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却是很沮丧,放开高世宁,他垂下眼。
“还没回来,那这手卷,是他让人传进来的吗?”
到底,那人还是关心自己的,似乎也应该满足了,独孤叹息着想,心情还是非常郁闷。
这时觉得有些冷,他打了个哆嗦,示意左右服侍他穿衣,这时内侍总管却道。
“谢舍人昨夜回来过。”
独孤猛然抬头。
“为何我不知道?”
语气里诸多埋怨,明知他喜欢那个人,他想见那个人,为何那人来了,世宁却不叫他。
“那时天家正睡着,舍人怕惊扰天家,悄悄的来,又悄悄走了。”
“他来了多久?”
是那人的作风,春风般的宁静柔和,出神了半晌,独孤轻声问。
“不长,一个时辰不到。”世宁只记得谢默安静的坐在君王身边,看着他的睡容很久,看着那样平和的睡脸,浅浅的微笑浮上青年的唇角眉梢。
也曾劝说青年多留一会,青年却是摇头。
“不了,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抬头,神情很是认真,世宁皱眉。
“陛下,希望舍人可以留下。”看着年轻的君王成长,对于他的心思,内侍通常可以猜得八九不离十。
谢默笑了起来,没有应允,却问。
“今日,他可好?”
“倒是还好。”哀兵之策固然可以取得一定效果,但看着床上那睡得极深极熟,好是香甜的人,内侍想即便将君王说得可怜估计也说服不了眼前人。
青年闻言笑开来,微笑的面容浮现出一抹安心的神色。
“那就好。”说着,他顿了顿,又道。“高翁可否命人安排笔墨伺候?”
说话的时候,谢默脸微微的红了,他写了什么,也不许人看。
卷了卷,还刻意的叮咛自己,别拆别看。
这是傻话,谢默给陛下的手书,谁会去拆,惹毛了那人可不妙。
看着眼前认真嘱咐的人,世宁想沉淀在感情中的人有些傻,即便是面前聪明过人的年轻舍人,也不例外。
谢默走了,他的手书放到了熟睡君王的枕侧。
独孤听着,本是皱起的眉渐渐舒展开,待到内侍总管说完,他已是喜不自禁。
原来啊,自己果真是放在那人心上的。
“病了,也不是没有好处。”
他楞了半晌,忽然喜滋滋开口,听得身前的侍从们一楞一楞。
今天的皇帝,莫不是哪儿出了问题?
病,竟还认为是好事。
众多狐疑不安的目光投向高世宁,世宁小声咳嗽,瞪了一眼,示意这些好奇的小侍从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总不好说,陷入爱情中的人,总是有些傻念头,不奇怪,不奇怪。
即便是高高在上的至尊之主也是一样。
看着依然在痴痴呆呆中自顾自想着一个人的皇帝,世宁微笑。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想。
(完)
琐事记——执手
这天晚上,独孤读完书之后,发现谢默在他身边睡着了。
不清楚什么时候睡着的,独孤放下卷轴,入眼的便是身边人依偎于凭几上的身影。
即便在睡梦中,士族子弟放松的身姿依然优雅无匹。
幽蓝色的眼此时闭着,温雅俊秀的面庞上满是平静柔和的神情。
他这样的样子,独孤常见,也不该有惊奇,可每每看到,微笑却总是忍不住浮上眼角眉梢。
远处黄金滴漏水声滴答,独孤举目,发现已到了就寝时分,难怪谢默已入眠。
也许是处的日子久了,对方的习惯会影响到彼此,以前睡前独孤爱习字,谢默喜读书,如今他们都爱上了双方的举动。
独孤练字的时候,谢默通常即时书写以为他临帖之用。
谢默善书,书法习得是东晋王羲之父子一路,笔法深得其中三昧。独孤极喜欢看他写字,他写字的时候象是换了一个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神采飞扬,落笔如有神助。
独孤也喜欢仿效谢默在睡前看书,遇到有趣或是不懂的事情,便说与谢默听,但还是要谢默说与他听的时候多,许是家学渊源,谢默精通掌故,少有难倒他的时候。
但有时独孤并不为求知,他只是喜欢看谢默沉思的样子,那样沉静的神色。
独孤也爱听谢默说话的声音,耳边温润的声音宛转,他安静的听,看到因为自己明白了一件事,谢默由衷微笑的模样,独孤想这样的平静也许就是幸福了。
皇帝要的幸福,其实也就是这么简单,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看他欢喜的样子,微笑的样子,即便是平淡温和的模样,也觉得很好。
