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姆垂下头,表示接受。
“阿门。”他说。随着一阵刺痛、飘忽的感觉,他感到自己离开了地面,被带进了人类从未涉足的隧道中。
他们在黑暗中等待着。
长久的、无声的等待。时间仿佛一个爬山的老头般踯躅不前。
他们等待着,脚踩的岩石下是一汪黑潭。
“听,有声音。”
“我什么也没听见,而我们用的是同一双耳朵。”
“不要用身体上的耳朵去听——又来了!”
“是的!我猜那是迦梨的权杖。也就是说,战斗还在继续。”
“这么长时间?这些神灵比我想像的更加强大。”
“不,应该说罗刹比我想像的更加强大。”
“无论我们是输是赢,悉达多,神灵现在都无法脱身。如果我们能从他们身边溜出去,他们的战车也许正无人把守。你想要吗?”
“偷走雷霆战车?这想法倒真不错……那是一件威力无比的武器,同时也是很好的交通工具。我们有多大机会?”
“我敢肯定罗刹能一直拖住他们,为我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再说爬上鬼狱的路很长,而我们却不需要从小道走。我有些疲倦,但还是能带我们飞上去。”
“让我们上去几层,看看情况。”
他们离开了黑潭旁的岩石,开始向上。在他们周围,时间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他们正在前进,一个光球迎了过来。它降落在洞穴的地上,化作一株燃起绿色火焰的大树。
“战况如何?”陀罗迦问。
“我们困住了他们,”它报告道,“但无法靠近。”
“为什么?”
“他们身上有某种东西让我们不得近身。我不知道该叫它什么,但它让我们无法靠得太近。”
“那你们是怎样作战的?”
“岩石像暴风雨般不断落下。我们还掷去火、水和强力的旋风。”
“他们如何回应?”
“湿婆的三叉戟能在任何地方杀出一条路来,但无论他毁灭多少,我们都会带来更多,所以他就像雕塑般站在原地,摧毁我们永无止境的风暴。有时,火王为他挡住进攻,他就会突然大开杀戒。女神的权杖会迫使我们减慢速度。一旦慢下来,就会遭遇三叉戟、或是死神的手与眼。”
“而你们没能伤到他们?”
“没有。”
“他们在什么位置?”
“还在墙侧的小径上,离顶端不远。他们的速度很慢。”
“我们的损失是多少?”
“十八个。”
“看来这是个错误,我们不该停止等待,开始作战。代价太高却一无所获……萨姆,想试试偷走战车吗?”
“值得冒险……是的,让我们试试看。”
“现在去吧。”陀罗迦对罗刹下了命令,对方已经长出许多枝条,正前后摇摆着。“我们随后跟上。我们会沿着他们对面的墙上升。一旦我们开始上升,你们就要把攻势加倍。在我们过去之前,你们必须完全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拖住他们,好让我们有时间偷走停在山谷里的雷霆战车。在那之后,我会以真身回到这里,那时我们就可以结束这场战斗。”
“遵命。”对方一面回答,一面倒地化作一道绿蛇般的光束,从他们身前滑开了。
他们快速朝前赶,有时甚至跑步前进,好保存魔物的力气,留待最后时刻对抗重力。
他们终于站在了鬼狱的地面上;光线并不太暗,萨姆只需使用肉眼便能看清身边的一切。噪音震耳欲聋。如果他和陀罗迦要靠语言来交换意见,他们之间将不存在任何交流的可能。
火焰绽放在墙上,仿佛乌黑的树枝上盛开的奇异兰花。它翻腾着,随阿耆尼的火杖改变着形状。
罗刹如闪亮的昆虫般飞舞在空中。狂风怒号,巨石也不甘示弱,“嘎嘎”地响个不停。但在这一切声音之上的,是迦梨那扇子一般挥舞在面前的银色骷髅法轮;它的哀鸣令人心烦意乱,更可怕的是,即使声音抬高到听觉范围之外,它也依然在脑中尖叫不已。石块被劈开,融解、消散在半空中,它们白热的碎片如熔炉中涌出的火星般纷纷坠落、反弹、翻滚,在鬼狱的阴影中灼灼生辉。火焰与混沌涉足之处,墙上出现了许多斑点、沟槽和划痕。
“趁现在,”陀罗迦道,“我们走!”
