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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秦淮河一夜驚變,他心上懸了七年的一個謎團,終於在今夜解開了。
──當年完顏錯以六歲稚齡,身負重任投身桃穀,若說是自願為之,一個六歲的孩子便有這般野心,這般堅忍耐力,著實不合情理。若非自願,則他身為撸踔樱鹛嬷畬O,天潢貴胄,撸跏治沾髾啵觞N可能讓他幼齡離家,十年辛苦,冒這樣大險?
七年來,這個疑問每每在他腦中冒出一個尖兒,便被他強行摒去。不是不願多想,實是不能多想。
如何能想,想他傾心相待,誓約生死與共的兄弟,卻原來從頭至尾謩澲@個驚天騙局。想十年自幼童長成少年,朝來一同讀書習武,晚來相伴彈琴飲酒,那人卻翻臉便是無情,只是要他的命。想那寒光閃閃的長劍削斷了他的臂膀,冰冷劇痛,撕心裂肺。想那人逼他休妻,師妹臨去前淒然回眸,淚落成雨。想兩國交戰經年,河山破碎,生臁畨T炭,無數一同出生入死的好兄弟都捐埽鼩觯劾郯坠嵌逊e如山。
完顏錯。方綺錯。這兩個名字與所有的前塵舊恨糾纏在一起,錐心刺骨,刻骨銘心。
如何能多想?
白日裏想了一瞬,夜裏便要做噩夢。夢裏鮮血鋪天蓋地漫湧,連風也是腥的,滿目都是淒豔的紅,那人的身影朦朦朧朧,耄г谝黄恢帷!
他問他:“我將你當親兄弟,你卻要殺我?!”
那人大聲冷笑:“你把我當兄弟,我可從洠О涯惝斝值埽 毙Φ眉绷耍銌芸绕饋怼s還是側過頭去。“只不過是你一廂情願罷了……”
他喉頭一腥,吐出一口鮮血。
便從夢裏驚醒。
茫然四顧,漫漫長夜,原來終是只剩下他一個人。
直到今夜,聽到完顏錯和蕭譽一番對話,花宴春才終於明白了前因後果。
蕭譽那一句“一個家妓……”雖只四字,但聯系完顏錯神情與當年情形,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已是呼之欲出。
二三十年前,兩國局勢較如今緩和,金國曾多次派王子出使宋朝,那韓相都殷勤請到自己府上招待唤j。金使常常一住就是數月,相府上養了數十名色藝雙絕的家妓,少不得結下些露水姻緣。等金使一走了之,內中卻有個胡姬珠胎暗結。這些家妓地位極是卑賤,但凡來客便被送上枕席,不過玩物而已,豈能許她們懷胎生子。卻不知這胡姬用了什麼手段,竟真的將這個孩子生了下來,給他起名叫綺錯──或許在她心中,她犯了大錯,卻是個綺麗無邊的錯,教人心甘情願地沈醉。
只是這孩子一落地便隨母入賤籍,生來只能做個下等奴才,小小年紀,倒嘗夠了百般苦難屈辱滋味。
待那撸鯏的赆嶂剡'故地,想起那絕色的胡姬,才知道她竟為自己生了個兒子,驚喜之余,卻又嫌她身份過於卑賤,正是猶豫不決,身旁有人提醒:這孩子可不正是去實行那件大計值淖罴讶诉x麼?
原來金人近年來接連失利,幾場大敗簦У迷獨獯髠瞬诺蛄恪K稳瞬坏帽缟瘢恢獜哪难Y冒出來許多神奇陣法與古怪兵器,令他們焦頭爛額,全無招架之法。於是一邊假意議和,一邊暗中探訪,終於探得幾位最為畏懼的大將,竟都和江湖上一個神秘之處淵源甚深,於是便有人想了個偷師學藝的主意。他們探知那桃穀主人非忠臣遺孤不收,便想去尋一個幼童偷梁換柱,教他扮作宋朝忠臣之後,再尋個別的由頭,買通韓相將那一家滅了口。
這主意倒是不錯,可關鍵之處,卻是壓根尋不到一個這樣的孩子。宗室子弟一個個千驕百貴,誰肯去受這個苦。若在尋常人家挑個孩子,一則身份不足服眾,二則不知資伲绾危齽t難保他們受宋人恩惠,會不會反而投效宋人。難上加難處,是上哪去尋一個會說漢話,熟悉漢人習性,不會露半點破尽呐婧⒆樱俊
唯有這胡姬之子,自小在宋朝長大,不但資伲^佳,聰敏驚人,且在相府久受欺淩,早已養得堅忍個性,比同齡幼童懂事百倍,必然不負大任。而他身份特別,若真出了意外死在南邊,倒也洠颤N關礙;若完成重任,他是女真皇族血茫慌滤换貋硐硎軜s華富貴;就算他真不肯回來,只要將他身份揭穿,宋人豈會放過他。等他立了這個大功回國,兵權到手,撸跏撬H父,更不怕他投靠旁人。撸醺缸觾奢呏貦嘣谖眨瑒萘Φ匚槐厝环固之極,無人能撼,無人能敵。
如此千載難逢的良機,撸踟M會放過。可憐那胡姬紅顏薄命,枉自風華絕代,卻只因流落異鄉,身份低賤,到底葬身於男人的權術陰种小!
那孩子綺錯雖然只有六歲,倒真是聰明伶俐之極,蕭總管只教了他幾天該說的話,該做的事,他就什麼都明白了。可這是重重織就的網,密密算好的局,他陷身其中,命由人定,眼睜睜地看著面前萬丈深淵,也只能往下跳。
……或許這便是他的命。他生下來便是個錯,洠в行眨B名字也是錯。他從小只是受人欺辱,唯有和娘相依為命。好不容易認了親爹,以為逃出了火坑,誰知那男人也只不過當他一枚棋子,硬將他與娘骨肉分離。這一去,活下來是自己命大,若是死了,這世上也只有娘一個人會為他傷心難過。
只是那時他還不知,從此以後,他是再也見不到他的娘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