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勒?”
“照料马匹的那个男孩。”
“啊,是他……叫他来。”哈卡拿拍了拍手,一个仆人出现在他身边,哈卡拿命他去马厩,让男孩赶紧梳洗一番,到客人们这里来。
“请不要费神为他梳洗,直接带他过来就可以了。”王子道。
说完,他把身体向后一靠,闭目等待着。等小马夫来到跟前,他开口问道:“告诉我,得勒,你会演奏何种音乐?”
“那些被婆罗门所厌弃的。”男孩答道。
“你用哪种乐器?”
“钢琴。”
“这些会不会?”说着,他指了指闲置在墙边小台子上的乐器。
男孩朝它们扭过头去:“我想我能凑合着试试长笛,如果有必要的话。”
“你会华尔兹吗?”
“是的。”
“能为我奏一曲《蓝色多瑙河》吗?”
男孩迟钝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不安。他飞快地瞄了一眼身后的哈卡拿,他的主人点了点头:“悉达多是一位王子,也是原祖之一。”
“用这些笛子吹《蓝色多瑙河》?”
“如果你愿意。”
男孩耸耸肩,“我可以试试,”他说,“太久太久了……给我一点时间。”
他穿过大厅,来到放乐器的地方,选中一支长笛,低声对笛子的主人说了几句话,那人点了点头。于是他把笛子举到唇边,轻声吹奏了几个音符。他停下来,接着重试了一次,然后转过身去。
他再次举起笛子,开始了华尔兹那颤动的乐章。王子在乐声中品尝着葡萄酒。
等他停下来喘口气时,王子示意他继续。长笛奏出一曲又一曲被禁止的旋律,职业的乐师们在脸上摆出职业的轻蔑,然而在桌下,他们的脚却随着音乐打着节拍。
最后,当王子的葡萄酒享用完毕,夜晚也开始向摩诃砂走来。他扔给男孩一袋硬币,男孩离开时眼中噙着泪水,不过王子并没有看他的眼睛。他起身舒展四肢,用手背掩住一个哈欠。
“我回房去了,”他对自己的手下说,“可别趁我不在把自己的遗产输个精光。”
他们哈哈大笑,祝他晚安,接着叫来烈酒和咸饼干。离开时,他听到了骰子摇动的声响。
王子提前离开宴会是为了次日能在日出之前起身。他命一个仆人整天守在自己的房门外,挡住任何求见的人,只说王子这天不会客。
清晨的第一朵鲜花尚未对早起的昆虫开放,他已经走出旅舍,只有一只老态龙钟的绿鹦鹉目送他离去。依循惯例,王子脱下了镶着珍珠的丝绸,换上破布缝制的衣裳。他穿过光线暗淡的街道,一路上悄无声息,既没有海螺鸣响号角,也不闻整齐的鼓点。街上空无一人,只能偶尔遇见一两个行色匆匆的医生或妓女。一只野狗跟着他穿过商业区,往港口走去。
他在桥墩旁堆放的柳条箱上坐下。黎明驱散了笼罩世界的黑夜。他望着随波浪起伏的船只,风帆早已降下,绳索纠结,舰首刻着怪兽或处女的形象。每次的摩诃砂之行都会把他带回这里,在码头稍事停留。
一个外地的船长,刚刚监督水手卸下一袋袋粮食,现在走到柳条箱形成的阴凉处休息片刻。王子同他交谈起来。
“早上好。”他说,“愿风暴与海难远离你的航程,愿诸神赐予你平静的港湾,让你的货物卖上个好价钱。”
对方点点头,在一个柳条箱上坐下,拿出一个小巧的陶土烟斗,往里边填上烟丝。
“谢谢你,老人家。”他说,“我只在自己选定的神庙中向神祈祷,但我乐意接受任何人的祝福。祝福总不会有什么害处。特别是对一个海员来说。”
王子身体前倾,好看清船体。“不过海水还算平静吧?”
海员摇摇头:“我们在盐岛附近遇上一艘大船,听船上人说,我们刚好躲过了六天前尼西提大炮最厉害的一次喷发。那时,云被烧得火红,波涛汹涌起伏,可以确定有两艘船已经沉没,另有一艘很可能也已遇难。”他往后一靠,点燃烟斗,“所以,就像我刚才说的,祝福对一个海员总不会有什么害处。”
“我在找一位海员,”王子道,“一个船长。
他叫让·奥威格。或许他现在用的是奥瓦嘎这个名字。你认识他吗?”