他们升到空中,沿着墙面往上。罗刹的攻击增强了,回应他们的则是更加密集的反击。萨姆捂住双耳,但对阻挡逝梨的武器毫无用处,每当银色的骷髅转向他,他的眼睛后头就像被无数炙热的钢针扎过似的。在他左边不远处,一整片岩石转瞬间消失了。
“他们并未发现我们。”陀罗迦道。
“目前还没有。”萨姆答道说,“那个该死的火神能从一片汪洋中找出一颗翻滚的沙粒,如果他转到我们的方向,我希望你能躲开他的——”
突然间,他们凭空升高了四十尺,位置也更加靠左。陀罗迦问,“这招如何?”
他们开始飞速上升。一长串融化的岩石景跟在他们身后。魔物们呼啸着扯下无比巨大的石块,伴着飓风和片片火舌朝四位神灵扔去。
他们来到了深井的边缘,越过它,飞快地退到神灵的射程之外。
“现在我们必须一路绕过去,通向大门的走廊在那边。”
一个罗刹从井里上来,快速飞到他们身边。
“他们在撤退!”他喊道,“女神摔倒了。红衣的那个正扶着她逃走!”
“他们不是在撤退。”陀罗迦道,“他们想过来截断我们的去路。
挡住他们!毁掉小道!快去!”
罗刹像颗流星般往井里坠下。
“缚魔者,我累了。我不知道能否带我俩从门外一直下到山脚。”
“如果只是一部分路程,你行吗?”
“可以。”
“最开始的三百尺左右,路最窄的那段?”
“我想没问题。”
“好!”
他们跑起来。
他们沿着鬼狱的边缘飞奔,又一个罗刹来到他们身边,同他们保持着相同的速度。
“报告!”他大喊道,“我们两次把路摧毁,但每次火王都重新烧出一条路来!”
“那就别无他法了!现在跟我们一起走!我们还有别的事情需要你的协助。”
他冲到他们前头,化作深红色的光,照亮他们的道路。
他们绕过井,冲上隧道,来到隧道末端,猛地推开大门,跑到门外的岩脊上。刚才领路的罗刹“砰”地一声关上门,喊道:“他们追来了!”
萨姆跨过悬崖的边缘。就在他下落时,上方的大门一闪,随后融化了。
靠着那罗刹的帮助,他们一路降落到查纳山脚,登上一条小径,转了个弯。现在,一座大山的底部将他们与诸神隔开。但转瞬间,这座石山也遭到了火焰的攻击。
罗刹急速升到高空中,盘旋着消失了踪影。
他们沿着小径朝战车所在的山谷跑去。当他们来到战车前时,刚才的罗刹也回来了。
“迦梨、阎摩和阿耆尼正往下赶,”他说,“湿婆留在后边,堵住了隧道。阿耆尼跑在前头,女神跛了脚,阎摩扶着她。”
山谷里。雷霆战车静静地站在他们眼前,立在这片长满青草的开阔地上。细长而没有任何雕饰,青铜的色泽,却并非青铜所制。它仿佛一座倒塌的尖塔,或者某个巨人的钥匙,再或者是天国某件乐器的零件,从闪耀的群星中脱落下来,坠入了凡间。虽然肉眼看不出什么缺陷,但它总给人一种不完整的感觉。它的美是那种最顶尖武器的独特的美,只有在运转时才显得完满。
萨姆绕到侧面,找到舱口,登上战车。
“你能操控这辆战车吗,缚魔者?”陀罗迦问,“让它掠过天际,在地面散播毁灭?”
