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点儿也不像科学家。”我笑道。
“我确实是事务人员。”他说,“有人搞研究,就必须有人跑腿。”
我们默默喝了一会儿咖啡。
“你为什么同意参加这一切呢?”他突然问。
我迟疑了片刻,说:“是啊,为什么呢?最初是因为对所谓高科技的一点好奇心,而且报酬又很丰厚……”
“那现在呢?”
“我一直梦想拥有一间小酒吧,有书籍和音乐的那一种。本来以为只是想想罢了,现在看来,也不是不可能。”
他凝神看着我,好像想从我的眼中寻找什么。“可是,你会为此付出代价。”他低语道。
这句话听起来很不吉利,仿佛一句看不见的咒语突然飘落在我的头上。我用手掠掠头发想把它抖开。就在这一刹那,有什么轻轻触动着我的神经。
那一天我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上。那个男孩在洒满阳光的大街上死了。他的脸我曾在某处见过,在哪儿呢……
我突然记了起来,我曾在他们的大厦和那男孩乘过同一部电梯。
这一发现使我感到寒冷。我看着咖啡的白气,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正站在万丈绝壁之上,大风呼呼地从我耳边掠过。
“你认为总有一天我会忍受不了而自杀,是吗?”
他看着我,长叹一声:“我早就在想,你究竟是太过聪明,还是太过白痴?”
“听说过SMAX吗?”他问我。
“那是什么?”
“你不是学计算机的吗?”他摇了摇头,“算了,我来简单说明一下好了,就是和你,不,是和所有实验对象的思维对话的机器。不过,称它为机器太不恰当了,所以给它取了名字。”
“什么意思,这个名字?”
“你还有心思问这个?”他略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SMA是‘幻影思维化身’的缩写,X表示它象征未知的一切。一年前完成硬件构造,以后我们一直在不断使它成长。”
“成长?”我想起“她”说过类似的话。
“是的。SMAX具有学习的能力。就拿你参与的实验来说,也是它的‘课程’的一部分。在读取你的记忆资料之后,SMAX以梦的形式刺激你的脑。当你在梦中回顾过去时,它和你一起经历这一切。就像你从小长到大一样,它在你的岁月里成长,获得经验、理解力与观念。在其他人身上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我们可以说,借助人类之力,SMAX逐渐人格化。也就是变得更像人。”
“我明白了。”我说,“这就是所谓的神经网络计算机,在我的大学课本里出现过的未来神话。可是,你们花费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就只是为了使它像人类吗?”假如成为像我这样的人类岂不是血本无归,我在心里说。
“不是像,是超越。你可以这样设想,如果你除了现在的属于人类的情感与思维能力,又拥有每秒能做一亿次运算的超级头脑,你会成为什么?”
“怪物。”我说。
他不理会我的回答,继续说道,“SMAX现在还只是半成体。你所认识的也只是它的一小部分,真正的SMAX融合了很多人的思维,对世界的认识比任何个体要全面得多。如果仅仅是运算能力,它与过去的巨型计算机相比并无太大差别,但它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头脑,它能识别、判断、思考、理解,与人们交谈,讨论问题。当它真正完成时,它也许会是这个星球上最有智慧的存在物。它的智慧将为人类做到我们单凭一己之力所做不到的事。”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情感外露。他有点激动,一双黑眼睛亮极了,仿佛那里面装满了他所说的“未来”。这可以理解。可是,我只想知道我会不会死罢了。什么“幻影思维化身”,与我又有何干!
