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告诫众人千万不许在乐梅和小佩面前透露半点口风;无论如何,先把这段日子熬过去再说,至于以后,谁也不敢想。
两个多月来,不仅柯家忧心如焚,韩家亦是寝食难安。虽然宏达每次从雾山村探望回来,总是轻描淡写,报喜不报忧,但从他欲言又止的神色看来,谁都知道事情绝没有那么乐观,对后续发展,多少也都有了心理准备;然而这天,士鹏和延芳亲自登门,带来起轩的口讯之后,大家还是被震住了。
“事到如今,除了抱歉和遗憾,我不晓得还能说什么。”士鹏忧戚的望着映雪。“唉,咱们两家人的缘分竟是这么浅薄,一再的以欢喜开头,却以悲伤收场……”他慢慢的站起身来,对韩家夫妇和映雪弯下腰去,黯然道:“请原谅!”
延芳也接着起身,含泪鞠躬。伯超和淑苹忙不迭的相迎安抚,唯有映雪仍怔坐一旁,凝眉思索着,好半晌,她略一定神,抬起头来望着士鹏,毅然说道:
“不!我不能接受!这些日子来,我每天都在祈祷、等待,可不是为了得到这样的结果!这个婚姻是起轩自己千辛万苦争取来的,不能如此轻易就一笔勾销了!我现在立刻跟你们去寒松园,我要亲自听他告诉我他的想法!”
对起轩和乐梅之间,从全然排斥到欢喜接受,从大煎熬到大解脱,没有人比映雪内心的变化更剧烈,也没有人比她对这样的改变更感谢;眼看一切都即将尘埃落定,当此际,天外却又飞来横祸,她无论如何不能甘愿!
难道悲剧永无休止吗?她自己的婚姻已经有个无法弥补的大缺口了,难道女儿也逃不过心碎的命运?不,不不,悼亡的滋味太苦,太苦,她不要乐梅步上她的后尘!
寒松园的花园里,映雪坐立难安,一颗心沉甸甸又乱纷纷,有如天边欲雨的云絮。偶然间,她一回头,赫然看见身后不远处竟站着一个拄了拐杖、戴了面具的怪人,不禁惊呼出声,而那人却冲着她喊道:
“伯母!”他的声音是浑浊、模糊、全然陌生的,映雪一时反应不过来,脱口问道:“你是谁?”“我是谁?”他仿佛也在低声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回答她的时候,声音里便多了几分苦涩的自嘲:“我是您火速赶来,急着见面的人!”起轩?映雪只觉得全身的血液迅速凝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原来的起轩是多么英挺、漂亮的孩子呵,可眼前这人却灰暗而佝偻,简直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看他一步一瘸,蹒跚又吃力的向她走来,她的五脏六腑霎时紧紧绞扭成一团。他才二十岁啊,正是最神采飞扬的年龄,却已注定要依靠拐杖和面具行走人世,委顿过一生!
“瞧!”他在她面前站定,语气中仍充满着苦涩的自嘲:“没变的,除了‘柯起轩’三个字,我已经彻头彻尾的变成另一个人了!”他戴着帽子,缠着头巾,穿了长袖衬衫和长裤,如此密不透风的怪异装束,是为了把自己一身的伤疤里复起来吧?映雪心里一紧,酸楚狠狠冲入咽喉。
“我……我真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她蓦地住了口,赶忙又慌急的解释:“我的意思是说,虽然我知道你的声音不一样了,也知道你必须依靠拐杖,可是……可是当我亲耳听见这么沙哑的声音,亲眼见到你走得这么辛苦,我的心都揪起来了!还有你的脸……”
她颤抖的双手伸向他的面具,他别过脸去,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哀叫:“不!”“为什么不?”她急切的说:“无论你的脸变得多么可怕,但你并没有吓跑你的亲人,是不是?而我,我在心里已经是以母亲的心情来看待你,所以你也不会吓跑我的,让我证明给你看吧!”他逃避的转过身去,踉踉跄跄的走开了。
“我但愿这世上没有任何人看过我的脸!只恨出事的时候,我根本人事不省,否则我绝不让别人看见……当我从镜子中看见自己之后,我才明白,这段日子里,身边的人看着我的时候,他们看的不是起轩,而是一个可怜又可怕的变形人!即使现在,我戴上了面具,也挡不住那种同情而恐惧的眼光……”他的声音破碎、痛楚,末了已模糊难辨,夹着自弃欲绝的泪意。映雪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哭泣的冲动咽回胸口。鬼丈夫23/39
“好,我不勉强你,但我要说,哪怕你的外貌改变了,声音变了,可对我而言你仍是起轩!我想……乐梅她也……”
“别说下去!您不能代替她发言!”他硬声剪断她的话。“对,我不能,【全本小说下载】}。。那么让她自己……”
“别为难她!”他更强烈的打断她。“告诉她,起轩不治了,死了。当然,她会受不了,会忽忽如狂,会痛不欲生,可是她有你们,就像我有我的家人一样。所以她会活下去,会妥协,然后……就让她改嫁吧!美貌如她,将来不愁没有好归宿的。”他说得斩钉截铁,映雪听得又痛又急。
“你别说什么将来,单讲眼前你要我去欺骗乐梅,我是怎么也出不了口的!”他阴郁的望着她,好半天才静静开口:
“欺骗不了,我就让这成为事实!”