“我见过他,”对方说,“但他已经很久不曾出海了。”
“噢?他怎么了?”
海员转过头来,仔细打量着他。最后,他问道:“你是谁?为什么打听他的事?”
“我叫萨姆。我和让是多年的老朋友。”
“‘多年’是多少年?”
“很久很久以前,在另一个地方,他还是船长,指挥着一艘不曾在这片大洋航行过的船,那时我们就认识了。”
那位船长突然俯下身子,拾起一块木头,朝桥墩另一侧的一只狗扔了过去。那狗刚绕过根桩子,被木头打中后,它尖叫一声,朝仓库飞奔而去,躲了起来。它正是从哈卡拿的旅舍一路跟在王子身后的那只野狗。
“小心地狱的猎犬。”船长道,“这儿有狗、还有狗——还有狗。三种不同的类型,别让任何一种靠近你。”说完他又一次上下打量王子,“你的手,”他一挥烟斗,“最近戴过许多戒指,它们留下的印记还没有消失。”
萨姆瞥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微微一笑:“什么也逃不过你的眼睛,水手。”他答道,“所以我不否认这个明显的事实。是的,我最近戴过戒指。”
“如此说来,你也像那些野狗一样表里不一——你在打听奥瓦嘎时用了他最古老的那个名字。
你自称萨姆。那么,你或许也是原祖之一?”
萨姆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注视着对方,似乎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也许是意识到了这点,船长再次开口道:“我知道,奥瓦嘎是原祖之一,虽然他自己从未说起过。要么你自己也是原祖,要么你是一个大师,总之你早已知道他的身份,因此,我提到这件事并没有泄露他的秘密。不过,我的确希望弄清自己面对的究竟是敌是友。”
萨姆皱起眉头。“让从不与人结仇。”他说,“听你的话,他现在似乎有不少敌人,比如那些被你称为大师的人。”
海员仍旧盯着他。“你不是一个大师。”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而且,你来自远方。”
“是的,”萨姆道,“但请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首先,”海员说,“你是个老人。大师也可能选用一具衰老的身体,但他不会这么做——就好像他不会长时间使用狗的身体。一个老人很可能毫无预兆地突然死去,大师太过惧怕遭遇真正的死亡,因此不会长时间使用老人的身体,以至于让戒指在手指上留下深深的印记。戒指的印记只可能来自富人,而大师们从来不会夺取富人的身体。一个富人,即使他不愿转世重生,他也会活到自然死亡为止。大师们不敢打富人的主意,因为如果一个富人意外死亡,他的手下也许会使用暴力威胁大师们的安全。所以你的身体不可能是这样得来的。从生命槽中取出的身体同样不可能有戒指的痕迹。
“所以,”他总结道,“我认为你是个很有地位的人,但并非一位大师。如果你知道奥瓦嘎的过去,你应该同他一样,也是原祖之一。你所打听的那些事,让我判断出你来自远方,因为如果你是摩诃砂人,你必定听说过大师,而了解大师的情况,你就该知道为什么奥瓦嘎不能再出海了。”
“哦,刚靠岸的水手啊,你对摩诃砂的事倒非常清楚。”
“和你一样,我也是从很远的地方来。”船长微笑着承认道,“但在十二个月的航行中,我会在数十个港口停靠,会听到许多事情——来自各处的消息、流言和故事。我知道宫中的阴谋和神庙的故事。我知道在爱神甜蜜的弓箭下,人们夜里对妙龄少女的私语。我知道刹帝利的战斗和大商人们以未来的谷物、香料、珍珠与丝绸所做的交易。我和不同的人一道开怀畅饮,有吟游诗人和占星术士,有戏子和仆从,还有马车夫和裁缝。有时,我也许会来到一个海盗藏匿的港口,听说被劫持的那些人质的遭遇。所以,不要感到奇怪,尽管你可能已经在这里逗留了一个星期,而我刚从远方到此,却比你更了解摩诃砂。时不时地,我还会听说神灵的所作所为呢。”
“那么,请说说大师们的事吧。还有,为什么要把他们视为敌人?”
