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帽子还是黑色的比较漂亮。”
“谁说的,顶在头上像个大黑头乌鸦。”
“那可不一定,有的人就是不戴帽子也是乌鸦。”
“没错,我也觉得,如果是你的话就很难说。”
“林晓葵,你在说什么!?”
“我又没说你,哼!急着承认干什么?”
李颜妍生气地瞪了林晓葵一眼,她算是从小便潜伏在她周围的巨大苦恼。
阳光下,林晓葵穿一件大大的灰衣服,坐在课桌上,来回晃动着裹在裤子里没什么存在感的细腿。她似乎看见了海沫,连忙从桌子上跳下来,“夏海沫,你说,黑帽子好看还是白帽子好看?”
海沫想了想,“大概是……”
剩下的声音被林晓葵所吞噬,“是白帽子!我就知道,海沫跟我意见一致。”
“白帽子?像个白痴。”李颜妍抬眼看了海沫一眼,慢悠悠地开口。
“总比一身黑乌鸦好。”林晓葵气呼呼地把头扭向一旁。
“身上穿着黑校服,头上戴顶白帽子,你想扮企鹅啊?”而且是一群企鹅。
李颜妍忍不住翻了翻眼睛,为什么她总爱跟自己作对?
“企鹅也不错。”
“林晓葵,你傻了吧~~~”
“……”
海沫站在门边,耳边的杂乱而细碎的争吵声,犹如那颗抑制孤单的良药,看来,她是应该感谢李颜妍的。
只是,那争论似乎并不打算停歇,海沫这才知道,原来,那黑和白向来是势不两立的。
“一群白企鹅多显眼多整齐,你要知道,我们这是集体活动。”林晓葵坚持白帽子。
“集体活动没错,为什么要用白色,不吉利,像是出殡。”李颜妍反对。
“白色干净!”
“黑色警觉!”
“这么漂亮的新校服,配上黑呼呼的帽子,真难看。”摇头。
“再漂亮的衣服也要靠人来穿才行。”讽刺。
“我以为所有乌鸦都一般黑。”诋毁。
“白企鹅长得这么高活象个笨蛋。”攻击。
“老师,李颜妍骂人!”告状是硬道理。
“……”
所谓集体活动,不是集体穿黑校服戴黑帽子或白帽子,不是强调显眼的整体性,更不是大家相亲相爱手牵着手去充满残秋草味弥留的气息里郊游。大多数的情况下,集体活动是一种体验更多的是考验。
更何况是这么大一个集体。全年级穿着大黑校服的“乌鸦”们,被打乱了顺序,排排站好,唯一能够记住的就是前一位同学的后脑勺。
海沫不知道自己跟在队伍的后面走了多久,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提议放着好路不走,偏偏要绕远。原本的确是秋游,可是,却一再拖延,成了冬游。冗长的等待后,如果途中遇见一点点的不顺,那欢喜便会无限扩张转换为大大的抱怨。
这里是市郊的一处还未完全开发的生态景区,自然会有一股原始的幽暗气势。眼看那僻静吞噬了这初冬的白昼,一些胆小的女孩子已经开始不安起来。
“你为什么那么长时间不来上课?”海沫走在前面,问身后的林晓葵。
“我去干了比上课更有趣的事。”林晓葵追上她的脚步,两人手牵着手,仍然感觉手指很凉。
“是什么?”海沫感觉有点累,脚步沉重起来,不远处,是带队的老师用喇叭高声地在说话,诸如坚持就是胜利之类。
“秘密。”林晓葵跟着放慢了脚步。
两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却不知道,前面的队伍早已不明了踪迹。等到发现自己落单时,四下里已是苍茫一片,太阳迫不及待的西沉。
“海沫,你怕不怕?”林晓葵问。
“不怕。”海沫拽紧了她的手指,脚步没有停下来,她想起很小的时候迷路的经历,只需要蹲下来,使劲地哭就可以了,而现在,似乎并不能。“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为什么不提议大家戴黄色的帽子。”林晓葵说,很认真地。 确实,黄色比较显眼。“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为什么没方向感。”海沫说。
“我们为什么会掉队?”林晓葵认为这个问题很上关键。
“大概是因为我们比较白痴吧。”海沫想起李颜妍的话,关于白帽子。
值得庆幸的是,时间还早,大家也并没有走远,耳边似乎还飘散着一些扩音喇叭残存的回音,两人手牵着手一鼓作气顺着一条路跑向目的地。风,呼啦啦地灌进肺里,呼吸急促而狼狈。