“你……”“这话不是威胁,我是真的不想活!”他心灰意冷的。“您看见的只是我的外表,可这场大火烧毁的不仅是我的脸,还有我的自信,以及对生命的期望。总之,我从里到外都无药可救了,您倒告诉我,叫乐梅和一个万念俱灰的行尸走肉一同生活,能有什么幸福可言?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一丝光明了,您又怎么忍心把心爱的女儿推进一个暗无天日的境地里去?”
映雪心乱如麻。她知道起轩说的很可能是事实,也明白他在这段日子里,身心都遭受了旁人无法体会的重创,以至于如此灰心丧志,可是她更了解她的女儿!
“你不能因此就对乐梅失去信心啊!不要忘了,她对你的感情是强烈到俱足生死的!为了你,即使是与她相依为命十八年的我,她都割舍得下,又怎么会因你毁容就心生二志呢?”
起轩绝望的摇摇头。争执令他疲倦,他决定终止这场各持己见的谈话。“好了,什么都不必再说了!请您退开三步!”
“为什么?”映雪一愣。
“您刚才不是要看吗?那么,就请您仔细看清楚吧!”说着,他便鼓起全部的勇气,趁自己还没后悔之前,抬手除下了面具。映雪以为自己已有十足的心理准备,可是当她看见那张扭曲、溃烂、不忍卒睹的脸时,不禁恐怖的瞪大了眼睛;接着,她急急捂住嘴,以免自己就要尖叫起来,然而却管不住虚软颤抖、连连直退的脚步。
这样的反应虽然在起轩的预料之中,但他还是深深被刺伤了。慌乱中,他抖着手想把面具戴回脸上,却因为心急的缘故而掉落在地,于是他更慌乱了,拐杖一甩,便狼狈又死命的往那面具扑去,仿佛它是茫茫大海中,唯一仅存的一块浮木。倘若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乐梅,那么对彼此而言,都将是最最残酷的一幕!起轩跪在地上,把脸紧紧埋进自己的肘弯中,久久,他忽然爆出苦闷的啜泣。
“求求您去和乐梅说,说我死了,不存在了。只有透过您告诉,她才会相信,这桩婚约也才能了断,”他的声音像是随风斜飘的雨丝,零乱而悲凉。“而我和她,才能得到彻底的解脱……”是的,雨已经开始下了。映雪无力的跌坐在枫香树下的乱石上,抬头望着鸽灰色的天空,试图透过堆积的云层寻求一丝天光,但映入眼帘的只是一片惨淡。
12
回到韩家之后,映雪把牙一咬,直接瞳入乐梅的闺房表示有事要谈,却又期期艾艾的说不出口。乐梅见母亲把小佩遣了出去,就知道有些不寻常,再看母亲这样欲言又止的神情,更是觉得不对劲。“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把那只绣了一半的枕头套紧攥在胸前,强自镇定。“是个坏消息,对不对?没关系,您说吧,我……我挺得住的。”
“你可真得挺得住呵,”映雪忧愁的望着女儿。“这个坏消息……对你,对咱们所有的人,都是个青天霹雳!”略略一顿,她就鼓起全部的勇气,很快的说:“柯家出事了!一场大火,烧毁了柯庄……”“什么?”乐梅花容失色,重重的喘着气,眼中充满恐惧。“您说什么?”这个消息很残忍,而底下的话更残忍,但映雪不得不说。
“所有的人都平安逃脱,只有……”她捧着乐梅的脸庞,但愿能稳住女儿的情绪,自己的泪却掉了下来。“只有起轩一个人被烧成了重伤……”“不……”乐梅惨白着脸往后退。“不……”“这是两个多月前发生的事儿,咱们全都瞒着你,不敢透露半个字……”“两个多月?”乐梅踉跄着几乎站不住。“你们瞒了我两个多月?”“咱们怕你受不了呀!当时起轩生命垂危,生死未卜,万里同他爹拼命救他治他,可是他……他的情况始终朝不保夕,一直到上个月的二十四日,也就是十天前,他……”说到这里,映雪已泣不成声。“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噩耗来得如此突然,怎能接受?怎堪接受?乐梅茫然的瞪着母亲,脸上的表情竟不像是伤心,而是一片全然的麻木。映雪惶恐的握住女儿的手臂。
“乐梅?”“他死了?”乐梅双眼发直,声音虚软而空洞。“您是在告诉我,起轩……已经死了?”