“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他们的情况,”船长道,“因为你不该毫无警觉。过去那些肉体贩子现在成了业报大师。他们学着神灵的模样。不再对外透露各人的名字,好让自己看起来像大法轮一样,成为抽象的存在,并自称为大法轮的代言人。他们现在已经不止是肉体商人,还与神庙结成了联盟。神庙也改变了,和你一道的那些原祖早已成了神,他们现在从天界与神庙联系。若你真是原祖之一,萨姆,等你面对业报大师们时,将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成为神,要么灭亡。”
“他们是怎么做的?”萨姆问。
“要想知道细节,你得到别处寻求答案。”对方答道,“我不知道这些事是如何进行的。到织工街去,找修帆工加拿嘎。”
“这是让现在的名字吗?”
船长点点头。
“记住,留心狗。”他提醒道,“或者说,留心任何可能藏有智力的活物。”
“你叫什么名字,船长?”
“在这个港口,我没有名字,或者只有一个化名,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对你说谎。再见,萨姆。”
“再见,船长。谢谢你的忠告。”
萨姆起身离开港口,往商业区和那些做买卖的街道走去。
太阳像一块红色的铁饼,正朝着诸神之桥上升。城市已从睡梦中苏醒,商贩们正在街边展示着工匠的精巧手艺。王子穿过这些小摊,沿街叫卖软膏和药粉、香水和油的小贩在他身边来来往往。卖花姑娘们朝路人挥舞着鲜花和花环:卖葡萄酒的商人照例一言不发。同他们的酒囊一起坐在一排排阴凉的长凳上,等着顾客上门。食物的味道、麝香、人的体味、粪便的臭味、油和熏香的气味全都搅在一起,像一朵看不见的云,在街上悠然飘荡。
王子走到一个拿着乞钵的驼背身前,他自己也是乞丐打扮,所以并不显得突兀。
“你好,兄弟。”他开口道,“人家派我来办事,但这一带我不熟。能告诉我织工街在哪儿吗?”
驼背点点头,晃了晃乞钵作为暗示。
他从藏在破布下的口袋里掏出一枚小硬币,放进驼背的乞钵里。硬币立刻消失了。
“那边,”驼背把头一偏,“在第三条街往左转。两个街口之后就是水神瓦鲁那神庙前的环形喷泉。沿着喷泉走,织工街的标志是一只锥子。”
他点点头,拍了拍对方的驼背,然后继续前进。
走到环形喷泉时,王子停住脚步。瓦鲁那是所有神祗中最为苛刻、威严的一个,现在,他的神庙前排着好几十个人。这些人并不准备进神庙去,而是在进行某种需要轮流排队等候的活动。他听见硬币的响声,于是凑近了些。
那是一台金属制成的机器,闪闪发光。
一个男人将一枚硬币投进机器上的钢老虎口中。机器隆隆作响,他接着按下一些动物和魔鬼形状的按钮。两条圣蛇那迦盘旋在透明的面板上,男人按下按钮后,一道光贯穿了蛇身。
萨姆缓缓移动,更靠近了些。
机器一侧有一根铸成鱼尾形的控制杆,男人把它拉下来。
圣洁的蓝光盈满机器内部;两条圣蛇发射出红色的脉冲;伴随着柔和的音乐声,蓝光中出现了一个转经筒,飞快地转动着。
男人一脸接受赐福的表情。几分钟后,机器自动关闭。他又拿出一枚硬币,再次拉下控制杆,引得队伍末端的几个人大声发起了牢骚——这已是他的第七枚硬币了。天这么热,其他人也等着祈祷呢。既然是这么一大笔奉献,他干吗不直接进去把钱交给祭司呢?有人回答说,这家伙肯定干了不少需要赎罪的事儿。于是,人们开始揣测他的罪究竟属于何种性质,这让人群中传出好些兴高采烈的笑声。
王子发现队伍中也有几个乞丐,于是过去排在队尾。
队伍缓缓向前挪动,王子注意到机器底座上有两只老虎分立两侧:有的人会往第一只口中投下硬币,再按下按钮;有的却只往第二只老虎嘴里塞进一块扁平的金属片,等机器停住以后,金属片会落入一个杯子里,被主人拿回去。王子决定冒点儿险,找人打听打听。
他选择了排在自己前边的那个人。
“为什么……”他问,“有些人有自己的金属片呢?”
“因为他们注册过了。”那人头也不回地答道。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