海沫想起很久以前,为了一个游戏这样奋力奔跑过。风削着脸,夹着寒意毫不留情地硬是要塞满她小小的胸腔。停下来的时候,不停地咳嗽,满面通红,可是很骄傲,因为耳边有伙伴的欢呼声,夹杂偶尔的赞美。回家的时候,桌上放着外婆准备地热呼呼的白糖水,大大的幸福。
耳边仍然有风,吹得树叶也凄凉。同样奔跑,只是没了骄傲,没了欢呼,没了那碗糖水。
其实,那流失地又岂止这一点点。
近了近了。她把林晓葵的手指抓得更牢了些。风声渐退,不远处,大家排着队伍,见她们跑过来,便开始再次核对人数,准备上车回程。海沫松开林晓葵的手,站在那里弯下腰来大口大口的喘气,突然,一双球鞋逼近,海沫顾着喘息,没有抬头。
那双黑色球鞋朝她递来一方手帕,抬头,竟是杜倪风,巧克力色的眸子,熠熠然,嘴角眉梢带着凌厉,眉间皱折。
海沫没有接过,只是轻轻推离,她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而那只手指长长的手并不打算收回这方手帕。那么近,海沫甚至可是看见他指甲的颜色和手背上青色的筋脉。
他突然开口,“你是我见过的最爱哭的女孩子。”
海沫楞住,抬起手来摸了摸脸,竟是一片潮湿冰凉。
第六章—1
每个人的成长中总有一些难堪随行,叫人狼狈的同时又给予一些成长的标志,然而失去的童年遗物,又岂止是一块石头,一方手绢。时间尖叫着从头顶呼啸而过,不可逆转,我们惟有保持着迎接的姿势,仔细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究竟有何变化。
近三年的时间,不长不短。海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觉得陌生。她的头发长了许多,下巴也略显尖削,看起来却不甚精神。回头看了看散落一床的衣物,不禁无奈起来,楼下又穿来苏阿姨的催促声,“海沫!快一点。”
海沫随手从大堆衣服里抽出一件来,连忙换上,嘴里不忘给她一声回应。“就来!”
面对向全家发出的邀请,总是叫海沫苦恼,因为,她的处境会立马变得尴尬起来。即便苏静澜考虑周到,张罗周全,可是,海沫总是觉得别扭,通常情况下,沉默与微笑是最好用的,可是,难免无趣。拒绝了,又怕扫了兴致。
下楼,看见苏阿姨正朝她微笑,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半长裙,脖子的线条优美。海沫与她的接触不多,可是她却总是面面俱到,好意之外的意思海沫是可以明白的,类似于主对客的友好与善意。可是,想想,她做了这么多,已是足够的了。
她和杜倪风同乘一辆车,上了车,就听见杜倪风的声音,“换件衣服还要等这么长时间。”听来有点不耐烦,说着,边打量起海沫来,她穿了一件鹅黄颜色的连衣裙,看惯了她穿校服,还有点奇怪,可是并不难看。可是,话在嘴里却变了质,“而且也不怎么样!”他的声音正处在尴尬的生理时间段,音色缺乏平衡感,粗糙而僵硬。
“你也不怎么样。”海沫淡淡地看他一眼,汽车引擎发动声,几乎把她的声音吞没。
近三年的相处,足够彼此适应对方的存在。海沫早已习惯这样毫无意义的交谈,总想着忽略忽略,然而却适得其反,往往需要她动用身体里所有的刻薄才行。而杜倪风呢,每每看到她一尘不变的冷静嘴角,就想方设法地撕毁所有镶嵌在她脸上的淡然。他看过他那么多次的不堪与狼狈,凭什么她总是可以云淡风轻,面对他,总像个无关痛痒的陌生人。
她把脸别向窗外,移动中所有的事物远离视线,“我们要去哪里?”
他习惯性地把手指放在窗沿边轻轻敲打,节奏间答道,“爸爸的一个朋友回国,聚聚。”
海沫点了点头,不再多问。突然,几滴雨打在车窗上,雨点不大,却来势淅沥,雨水交汇时纵横流淌,一点点无力地滑下去。不一会儿,车窗便被模糊了。
“最近, 还在那个小画室学画?”他问,没什么表情,似乎只是为了打破沉默而问。
“算不上学,只是无聊是去画了解闷。”海沫把视线从被雨水班驳了的车窗移开,落在挡风玻璃上规律运动的雨刷器上。之所以会选择一家没什么名气的画室学画,纯粹是想要一个轻松而惬意的环境,她讨厌人多的地方。
“哦。”他应声,没再说话。
沉默了一截路程,直到那雨越下越大,杜倪风发出一声不满,把头靠在椅背上,“还要多久?”
