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基地纪元三七七年的第三天。
普芮姆·帕佛抵达端点星的时候,正值庆祝活动的最高潮。兴奋疯狂的气氛令他眼花缭乱,差点误了正事。不过在他离开这个行星之前,还是顺利完成了两件任务,并且接受了一项嘱托。
那两件完成的任务是:
(一)与基地达成一项协议,双方同意在未来一年内,由帕佛代表的合作社每月运来二十艘船的粮食,基地一律以战时价格收购。然而,拜最近那场大捷之赐,其实已经没有任何战争的风险。
(二)将艾嘉蒂娅交代的五个字转达给了达瑞尔博士。
达瑞尔听了之后,马上张大眼睛瞪着帕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愣了好一阵子,他才向帕佛提出一项请求,请他带一句回话给艾嘉蒂娅。
帕佛很喜欢这件差事,因为那是一个很简单的答覆,而且十分合情合理。那句话是:“赶快回来吧,不会再有任何危险了。”
此时,史铁亭统领又怒又恼。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武器,一件件都毁在自己手中:他的武力原是一张强韧的巨网,却在一夕之间变成了腐朽的破布——这足以使得最冷静的人,也会像火山爆发一般喷出熔岩。但纵使他火冒三万丈,却根本莫可奈何,他自己也完全心知肚明。
这几周以来,他未曾睡过一晚的好觉,如今已经有三天没刮脸了。他取消了一切活动,连麾下的将军们也没办法与他联络。因为没有任何人比他自己更了解,内乱的爆发已经迫在眉睫,即使卡尔根从此不再吃任何败仗,叛变的烽火也可能一触即发。
而首相列夫·麦拉斯也完全束手无策。他现在站在一旁,表现得极为冷静,看起来却像个猥琐的糟老头子。他右手那根瘦削而神经质的食指,又习惯性地抚摸着他的老脸,从鼻头一直摸到下巴,然后再回到鼻头,如此反覆来回。
“喂!”史铁亭对他咆哮道,“快贡献一点什么意见。我们现在吃了败仗,你明白吗?被打败了!可是为什么呢?我根本不知道。你都听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知道原因吗?”
“我想我知道。”麦拉斯以镇定的口气说道。
“叛变,”史铁亭故意用轻柔的语调说,其后的每句话也都是同样轻柔,“你知道有人叛变,可是你却故意不作声。你伺候过那个被我赶下台的第一公民,就以为不论哪个龌龊的鼠辈取代我,你也依旧能高枕无忧地当你的首相。我告诉你,如果你真的在打这个主意,我就要把你的五脏六腑通通挖出来,在你的眼前一把火烧掉。”
麦拉斯却毫不动容地说:“我曾不只一次想告诉您我的疑虑,而且还试了好多次。我不停地在您的耳旁唠唠叨叨,可是您却宁愿相信别人的话,因为那些话更能够满足您的虚荣心。如今的情势,已经变得比我当初所担心的更糟,如果您现在还不想听我的话,那就请您直说,我可以立即离去。而不久之后,我会再回来为您的继任者献计。不论是谁继任您的位置,他所采取的第一个行动,一定都是签署和平条约。”
史铁串用冒火的眼睛瞪着他,一双巨掌慢慢地握紧再松开,松开再握紧。最后他终于开口:“说吧,你这个迟钝的糟老头,给我说!”
