,神色却不约而同的都带着一种讥讽的味道。
这样的喧嚣声里,谢相总是微笑着带过种种争议,杜相却是雷厉风行的非要和人较个高下。
薛开远很好奇这二人的关系,明明是水火不容的劲敌,却也有合作的时候。
只不过这样的时候,不仔细去看去思索,不容易发觉。
就如这日。
这日群相商议的议题是赈灾。
纵贯中略的“滟水”,有“母亲河”之称,为两岸的州县提供了灌溉水源,却也多水患。
年年,中略的天子,总需要为不时发作的水患头疼。
于是赈灾,便也成了常事。
他不知道为何议着议着,话题就变了,由赈灾转变为修坝。
“事后援救不如事前预防,堵不如导,与其修坝,不如修渠,将水分流,减轻干流的负担。”
突然有人提出了这个建议,那时,热闹的堂内突然沉寂了下来,大家都看着出声的男子,那张此时与某人面上类似的笑颜。
平心而论,薛开远认为这个建议不错,治标不如治本,岁岁赈灾,今年赈了明年还赈,总不见好,还不如遏止源头来得有效。
想来本是简单的事,料不得却是反对声声。
声声复声声,一波又一波。
有提先朝失败殷鉴在前者,有说开销巨大不如维持现状者……
都是理由,众多纷扰。
惟有二人一言不发。
一是杜相一是他。
杜相唇角微勾,谢相目光渐冷。
他们面前的茶凉了,袅袅香烟不起,曾在氤氲中浮泛水面的茶末现已沉沉。
争执不下的时刻,大多才想起他,在众多的注视中,倚窗而坐的蓝瞳男子垂首思索半晌,直到四围喧嚣再度沉寂,方才轻吐一句。
“这主意不错,值得一试。”
温温润润古音宛转,话里内容石破天惊。
杜相似乎有些吃惊,霎时竟豁然而起,薛开远也是,呆呆地一时差点把持不住手中笔。
竟说得如此光明正大,毫不拖泥带水,也不给众人一点面子。
轻易不发言的人,开口便表示事情已定,他背后的靠山谁也惹不起,谁都知道。
自然有人挂不住脸。
“凭什么你一人如此专断,无知小子……”
言者发苍如银,听话的人发黑如漆,老年与青年的双色对比,他老迈若此方踏上荣华之顶,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