“快了。十分钟左右。”司机回答。
海沫看着那雨刷来回运动,划开水迹,流下一个不大的弧度。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南方的气候,那雨也是这般,没完没了,突然很想念外婆。听说老房子拆迁了,舅舅找了工作渐入佳境。偶尔会打电话回家,说软软的方言,眼眶总会湿润,她知道外婆一定是记挂她的,只是从来不接她的电话,话筒里偶尔会夹杂舅妈那聒噪的声音,那感觉却窝心。
正想着,不一会儿,便到了约定的那家饭店的门口,因为下雨,门外稍显冷清。泊车小弟见有客人来,连忙撑了伞跑来开门递过雨伞。海沫与杜倪风共撑一把雨伞,步向大厅。紧跟其后的,是杜仲泽夫妇。
刚进门,便有个男人迎过来。那人四十岁的光景,额头饱满鼻梁直挺,不惑之年倒是自有一股年轻向上的精神。乍一看,海沫倒觉得有点眼熟。另海沫奇怪的是他竟然能叫出她的名字。
“你就是海沫吧!”不忘赙赠一个友好而热烈的拥抱。他的个子太高,海沫只到他的胸部,被他身上强烈的烟味呛住,咳嗽的同时,想着他一定很爱抽烟。
他笑着打量起海沫来,发出一声惊叹,“的确像!”
杜仲泽也定定的看着自己的女儿,三年来,他一直是回避着她,不可否认的是,海沫的长相像极了她,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他把视线收回来,仔细不让心情脱离自己的掌握。
那人又拍了拍杜倪风的头顶,连续用力拥抱了剩余三个人,不忘捶了捶杜仲泽的后背。
海沫觉得他的表情和动作都显得有点夸张,甚至眼中已晕开了淡而薄的雾气,好象随时会激动地哭出来。
“何叔叔,已经出国十四年了,昨天刚回来。”杜仲泽给海沫介绍。
“何叔叔。”出于礼貌,海沫叫了一声。眼光无意中扫到苏静澜,却发现,她的眼角有一点湿润。
为了这十七年后的一聚,何朝阳包了整个饭店,他不希望任何一点的嘈杂和差错坏了今晚的气氛。
“过得怎么样?”杜仲泽问,面对老朋友,心底说不上的滋味,“还是单身?”
“对啊。”他的口音因为长期待在国外,说话的时候舌头会不自觉的卷起来,“漂泊在外,还是少些牵挂的好。”
“也对。”杜仲泽笑起来。
“时间过得也真快,我记得我走的时候,静蓝还刚怀了身孕,整天吐个不停。”何朝阳想起往事,眼里浮动一些寂寥,他抿了抿唇,看了苏静澜一眼,又道,“转眼,都这么大了。”
“对啊。我们也不再年轻了。”杜仲泽抬头来,不禁道。
说罢,两人相视而笑。
他们不着边际地多半聊着往事,海沫看见桌上的烟灰缸里被塞满了许多烟头,再闻闻鼻息里难闻的烟味,想出去透透气。
外面还在下着雨,似乎不打算停歇,有风吹来一丝凉意,海沫回到包间,却看见杜仲泽的脸上竟有泪意,他似乎有些醉意,全然顾不得自己的失态。
这是海沫第二次看见他哭,真巧,两次都在下雨。她不知道他们刚刚谈论了什么,她有感觉话题一定跟她有关。她扭头看了看身旁的杜倪风,他也在看着她,倦倦的样子。
的确,这顿饭,确实冗长了些。可是,他们似乎并不打算这么快就结束。于是,杜倪风找了个借口便要离局,何朝阳似乎也有些醉了,糊涂地说了些抱怨的话,便挥手再见。海沫实在不想在这里听些酩汀的酒话,匆匆找个借口,跟上杜倪风的脚步。
出了饭店的门,却看见,杜倪风正撑了雨伞站在车门边朝她张望,见她来了,便走进了替她撑伞,似乎知道她会跟上来。他们靠地很近,海沫可以闻到一股烟味,毕竟在那气味里浸泡地有些久。
“你怎么知道我也想走?”海沫忍不住好奇地问。
“猜地。”他似乎很累,把脸埋在双手里,搓了搓脸颊。“这种晚餐,真让人消化不良。”
“有点。”海沫想他一定也见不得这般需要动用眼泪的重聚场面,有点夸张,而且始终进入不了进食的状态,全身的每个器官似乎都有些莫名地不适。
车在行驶中,路上行人不多。海沫突然听见杜倪风的声音,“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东西。”
海沫怔住,下一秒,她的决定是,“好啊。”
雨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