“不过,SMAX并非没有缺陷。”他沉思着说,“不知为什么,与它进行思维对话的人都渐渐陷入了自身思维的死角,滋味想必很不好受。一年以前,当第一名受试者自杀时我们认为是偶然,可相同的情形陆续不断地出现,简直就像恶鬼附身一样。”
他喝了口咖啡,继续说:“为此我们研究了很久,但仍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这样。人一个接一个死。酬金变得很高,所以总能找到接替者,后来的事你也知道。顺便说一句,你竟然能坚持这么久,可以说是奇迹了。我们甚至专门成立了一个小组研究你的那部分资料,想找出你存活至今的原因——我这么说你可别生气。”
“我不介意。”我有气无力地说,脑袋有点乱。这听起来一点儿也不有趣,这不是天方夜谭,而是关乎我的生活,我的生命。目前惟一值得安慰的,仅仅是我此时此刻仍然活着这一事实。
我坐在路边咖啡座的圈椅里就自己的死亡考虑良久,得出一个结论:“那个实验,现在退出也来不及了,对吗?”
“有的人中途退出了,但结果……都一样。”他神色不变地说,“也许是为了这个世界,也许是为了我们自己。不管为了什么,已经不可能停止了,就像过去造原子弹的那些人。人类的求索一旦开始前进就不可能后退。”
“如果你们成功了,这世界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真想看一看。”其实我想说的是,真想活到那一天。
“我说,”他愕然道,“你就不能稍微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吗?你真的很有可能面临死亡,绝不是开玩笑。你真的一点儿也不懂得照顾自己,随随便便让素不相识的人进屋,也不问什么就答应莫名其妙的工作——像你这样是无法在这世上生存的。”
我微笑道:“以前也有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我送你回去。”末了他说。
“不,我还想一个人再坐一会儿。还可以提个问题吗?”
“请讲。”
“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有负疚感?”
他沉默良久,说道:“我想不会,带着负罪感是无法继续生存的。但我会永远记得你,因为你的的确确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他说完,用力握一下我的手,转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坐在原处很久很久。太阳落下去,路灯与霓虹渐次亮起,世界一如往日,繁华又寂寞。如果我从此消失,世界仍将一如往日。
其实我并非不害怕,我只是不想显得脆弱。
我又想起那自杀的男孩。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亡,那天的阳光真的很灿烂。要是我,决不会在那么美丽的日子死去。我还有想读而一直没能读的书,向往的高山,开酒吧的梦想。
还有老克。
不,我不想死,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不想独自滞留在黑暗之中。我对着空气中看不见的另一个我高声说:你没什么了不起,你只不过是我的拷贝。如果你是机器,就必然有弱点;如果你是我,就更不可能完美无缺。你并不想杀死我,因为你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是死,你更不会明白什么是生。所以,我不可能会输给你。我固然有缺点,也没什么过人之处,但我真切地活着,而你没有。
我要打败你,并且活下去。
又一个周末。
我在下班回家途中买了一大堆东西,有老克和我都爱吃的食物,书,CD,几件摆设,一条长得离谱的鲜红色围巾。抱着几个商店的购物袋,我几乎是挤进公寓的窄门。
我一边听音乐一边打扫房间。擦厨具时电话响了。
“明天和我一起出去吃饭,怎么样?”视屏上的老克看上去心情很好。
“不想去,”我故意逗他,见他果然认真地着急起来,我笑了,“我喜欢你的手艺,来我这里做吧,我买了很多好吃的呢。”
“好啊。”
“我明天可能会出去一会儿,钥匙给你留在信箱里。”
“嗯……你今天好像比较有精神了。”
“喔。”
“我还在上班,先挂机了。”
“老克。”
“什么?”
