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雨觉得好笑,不由说道:“詹公子不必拘谨,我用膳没什么规矩。”
“秦、秦姑娘……”詹嘉声音倒是比筱雨还小,道:“这都已经正午了,大将军那边……”
詹嘉是丽都王宫的大王子,征南军人不认识他,可丽都王宫留下来的宫人中有很多都是认得他的。他如今身处丽都王宫,算得上是只身犯险,在楚彧对部下有所吩咐之前,他不敢露面。
筱雨执筷的手微微一顿,然后理所当然地说道:“大将军自然很忙,詹公子不要着急,待大将军忙完了,一定会妥善安排詹公子的。”
詹嘉到底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虽然之前无比地坚信楚彧是个言出必诺的英雄,但事情一刻未解决,他仍旧不安。若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例如被征南军的人得知了他的身份,将他就地斩杀,那也是有可能的。
詹嘉强压住心里的忐忑,精神压力让他食不下咽,即便鸣翠让人准备的是丽都王宫中养身补身极好的膳食,也是詹嘉平素里吃惯了的,但如今却只让他味同嚼蜡。
筱雨饮了半碗汤,见詹嘉也搁了银筷,便让鸣翠将碗盘撤了下去。
她周围十步之内,便只有面前的詹嘉了。
筱雨拿巾帕擦了嘴,轻声开口道:“詹公子,有关银仙水的事情,还烦劳你,多告知一二。”
詹嘉心神不属地“啊”了一声,抬头看筱雨面上虽懒懒,神情却十分认真地看着他,他忙坐直了身体,磕巴了两句后方才道:“不瞒秦姑娘,我对银仙水的了解真的只有我告诉你和楚将军的那些了……”
筱雨微微一笑说道:“我和楚将军,在英萨开启紫宸大殿密道的时候阴差阳错地随着他一同掉了下去,沿着有风口的地方一直往下,曾经见到过,呈圆锥形状堆放起来的尸堆。尸堆的旁边,缓缓流淌的,那便是银仙水吧。”
詹嘉顿时一愣,脸上的羞愧一览无遗:“从王宫开始建立起,那些负责建筑王宫的工匠,多半都葬身在了地宫之中……银仙水是用来隐藏尸体腐味的,为此,几乎所有先祖留下来的银仙水,都被放到了那儿。秦姑娘看到的那些……有的是负责维修地宫的工匠,有的是偶然知道了王室秘密的宫人,还有的是为了谋生,进王宫为王室之人做事的平民百姓。”
筱雨微微挑了挑眉:“事关丽都王室富可敌国的私财吧。”
詹嘉眉眼一跳,却也不打算在筱雨面前否认或是撒谎。他点点头道:“王室之人,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杀死一批知道秘密的宫人和平民,以确保秘密能够长久地隐瞒下去。”
“工匠乃是技师,他们就不怕将有建筑能力之人赶尽杀绝,等哪日因无工匠修缮而致使丽都王宫整个坍塌?据我分析,地宫之中,王宫之中,机括机关应当数不胜数。”
筱雨望着詹嘉,视线并不迫人。可詹嘉却愣是感觉到了一种惊人的逼迫力。
他艰难地咽了咽喉,小小的喉结上下轻轻滑动。
“王宫初造时,王室许了大量金银财宝,将各地的工匠都招徕了过来。因报酬丰厚,陆陆续续的很多工匠都有前来。可是渐渐的大家都发觉了,丽都王宫有些邪门,来修筑和修缮丽都王宫的工匠,很多都一去无回。所以渐渐的,来丽都的工匠,尤其是大晋的工匠少了,甚至影响到孟阳、三元等其他南湾沼国。”
筱雨若有所思,低声嘀咕:“这就是,南湾众国中,有一技之长,尤其是修筑方面有能力的工匠,少之又少的原因?”
詹嘉苦笑地点点头。
筱雨叹息一声,这可真是蝴蝶效应了。没想到丽都此举,竟然间接地让丽都落后于大晋不知道多少脚步。
“王室私财之事,我不问。”筱雨缓缓地说道:“昨晚情况发生得很突然,事情想必也说不清楚。我想问问你,银仙水泼到我背上,到底对我会造成多严重的影响?还有,你凭什么就断言,它无药可解?”
顿了片刻,筱雨说道:“詹公子想必还不知道,从海国传来的杨梅疮症,人们普遍都认为它无药可解,可我,把药方研制出来了。”
筱雨不理会詹嘉惊愕至极的眼神,继续说道:“我要知道银仙水中,到底有些什么样的东西。这样,我才可以着手给自己,调配解药。”
詹嘉像是看一个疯子一样看着她。
筱雨扬了扬眉:“詹公子似乎不相信我能解了银仙之毒?是不是觉得,若是我真解出来了,丽都王室先祖都要气得从地里跳出来?”
“秦、秦姑娘……”詹嘉尴尬地说道:“不是我不信你,可这银仙水,当真是无解的。”
“难道你要我接受,我往后的生命,便是一次痛过一次,最后剧痛而死?”筱雨冷嗤一声:“还没到认命的时候。”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詹公子不就是因为不信命运就这样决定了你的一生,所以才在地宫中勇敢地选择了和大将军结盟吗?若是认命,那便是卑弱之人,连争取活命的资格都没有。”
筱雨定定看着詹嘉,道:”现在,你能逐一回答我刚才对你提出的问题了吗?”