独孤喜欢读书,但养成睡前读书的习惯,却是受到谢默的影响。
方才独孤看书入了神,看完才发现谢默睡着了。
今晚看的书是《诗经》,出神时正看到《邶风.击鼓篇》。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令他想出神的是第四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不知为何,读到这句,便微笑开来,忍不住的微笑。
独孤想自己这一生,也许就和他身边的这个人,执手偕老。
虽然,谢默是男子,他们也为君臣。
想起来,其实是君臣关系多于情爱,先为君臣,而后为情人。
独孤无时无刻不记得这一点,可总有神思大于理智的时候,幸好,这样的时候很少,只有睡前这样短暂的一个时辰,大多属于他和谢默两个人。
两个人都很珍惜这样的时候,有时独孤写字,谢默为他研墨,可问他自己写的如何,得谢默字体神髓几分,谢默却只是笑而不答。
独孤知道自己写字不如他,也知道这人高傲入骨的性子不爱逢迎,虽然他形于外的脾气温和而体贴,也不愿意扫自己的兴致,于是他便这样笑了。
谢默的笑脸就象三月里的阳光,暖洋洋的带着春天的气息。
独孤很喜欢看他笑起来的样子,于是每每碰上这样的情形,也笑笑,把事情抛诸脑后。
也有时,他与谢默并肩坐在一起看书,不是他念给谢默听,便是谢默读与他听,也有这样的情景,他们并没有坐在一起,静静的看着自己喜欢的书,并不说话。
看到那个人近在咫尺,便觉得安心,言语和行动,并不重要,只要他在,就在自己身边,就好。
这天晚上他出神良久,看完书的时候,谢默睡着了。
悄无声息的起身,凑近谢默,独孤试着摇醒他,在这里睡,姿势不对,第二天谢默筋骨会疼。
但谢默却是爱睡的人,沉眠入梦,便难唤醒。
如今也是这样。
唤不醒。
有点想苦笑,为何对他,即便是睡梦里的他,自己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舍不得摇得用力,舍不得惊扰到他,便也只能认命了。
谁让他舍不得!
摇摇头,独孤俯低身,欲将谢默抱到床上。
内侍们在廊下候着,没有传唤,不得进来,独孤没想招人进来。
今晚他们分开坐,面前各摆了书案,谢默与他一样,也选了卷《诗经》读,不知道他看的是哪些内容,看的可否与自己一般。
独孤想着,又想哪会这么巧?
失笑时,他忽然怔了。
谢默面前书案上平铺了张竹纸,上面还只写了八个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只有这八个字,下面还应有八个字,独孤晚上看的想的最多的,就是这句。
可,真会这么巧吗?
独孤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又将目光移向谢默,谢默的膝上平摊着一卷卷轴,左手垂落处,遮掩的内容下面,正是“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这一句。
原来就是这么巧,不是刻意,却都看了这首诗。
独孤摇了摇谢默,用了点力,倚靠在怀中的人微微睁了眼,惺忪蓝瞳的看他,满是疑惑,他依然神游天外,好梦难醒。
可这对独孤也够了,明亮摇曳的烛光下,四围一片寂静,只听得皇帝刻意放低的声音,有如呢喃。
“君阳,你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接下来那句,是什么?”
好半晌没有一点反应,独孤微微皱眉,以为谢默又已睡去,低首的瞬间,对上的却还是谢默迷惑的眼神。
没睡醒的谢默十分迷糊,独孤也不催,平静的等,又是好半晌,清雅的声音缓缓的接道。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也不待他有所反应,谢默便闭上了眼,大抵又睡着了。
独孤的心情却十分愉快,也不管怀中人是否有感觉,自己的右手小心翼翼的握起谢默的左手。
这便是执手,如果就这样,可以一直走下去,可以白头到老,该有多好呢?
虽然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但只要有他在身边,就好。
独孤想着,又想,象今晚这样的巧合,要是再多些就好了。
所谓心有灵犀,也许就是这样吧!