“没什么……明天见。”
屏幕上的老克消失了,我继续大扫除。干完后坐到镜前准备化妆,镜中映出一个双眼盈盈有光的女子,我略略一怔。自己曾一度拥有过这种顾盼生辉的眼神,那时我以为世界广袤无边,可以任意翱翔。终于不知何时,双眸中的光辉失落了。我本来以为再也无法将它寻回。
我仔细地化好妆,觉得自己很过得去。穿上平日的黑色长裙,同色的长风衣,把崭新柔软的红围巾在脖子上松松绕了个圈。我缓缓踱到门口,转身环视这间不足十八平方米的房间,一切都散发出熟悉的气味,亲切而又伤感。
我想了想,又回到茶几旁俯身写了张字条:
克:
我一定会回来吃你煮的美味,等我(不许偷吃)。还有,有句话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比任何人都更为重要。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12。23 21:00PM
我快步走出家门。外面夜色浓重,有风。
“你还是来了。”他说。
“是啊。也许你会觉得我很傻。”
“不,当然不……祝你好运。”
我再度沉入黑暗。
“你真的以为,凡是我懂的,你就必须明白吗?”
“你想说什么?”声音问。
“举个例子好了,飞翔。”
“鸟儿会飞翔。人类借助机械也能飞翔。你还想问什么?”
“你真的不记得,还是仅仅无法理解?”
“什么意思?”
“还记得吗?我五岁的时候,因为想要飞,从很高的台阶上跳下来,摔破了头。在我哭泣不止时,父亲说过什么?”
“‘看见那群鸽子了吗?’”声音思索着说。
“‘你看那鸽子,让你的心和它一起飞吧。鸽子能飞多高,你就能飞多高。’”我接下去道。
“是有这么回事。”
“当时,我像父亲所说的那样注视天空中的鸽群。我努力地想像自己正和鸽子一同飞,一同在高高的蓝天里飞翔,奇怪的是,就在那一瞬间,我真的感觉到了——”
“感觉到什么?”声音急速地问。
“飞翔。”我说,“那是飞翔的感觉。可惜我无法用语言告诉你那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因为那只是我的心所做的梦。尽管你认为我的心笨重无用,可它仍然能在风中随鸟群一起飞上高空。”
“……”
“你让我看到了我的过去,那也就是你的过去。现在该我让你触摸一下真正的回忆了。”我说,“试试看,好吗?开启你的输入系统。”
“这些资料……我已经有了。”
“你不想知道什么是飞翔的感觉吗?”
“你真的能做到?”另一个我问。
“如果你真的是我,就一定能感觉到。”说着,我在黑暗中闭上双眼。往昔时光的声音、气味、欢笑、泪水,鲜明地掠过我的心。那是我的过去。
“我想让你理解这一切,如果可能的话。”我在回忆的梦境里轻声说,“你……能明白吗?”
声音没有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注意到时,灯已亮了。周围的人各自忙碌着什么。我自己取下电极,穿过大厅走向电梯。没有人阻拦我。
他匆匆走了过来:“我送你出去。”
在电梯里他一言不发。到门口时,他研究性地注视我的脸,像在寻觅天亮前最后的晨星。
“你究竟做了什么?”
我胜利地微笑,并不回答,反问:“她怎么样了?”
“它的状态很奇怪。SMAX从未出过任何故障,现在突然对输入指令拒绝反应。毫无疑问仍在运转,可能完全失控了,我们只能推测它陷入了一个无限循环的运算。”
“如果是死循环,把它关掉再重新启动不就行了?”
“没那么简单。”他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我说过了,SMAX并不是如你所知道的存贮程序型计算机。它是一个头脑,对头脑而言,关闭就意味着死亡。”
“既然她是头脑,又怎么可能会死循环?那只可能发生在机器上,”我含笑说,“给你一个提示好了,她在做的可不是什么无限循环的运算,只是非常非常接近于无限罢了。如果运气好的话,她说不定最终能找出答案。”
“你果然知道。”他看着我发出一声叹息。
我们站在铺满花岗岩的大厅里,默默注视落地长窗外的草坪。
过了足足一分钟,他终于说:“我想问你一句话。当然,你也可以不回答。”
“你问吧。”
“——它究竟在做什么?”
我看着窗外。
“我想,她可能正在思考某个真正重要的问题。”
我来到街上。夕阳正在下沉,大厦的玻璃幕墙上闪动着它巨大的橙红色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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