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抿了一口茶,看了一眼冷大人,静静地翻开一卷卷宗,淡然。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陛下心中自有考量。对立储君这种大事,属陛下家事,你我都没有发言权。想这么多做甚么?〃
〃谁说无关,除去废太子……陛下还有三子,个个都很优秀……谁都有可能被陛下立为太子?如若我们帮了那会被陛下立为储君的皇子,将来还愁不飞黄腾达吗?况且,你手上的一个案子,可是会影响到立储的结果的?〃冷大人的话似有深意。
真看不出来,平时斯文优雅的冷大人,私下也是官迷一个。这样的话岂能让老师听见,老师这人生平最恨就是以权谋私,他不翻脸才怪,我暗自咋舌。又想,到底是什么案子这么厉害,竟然能影响到储君的新立?
〃你是指右仆射孙大人儿子的杀人致死的那件案子吗?〃老师竟然连声音都没有变化,这怎么可能?我吃惊的看着老师,又看冷大人连连点头。
〃不错,只要你卖一个人情给孙相国,包管你以后做什么事都有人罩着你。甚至,连陛下立储一事,你也能说得上话……〃冷大人笑眯眯的说道,但他的笑,却在看到老师的表情之后,渐渐消退。
〃原来你是做说客来了,漱寒,这么多年的朋友,你难道还不了解我的为人?〃老师的话极冷,他静静地看着冷大人,眼里有心痛。〃当年崔宜事发,君阳都没来求我放过他……你知道君阳和崔宜的感情,你知道当年的君阳如果没有崔宜他会活不下去,可是他知道国家的法度不可违背,他最后看着崔宜死去,你知道他的心有多痛。你我看着他用双手一把把挖土给崔宜造坟,直到双手都血淋淋的还不罢休,你我看着他心如死灰的怎样度过那段日子……你知道我的性格,你和君阳同为我友,如今你竟然叫我卖人情给孙嘉正?〃
〃如果我卖了人情给你,那你我又把君阳置于何地?〃老师看着窗外,他的话音渐渐低了。
〃可是当年的崔宜是忤逆陛下,罪诛九族也是正常,你怎么帮?君阳是聪明人,他自然不会求你做无谓的帮忙。但今天却不相同,你可以帮得上忙。〃冷大人敛去了笑意,淡淡的说道。我挺佩服他的脸皮,真的,够厚。
〃难道孙嘉正的儿子是命,崔宜的命就不是命?孙游杀的人命就不是命……我是可以放水,连崔宜当年的案子,我也可以放水……但是执法的人,首先要讲的是良心,自当严格按照律令办事……你可以没有良心,不把老百姓的命当成一回事,我不可以?同样是人,你为什么不可以和君阳一样,这么多年他都没有改变,为什么?你却变了?〃
这句话很有分量,我看到,老师声色俱厉的说出这话以后,冷大人的脸色都绿了。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连道别都没和老师说一句,就这么走了。
而剩下的是我,老师并没有问我,当年去净水城的事。他也没有问我,我到底见到了叔父没有,但我看见老师满脸的笑……
极从容的,极喜悦的,极兴奋的笑。
〃旭儿,君阳没死……真是太好了。〃那天的老师,是我从未见到过的兴奋与快乐。我甚至不能够想到,没过几天,我竟然就再也无法见到他……
老师竟然死了,而就在那天,我又见到了叔父。世事之无常,可见一斑。
其实那是件小事,真的是件小事,我不懂老师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只不过是一件案子时,老师听了下属人员去调查事情以后的不实之辞,将一个人冤死。如今死者家属来京状告大理寺喊冤,于是真相大白,老师主动将自己管押起来,说是准备以死赎罪……其实这并非老师的错,该死的是那个下属,他自己偷懒不好好调查,老师又没有到下面去,怎么能怪得到老师头上。我不懂,老师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件事大概也实在闹得太大了,一个从三品的大官,竟然把自己关进了刑部大牢里,甚至惊动了天听。皇帝也来了,但我却没想到,叔父,竟然也来了。
两年未见,叔父丰腴了点,不若那时的瘦弱,但他还是微微咳嗽着,似乎他的肺,还是没有医好。脸色有些苍白,似乎大病了一场,我想起那天冷大人说叔父被人下毒的事,叔父真的没事吗?我只见他依偎在陛下的怀中,一双流转着蓝光的凤眼,还是那样的清澈透亮……微微的温暖的自他的眼中透出,但那双眼里的笑意,却很淡很淡。
叔父,果真,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突然想起那天老师所说的话,我想。
为君的陛下,其实还是很让人称道的,虽然他很霸道。他对老师的陈述似乎很不以为然。