看着面前书案上的字,独孤微微笑了开来。
谢相琐事记——《不藏香》
随侍皇帝游园,没多久,郑雍便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时值七月,禁苑里到处都开满了花。
那香夹杂在众多花香里,极其自然的却有一种卓而不凡的感觉。
那是六月里的荷花的香气,可是与池子里普通的荷花相比,味道又有不同。荷花之香本淡,此香深幽绵长有之,可近身淡淡似无,远了却又浓郁起来。
优雅的芬芳使得他一阵恍惚,总觉得那人就在自己身边,可是左右四顾,那人分明不在此地。
此时立于他正前方的人是皇帝,他忽然省起,这香的由来。
“郑雍,为何走神?”
九五至尊许是发现他的失态,停步。
不见责怪,倒是笑意满面。
郑雍微微一笑,他有时会想若是换了别人,皇帝是否会纵容一下这些无关痛痒的失态。
然而这是没有答案的问题,自己也没有可能去问当事之人。
或许问了,可能会知道答案的人也只会狡黠的回他一个微笑,仅仅只是这样。
看那样的笑看得太多,有时郑雍也会想。
那笑容后面藏的是什么呢?
只是微笑,表弟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可也没有答案。
很多问题都没有答案,就象现在他也不能告诉皇帝他在想什么。
他于是倾身低首嗅了一朵花。
“雍闻到熟悉的香味,想起了一些事,因而失态。”
郑雍知道自己的神色是似笑非笑的,他想他语中的含义皇帝也许听得懂。
皇帝闻言果然呆了,同样低头闻了闻,他嗅了花,可是于他身上穿来的荷花香氛,却比香花之味更为浓郁,须臾之间,这脸色便有些不自然。
“哦,卿想到何事?”
看到独孤眼里冒出一点不善的亮光,郑雍多少猜得到,想必皇帝也想到了这香从何来。
从来都是这样,皇帝总不乐意与那个人与任何人太过接近,倒是平时总是温和儒雅的某人,于自己坚持的事情上总是把皇帝的不情愿当成耳旁风。
可是笑过世上一物克一物过后,郑雍心中总有几分不悦。
现在也是这样。
何必如此!你与他关系近,我与他也有亲缘关系,要真有什么,他站在谁那边还是未知。
但这话不能说,为了头还能好好呆在脖子上,也为了顶上的官帽,郑雍又微笑。
“这荷花开得好,臣想到了往日去云阳访亲的日子。云阳谢邸,引静湖之水造池,六月一到墨荷开了满邸,真是漂亮。”
名满天下的云阳谢氏,冬有与雪无分的盛放白梅,夏有火烧云一般的墨荷花开。虽是姻亲,说来造访谢家方便,但他也只见过几次。梅倒罢了,却是忘记不了碧绿连天里焰红如火的盛景,明艳的荷花直映得天都快红了。
他总是会想起盛开的墨荷与那个人。
郑雍有时会想,也许不是墨荷太过特别,而是他的表弟不同凡响。常见谢默,便总也忘记不了那墨荷。
也许是因为那香的缘故。
谢默只用一种香,墨荷提取的香料。
云阳谢家的传统便是一人一种香,绝无重复。
一香跟随一人一生。
人故去之后便封藏起来,只在祭祀时点起,谢家的人祭祀也不一样,一日祭一人。
不同的香烟袅袅中讲述不同人的故事,这人的故事或许会在记忆里淡忘了,可总有几种香的味道还记在心里,而后连同记得了这香所属的人。
谢家香坊所造出的每一种香,都只属于一个谢家人。
谢默之香,是墨荷萃取出的香剂。
这天下,除了谢默便也只有墨荷有这样的味道。
为何你身上也有!
虽然是天子,与臣子云泥之别,郑雍还是有几分说不得的不高兴。
他自然知道那件事,对于皇帝与他的表弟之间的关系。
有时郑雍看到表弟被朝臣在背后指指点点,总是郁结于胸,可向谢默抱怨,他总是笑笑敲下自己的头。
“想这么多做什么!只会使得自己难过……”
那神色那眉目都显得这样平静温和,好象只有自己多事。
到底是真看开还是假看开,郑雍也不明白。
他看他的表弟总是微笑,可有时候自己反而会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