“我过去常常提醒您,阁下,您并不是骡。您也许能够控制船舰和武器,却无法控制子民的心灵。您可明白,阁下,您究竟是在跟什么人作战?您的对手是基地,永远不败的基地——这个基地受到谢顿计划的保护,这个基地注定要建立一个新的帝国。”
“根本没有什么计划,早就没有了,是孟恩亲口告诉我的。”
“那么是孟恩搞错了,即使他说的是对的,那又怎么样呢?您和我,阁下,并不能代表全体人民。卡尔根的男女老幼,以及所有藩属世界的民众,每一个人都对谢顿计划深信不疑;此外,这也是银河这一端所有居民的共识。过去近四百年的历史,让我们学到了一个真理,那就是任何人都无法击败基地——独立称王的国王不能,割据一方的军阀不能,甚至连旧帝国本身也做不到。”
“但是骡却做到了。”
“一点都没错,可是他并不在算计之中——然而您却不是骡。更糟的是,民众全都知道这个事实。所以当您的舰队在进行战斗时,总是担心会被什么未知的力量击败。谢顿计划那张无形的巨网罩在他们头上,所以军人全都畏畏缩缩,进攻之前总是犹疑不决,小心谨慎得过了头。反观基地那一方,同样的那张巨网却是他们的无形防护罩,使他们个个信心备增,心中毫无一丝恐惧,即使面对初期的挫败,却仍旧能够凝聚士气。有什么好怕的呢?回顾历史,在任何战争或冲突刚开始的时候,基地一向屈居下风,却总是能够赢得最后的胜利。”
“可是您自己的士气呢,阁下?从头到尾您都是主动出击,自己的势力范围从未被敌军侵入,目前也没有失守的危险——但您却打了败仗。甚至可以说,您自己也不相信有胜利的可能,因为您知道那是根本不存在的幻想。所以说,认输吧,否则您终将被迫屈膝。现在就主动低头,也许还能够保留一点什么。您一向倚仗武力和权势,将这些有形力量发挥到极限,但却始终忽略精神与士气,最后终于败在这些无形的力量之下。现在,接受我的劝告吧,您这里现成就有一个基地来的人,就是那位侯密尔·孟恩。赶快将他释放,送他回端点星去,让他把您的求和信息带回去。”
史铁亭紧抿着苍白、倔强的嘴唇,暗自咬牙切齿。然而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在新的一年开始后的第八天,侯密尔·孟恩终于离开了卡尔根。他离开端点星已经超过七个月,在这段期间中,曾经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争,如今则大势已定,只剩下一些荡漾的余波。
当初,他自己驾着太空游艇来到卡尔根,现在却有舰队护送离去;当初,他是以私人身份前来,没有任何官方色彩,如今却是一个有实无名的和平特使。
不过对于侯密尔而言,最大的变化在于他对第二基地的看法。每当想到这里,他都不禁开怀大笑,并且想像着当自己向达瑞尔博士,以及那个年轻、能干、精力充沛的安索,还有其他的人揭示真正答案时,将会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
他知道了,他——侯密尔·孟恩——终于知道了真相。
第十四章 “我知道……”
“史铁亭战争”总共又拖了两个月,不过在这段期间,侯密尔一点都不感到无聊。由于具有调停特使的特殊身份,他发现自己成了星际事务的焦点人物,这个角色使他忍不住沾沾自喜。
此时已经没有任何重要的战役,只剩下一些零星的小冲突,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在基地做了一点点必要的让步之后,和约的条文便完全敲定。根据这个和约,史铁亭得以保留原来的头衔,但是除此之外几乎丧失了一切。他的舰队被解除武装;除了卡尔根星系之外,其他的领域全都获得自治权,并且允许居民以投票的方式,决定自己未来的命运——或是恢复原先的地位,或是完全独立,或是与基地结为邦联。
基地纪元三七七年六二日,在端点星所属星系中的一个小行星上——基地最古老的一个舰队基地——这场战争终告正式结束。由列夫·麦拉斯代表卡尔根在和约上签字,侯密尔则喜滋滋地担任见证人。
整个调停过程中,侯密尔都没有遇见达瑞尔博士,也没见到其他的“同谋”。但是这根本没有关系,他的消息并不急于公布。而每当他想到那个念头时,还是会忍不住莞尔一笑。
达瑞尔博士回到端点星来,是“凯旋日”之后数周的事情。当天傍晚,他家又成了五个同谋的聚会场所。十四个月之前,他们就是在同一地点拟定了第一步的计划。
五个人慢吞吞地结束晚餐,然后又喝了好一会儿的酒,似乎大家都不希望回到那个旧话题上。