“我肯定阎摩会把操纵杆做得尽可能简单。他一有机会就要把事情简化。我过去开过天庭的飞行器,希望它们属于同一种类型。”
他一头钻进机舱,坐在驾驶席上,盯着眼前的控制板。
“该死!”他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
刚才的罗刹突然再次出现,他穿过战车的金属外壳,悬停在控制台上方。
“神灵们的速度很快,”他报告说,“特别是阿耆尼。”
萨姆迅速拨动一连串开关,然后按下一个按钮,整个仪表盘都亮了起来,里边还传出一阵嗡嗡声。
“他离我们还有多远?”陀罗迦问。
“几乎到了半山腰。他用火拓宽了道路。现在他仿佛是在一条大道上奔跑。他烧掉了障碍物,一路畅通无阻。”
萨姆拉起一个控制杆,调整了某个刻度,然后注视着眼前的各种读数。一阵震颤传遍机身。
“准备好了?”陀罗迦问道。
“我没法这样启动,必须预热。还有,控制板没我想像中那么简单。”
“我们得争分夺秒。”
“我知道。”
远处传来几次爆炸声,盖住了战车逐步增强的咆哮。萨姆再将操纵杆往下拉了一格,重新调整了刻度。
“我去拖住他们。”说着,前来报信的罗刹像来时一样消失了踪影。
萨姆又把操纵杆拉下两格,在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噼啪”一声熄了火。战车重新变得一动不动。
他将操纵杆推回原来的位置,扭转刻度,按下刚才的按钮。
战车又是一阵震颤,同时传出咕噜声。萨姆把操纵杆拉下一格,调整刻度。
过了一会儿,他重复了刚才的动作,咕噜声变成了柔和的低吼。
“完了,”陀罗迦道,“死了。”
“谁?什么?”
“去阻挡火王的那个。他失败了。”
更多爆炸声。
“鬼狱完了。”陀罗迦说。
萨姆的手放在操纵杆上,焦急地等待着,额头上大汗淋漓。
“他来了——阿耆尼!”
萨姆透过长长的、倾斜的护罩向外望去。
火王进入了山谷。
“再见了,悉达多。”
“还不到时候。”萨姆说。
阿耆尼看着战车,举起火杖。
什么也没发生。
他站在那儿,右臂直指战车;随后他垂下手臂,甩了甩手中的火杖。
他再次将它举起。
仍然没有火焰喷出。
他伸出左手,调了调颈后的盒子。火光从法杖中涌出,在他身旁的地表上烧出了一个大坑。
火杖又一次指向战车。
什么也没有。
他开始朝战车跑去。
“是你干的?电导?”陀罗迦问。
“是的。”
萨姆拉下操纵杆,再次调整了刻度。周围响起巨大的轰鸣。
他按下另一个按钮,从战车的尾部传来清脆的噼啪声。就在阿耆尼来到舱口时,他调好了另一个刻度。
一道火光,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金属轰鸣。
萨姆从座位上站起身,钻出机舱,走进战车的通道中。
阿耆尼已经进入了战车,他举起火杖。
“别动——萨姆!魔物!”他喊道,声音盖过了引擎的轰鸣;他的护目镜一闪,变成了红色,他微笑起来。“别动,否则你和你的寄主会一齐燃烧!”
萨姆朝他扑了过去。
阿耆尼没有料到对方能碰到自己,被萨姆轻易地击倒在地。
“短路了,是吗?”萨姆一拳击中他的喉咙。
“或者是太阳黑子的影响?”这次是太阳穴。
阿耆尼倒向一旁,萨姆用手掌的外侧给了他最后一击,正好打在锁骨上方一点。
他将火杖踢到通道的另一头,等他想过去关上舱门时,却发现为时已晚。
“离开我,陀罗迦。”他说,“从现在起,这是我自己的战斗。你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保证过会帮助你。”
“你现在无法提供任何帮助。趁你还有机会,赶快离开。”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好吧。但我还要告诉你最后一句话——”
“留着你的话!等下次我来的时候——”
“缚魔者,这是我从你身上学到的——我很抱歉,我——”
一种可怕的扭曲感穿透他的身心,使他痛苦不已,那是阎摩的死亡之眼落在他的身上,击中了比他的自我更深的地方。
迦梨也看进他的双眼;与此同时,她举起了尖叫的权杖。
仿佛一片阴影刚被移开,另一片又随之落下。
“再见,缚魔者。”这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接着,骷髅开始尖叫。
他感到自己摔了下去。
一阵刺痛。
在他的大脑里。在全身各处。
他被这刺痛唤醒,感到自己被疼痛裹得严严实实,就像浑身缠满了绷带。
手腕和脚踝上套着锁链。
他半坐在一个小隔间的地板上,红衣人正坐在门边吸烟。
阎摩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为什么我还活着?”萨姆问道。
“许多年前,你在摩诃砂定下了一个约会,你活着就是为了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