〃官有贵贱,罚有轻重,况且这件案子主要错在下面的办事人员,又不是卿家的罪过。卿家没必要把自己关进大牢里等待处刑,即使真的要罚,也就罚卿家一年俸禄而已。〃
四周的人都点头称是,只有叔父,静静地看着老师,什么话也没说。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老师伏地上奏:〃臣平时做官管理下属,并没有与下属说明与臣一起同为臣的官职;臣获薪俸最多,也没有与下属分过。如今臣犯错,如果将责任推给下属身上,臣又如何能做得出来?〃
众人皆默,神色沉重,只有叔父,那眼里,微微的露出了一丝很淡的笑。而老师抬头的那一瞬间,望见了叔父,也是微微的,冲他,点了点头。无言的交流里,两个人似乎,都了解对方的心意……
这就是男人的友情吗?那样美丽的,丝毫不比爱情逊色的友情?依然让我羡慕,叔父的人生,虽然苦难多,但似乎,他得到的,同样也很多。
陛下深深的看着老师,似乎今日才看到他一样,仔细的打量他。
〃你以为你有罪,你的官是朕封的,那朕也当是有罪了。〃这句话的分量也是极重,但陛下的言语极婉转。皇帝自然是没办法治罪的,自然这也是陛下为老师铺的台阶,老师正好可以借势下来,那也就没事了。我正高兴,老师却对陛下言道。
〃陛下,臣可否与谢大人说几句话?〃
皇帝似乎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一楞,又点点头。而叔父走近老师,他的步子似乎更慢了,又有点象小孩子的步伐,那样的蹒跚。
〃你还好吗?君阳。〃老师看着叔父,问。
〃我很好。〃静静的,叔父这样回答他。
〃那我就放心了,那时看到你的中书官印,真以为你没了,害得为兄夜夜伤神,日日伤心。现在看着你还活着,很高兴,以后可要保重自己,不要再让我们担心了。〃老师看着叔父,笑了,那样的开怀,再无平时的严肃。
〃那时前途未卜,我想如有不测,也该把官印缴还朝廷……〃那时的情形必然是极险恶的,而叔父今天说起来,已是风淡云轻。
〃当年小亭初游,众人异口同声,为官者,自当死得其所……为民作主,你没有违背你的誓言。〃老师扶住步子不稳的叔父,轻言。
〃当年众人,这么多年依然能保持本色,实在不易。季常兄也不差啊!〃叔父拍拍老师的肩膀,含笑。
〃你为众人之中最幼,又最淘气,常常把人整的哭笑不得的。进京头一天,竟然就把皇家娇女太华公主气哭……没想到今日的谢君阳,也已经成为男子汉,时间如逝水,真快……〃老师微微感叹。
〃季常兄当年仅为驿馆一小吏,人人皆不把你当一回事,又怎料到,兄长后来一路提拔,竟然当上大理正,审结多少惊天下的奇案。足证当初小弟,也未曾看走眼……〃叔父替老师整了整衣服,淡淡的道。
〃以后,为兄的家眷,还要靠你多多照应了。〃老师又板起他那张以严肃出名的面孔,而叔父也正色应道。
〃谢默明白,季常兄请放心。小弟自当尽心竭力,照顾大哥的妻小。〃
〃你我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呢?〃老师轻描淡写的一句。又在叔父耳点轻声的说了几个字,声音太小,我听不清。隐约,内有〃切记,提防……〃似乎是在警告叔父提防谁的话语。
正当我神迷于这男人间的肝胆相照,老师却又向皇帝下跪了。
〃据大宁律,对臣官有所规定:错判人受刑,大理正也当受刑;错判人受死,大理正也当受死,以正天下之法。陛下以臣能察微决疑,任臣为大理正。今臣犯错,罪当诛,臣赴死无憾……〃
这是那天老师在众人面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陛下相必是很气的,他挥退了众人,只留下我,想再劝劝老师,而老师却只是摇头无言。逼得急了,老师却对叔父道:
〃如我泉下遇崔宜,你有何话托我带给他……〃陛下那一刻的眼神,一副很想杀人的样子。
而叔父楞楞的看着老师,还很认真仔细的想。陛下的脸色,越来越黑了,就在我以为陛下会爆发的那刻。叔父淡淡的笑了。
〃如果,你真的遇见阿宜,就告诉他,我很好,过得很幸福……〃叔父的笑很恬美……泛起微蓝色光华的凤眼里,却有那样淡淡地,象春风一样的,满满是幸福的笑意。
陛下,轻轻的,握住了叔父的手,与他对视而笑。就在那样的时刻里,老师却静静地倒在了地上,他是服毒自尽的……
我觉得老师好傻,但在场的叔父合上老师的眼睛,却对我摇头。
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东西,都有属于自己的信仰,也许在外人眼里看来那很傻,但对于那个人而言,却是全部的光明……我的老师,是含笑而去的,他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也当是死得其所!