结果是裘尔·屠博首先打破了沉默。他用一只眼睛凝视着玻璃杯中的深紫色液体,有点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好啊,侯密尔,我可以看得出来,你现在已经成了大人物,你把事情处理得很好嘛。”
“我?”孟恩立刻纵声大笑,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口吃已经好几个月没犯了。他解释道,“我根本什么都没有做,那全是艾嘉蒂娅的功劳。哦,对了,达瑞尔,她现在怎么样?听说她很快就要从川陀回来了。”
“你听到的消息没错,”达瑞尔以稳重的口气说,“她坐的那艘太空船,应该在本周内就会抵达。”说完,他暗暗观察众人的反应,见到的不外是高兴、喜悦、欢呼,以及松了一口气的感叹。除了这些混杂的正面反应之外,他并没有任何别的发现。
屠博又说:“那么,这件事真的完全结束了。去年春天,又有谁能预料到这一切呢?孟恩去了一趟卡尔根,现在又回来了;艾嘉蒂娅从卡尔根再转到川陀去,如今也正踏上归途;我们经历了一场战争,老天保佑,让我们赢得最后的胜利。我们总是听说历史的大趋势可以事先预测,但是过去这一阵子所发生的事情,把我们这些当事人弄得晕头转向,好像根本就无从预测起。”
“胡说,”安索显得不大高兴,他说,“究竟是什么让你这么得意?听你这种口气,好像我们真的赢了一场战争。事实上,我们打赢的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对手,但却足以让我们得意忘形,忘掉那个真正的敌人。”
众人维持了一阵不安的沉默,其间只有侯密尔·孟恩发出极不相称的轻笑。
安索突然用力一拳打在椅子扶手上,看来心中极为愤怒。他说:“没错,我指的就是第二基地。今晚始终没有人提到它,如果我的判断正确的话,大家都在努力逃避这个话题。笼罩着这个白痴世界的胜利假相,真的是那么迷人吗?让你们每个人都觉得应该加入?那么何不雀跃三丈,翻几个筋斗,大家互相拍拍臂膀,再从窗口扔出彩纸彩带。你们尽情发泄吧,把兴奋的情绪全消耗光——等到你们筋疲力尽,重新恢复理智的时候,再回到这里来,我们再继续讨论那个老问题。去年春天,你们大家坐在这里,每个人的眼睛都骨碌碌地转个不停,被那个无以名状的敌人吓得要死;而现在,其实问题依然存在,一点也没有改变。你们以为打垮了一个蠢笨的舰队指挥官,第二基地的心灵科学大师就不足惧了吗?”
他终于停了下来,已经变得满脸通红,喘个不停。
孟恩小声地问道:“你现在愿意听我说吗,安索?或者,你还想继续扮演一个口无遮拦的阴谋分子?”
“尽管说吧,侯密尔,”达瑞尔说道,“不过我们大家都该节制一点,不要卖弄那种过分修饰的辞藻。它本身虽然没什么不好,此时此刻却只令我感到厌烦。”
侯密尔·孟恩靠回扶手椅的椅背上,从手肘边拿起一个玻璃瓶,小心翼翼地为自己再斟了杯酒。
“你们一致推派我到卡尔根去,”他说,“希望我从骡殿的记录中,尽可能找一些有用的情报。我也花了数个月的时间工作,不过这一点我绝不居功。正如我刚才提到的,是聪明的艾嘉蒂娅从旁帮了一个大忙,我才能进入骡殿。我可以很自信地说,我原来对骡的生平以及那个时代的认识,已经算是小有成就。然而,由于接触了那些别人见不到的原始文献,经过数个月的努力,我又有了许多丰硕的收获。”
“因此,我现在拥有独一无二的条件,能够相当准确地评估第二基地的真正威胁。比起我们这位爱生气的朋友,我比他够条件得多了。”
安索咬牙切齿地说:“那么,你对他们的威胁又如何评估?”
“哈,等于零。”
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爱维特·瑟米克用讶异而不可置信的口气问道:“你是说,他们对我们的威胁等于零?”
“当然啦,朋友们,世上根本没有第二基地!”
安索端坐在原处,缓缓地闭上眼睛,他的脸色苍白,面无表情。
孟恩现在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他感到很得意,又继续说下去:“更有意思的一点是,第二基地其实从来未曾存在过。”
达瑞尔问道:“你这个惊人的结论,究竟有什么根据呢?”
孟恩回答说:“我不承认这是一个惊人的结论。你们全都听过骡寻找第二基地的故事,但是你们可知道寻找的规模与专注的程度?当时他几乎可以支配无穷的人力、物力、财力,而他也的确投入所有的资源。他一心一意想要找到第二基地——最后终究还是失败了,根本没有发现第二基地的蛛丝马迹。”
“他几乎没有希望能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