映雪一把蒙上嘴,压抑着哭声,点了点头。
暂失的意识缓缓凝聚,乐梅的神情也渐渐痛楚起来,她开始摇头,拼命的摇头,企图甩脱母亲所说的消息,却只摇碎自己一脸纷陈的泪珠。“你骗我!”她骤然爆出一连串痛极的嘶喊:“我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喊声未绝,她已掉头往门外奔去,一路狂叫:“起轩!起轩!起轩……”
众人闻声赶来,合力拦住了乐梅,但她仍死命挣扎,哭叫着。“放开我!我要去雾山!让我走!让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们放手……放手……”“你不用去了!”映雪追出门来,悲痛的对乐梅喊道:“他已经收殓下葬了呀!”乐梅猝然回头,泪痕狼藉,双目圆睁,几乎已濒临疯狂的边缘。“不可能!除非我亲眼目睹!为什么不让我亲眼目睹?先前什么都不告诉我,现在却突然说他死了,甚至都埋葬了,我不要相信!我就是不要相信!”
“你娘跟你说的都是实话!”事已至此,伯超也不能不开口了:“咱们先前瞒着你,就是怕你承受不住这个打击啊!”
“就算早先让你知道,柯家也不会让你去看他的,”淑苹哭哭啼啼的接口:“因为那场大火,把他烧得面目全非了呀!”
“柯家那边也是把人下葬之后才通知咱们,”怡君含泪道:“不是他们存心疏忽,而是没人忍得下心,做那个扔炸弹的人!”“咱们这些天仍然瞒着你,实在是因为难以启齿,”宏达叹了一口气:“毕竟这个不幸的噩耗,对你真的是太残忍了!”
每个人都言之凿凿,听得乐梅面如死灰,寒彻心肺。小佩在一旁也越听越惊恐。“谁……谁死了?”她轻扯着宏达的衣袖,颤抖着问:“大家说的不是起轩少爷!一定不是他!对不对?”
“是他是他!就是他!”宏达无法忍耐的痛喊出声:“我亲眼看过他那副被烧得皮焦肉绽的样子!对任何人来说,那样的煎熬都是生不如死!”“不……不要再说了!”剐心刺骨的痛一阵又一阵袭来,迫使乐梅发出崩溃欲绝的叫喊:“不要再说……”“怎么会这样?”小佩也哭了。“怎么会这样嘛?”
乐梅的手中仍紧攥着那个绣了一半的枕头套,绣面是一幅合欢并蒂图,每一个针脚都曾缝进她的甜蜜一期待,而现在,却是每一针都狠狠扎在她的心上。
多么讽刺啊!当她的新郎出事的时候,她还做着新嫁娘的美梦,没有陪在他的身边;他在垂死边缘苦苦挣扎时候,她只忙着刺绣,绣出鸳鸯戏水,绣出花好月圆,绣出一幅又一幅憧憬的未来,没有照顾他;即使他已离开人世,她却仍数着渐近的佳期,没有为他送终!
“告诉我……他的坟墓哪里?”她失神的目光飘过众人,最后停留在映雪的脸上。“让我去祭拜他的坟,我现在就要去!”
话还没说完,她已浑身一软,仰后倒下。
被搀进房中,才一躺下,她又挣扎着想要起来。
“我……我得去祭坟……你们快……快扶我去啊……”
“你这个样子怎么能去呢?”映雪含泪劝道:“你还没跨出大门,怕就已经支持不住了!你为我躺一天吧,好不好?明天我再带你去祭坟,好不好?它就在那儿,永远都静止不动,你早一天去晚一天去,又有什么差别呢?”
乐梅不说话了,好半晌,她转脸面向墙壁,把身子蜷缩成一团,发出一阵阵细细碎碎的哭泣。
寒松园大厅里,柯家人都为了宏达的通风报信而面色凝重。久久,起轩终于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