是否那是我的错觉,似乎那一刻,叔父的眼神所透露出的信息,竟然好象非常非常的羡慕老师一般。似乎在叔父淡淡而温暖,透着那样微蓝色光泽的眼里,对死亡,有种向往……
似乎,那是一种诱惑,他也极想去的地方……我猛然摇了摇头,再看,却已经不见叔父那样的眼神……
我以为,那是错觉。叔父拍拍我的肩膀,说我长高了也长大了,还说以后我可以去钦明宫找他。那时我心里有一丝的安慰,虽然老师不在了,但叔父还在。而且,他就在我身边。
而我未曾料到的是,当郁闷的我回到家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不仅有父亲,还有寻儿……
父亲说,寻儿是我的弟弟。他同样有我们谢家那样淡褐色的眼眸,他也有我们谢家的标记,手腕处有一小小的淡红色的胎记……
我不知,那是我与叔父决裂的开始……
寻儿已经长大了,父亲说他年有十五,比我小四岁。
父亲看寻儿的眼光,和我看的,终究不太一样。虽然表面上并无差别,但我能发觉到,父亲对于寻儿,有愧疚,有喜爱,还多了一层不一样的感情。
我并不清楚寻儿的生身母亲是谁,父亲每每看着寻儿和叔父七分相仿的脸,我却觉得,父亲不是在看寻儿,而是在看另外一个人那张悬挂在云阳老家,父亲的书房中那张画上的青衣女子的眼神,与寻儿并无二致。父亲对寻儿是那样的呵疼,即使是在我与父亲的关系已经很融洽的现在,父亲待我也没有如此的掏心挖肺……
我不懂父亲对待他的儿子,为何如此不同。但对我,这是一种伤害。
家中下人们的流言蜚语我不是没有听到,我只能装作自己没有听到。我很努力想忍,因为我知道我不能问,有的事在没有戳破之前,还能保持原样,而一旦戳破,就什么都不剩了……
就象,父亲与我的那层,如纸糊般的关系。即使再怎么小心翼翼,也还是如纸一样的薄,裂痕依然存在着,只是,父子二人,都把它放在了心底……
然而就象那夜冷大人所言的那样,容忍是有限度的。尤其是当我知道,父亲竟然说年过以后就要送寻儿去国子监的国子学读书,而且还是以叔父的名义送他入学的时候,我忍不住了。
国子学为国子监六学之首,地位还在太学之上。国子学生名额三百,仅以文武官衔三品以上子孙、从二品以上曾孙及勋官二品县公、京官四品带三品勋封之子方有资格入学。
象我这样的贵族子弟,还进不去国子学,只能入太学读书。而今,寻儿竟越过我入国子学……这叫作为谢家〃崇〃字辈老大的我情以何堪。父亲以为这是对寻儿的补偿,却是完全的抹杀了我的存在……
而且,他还借了叔父的名义……父亲说寻儿是私生子,无法入谢家宗谱,只能入叔父的名下为义子,才能享受谢家子弟的权利。我不懂,父亲口口声声说他最疼叔父,但这却是在利用叔父……我只明白,作为云阳谢家大族长的父亲,有很多事,不能搬上台面……因为那会损害父亲的威信,可是这样对待叔父难道就公平?
叔父除了小堂弟,再无子。寻儿为叔父子,即是嫡长子,将来得享叔父所留一切权益,这是在剥夺小堂弟的利益。我不懂,父亲,他怎么说得出口……
而叔父,我更不明白的是叔父,竟然是他,同意将寻儿交回到父亲手中,却把寻儿的名分加入他的名下……谢寻,竟然就此成为叔父的继承人,这对庭儿太不公平……这对他对我都是同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