詹嘉动容地看向筱雨,忽然咧嘴笑了起来,双颊的麻子随着他脸边颊肉的拉伸而遍布鼻梁周围,细滑的脸显得他整个人十分年轻。
“难怪啊……”詹嘉意味不明地嘀咕了一句,对筱雨说道:“银仙水泼到秦姑娘背上,会产生灼痛奇痒之感,但一般痛觉赛过痒觉,所以相形之下倒是不觉得痒了。如秦姑娘昨晚那样,会因为剧痛而失去意识和精神,但等休息一段时间后,剧痛消失,整个人又会跟从前无益。银仙水入人肌理便会迅速渗入,秦姑娘后背应该毫无损伤,但衣裳有扭曲,那便是银仙水急速渗入所造成的。此后,每隔一段时间,剧痛会再次袭来,且据说,一次比一次更痛。历史之上被银仙水泼到的人,其中一个是王室宗女,与平民男子私奔被抓了回来,在王室所有未婚女子当中施以银仙刑,一个月后方才烟消玉殒。据说,她最后是忍受不住剧痛而自尽的,硬生生挖了自己的眼珠,流血而死。”
筱雨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变了。
詹嘉叹息一声:“秦姑娘,我说它无药可解的确是没什么依据,因为从它产生之日起,不管有没有人研制过解药,都从未有解药问世。久而久之,它就已经成了无解之毒。至于银仙水到底是由什么调配的,这,更是失传之谜,早就无人知晓了。”
☆、449。第449章 恩人
詹嘉的话说完,筱雨和他都陷入了沉默。
鸣翠沏了辣茶端了上来,筱雨接过饮了一口,缓缓起身道:“早上起得有些早了,我去午睡会儿。詹公子,失陪。”
詹嘉赶紧也站了起来,目送着筱雨步履缓慢地走进内室屋中,屋门“嘎吱”阖上。
然后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沉寂了下来。
詹嘉走到了庭院中央,寻了院角一方石凳坐了下去。
他是丽都大王子,因是先王后嫡出第一子,所以被称为大王子。但他上面其实还有异母哥哥,下面也有无数的异母弟弟,虽然他对他们没什么感情。他年纪尚幼,娶亲之事还没有正是搬到台面上来谈,因为贵族们都不喜欢他经常对他们的指责和痛批,即便他继承父王的王位是理所当然的,但丽都贵族们都想将他从王位的宝座上拉下来。
娶妻纳妾对他来说是生命里必须完成的一项任务,就跟他必须要吃饭,必须要喝水一样。
他也十分明白,如果能娶到大贵族的女儿,那他的势力就会成倍地增长。
即使他打心底里不愿意。
然后,大晋征南军来了。父王带着他和新王后躲进了地宫。楚将军出现了,他抓住这个机会投诚,得到了楚将军的信任。
只待大晋将整个南湾攻占下来,他也可以在原本的故乡之地上,进行他的宏伟抱负。
他甚至都想好了,捧着丽都王室世世代代积攒下来的金银财宝,进献给大晋皇帝,为自己赢得一分信任,也能让他更能伸展手脚,建设家园。
到如今,他的这些愿望其实都在一一地实现。
而唯一出现的纰漏,就是这庭院主屋之中,不知现在是醒着还是已熟睡的秦姑娘。
詹嘉在大晋曾经学过一句话,叫做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很想问问楚将军,那边屋中的那个女子,是否会让他“气短”,会让他“情长”。
但他却是不能问的。如今的他,和楚将军远没有这般亲密无隙。
詹嘉低声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朝主屋看去。
其实那样的姑娘,楚将军会心动,会为了她气短情长,也是不奇怪的吧。詹嘉心里默默想道。
午后的阳光很温暖,南湾的秋不肃杀,比起夏的炎热无匹来,秋和春的气候很适宜。生在丽都长在丽都的詹嘉喜欢这样暖洋洋的日子。
他望着主屋那边出神,渐渐地竟然睡熟了。
等听到耳边有异动的时候,他猛地惊醒,忙抬头望去。
楚彧长身玉立地站在石桌边,似乎是一夜未眠,发髻凌乱,面容憔悴,眼下发青。他唇角抿着,见詹嘉望了过来,方才开口说道:“想睡便去屋中睡吧,在外面当心着凉。”
“楚将军……”
詹嘉揉了揉眼,深觉自己在楚彧面前失了仪态,忙站了起来。
楚彧看了他一眼,倒也没说话,坐在了离自己最近的石凳上。
视线对着庭院主屋。
詹嘉有些不知所措,四处张望了一番,见鸣翠在屋前窗棂下煮着什么,忙跑了过去叽里呱啦说了一番,随后鸣翠端了清茶跟着詹嘉走了过来。
鸣翠从未见过征南大将军的真颜。对商户丫鬟出身的鸣翠来说,书生和武将,都是让她极为佩服之人。何况面前这位对自己姑娘有救命之恩,更是大少爷的主将,鸣翠面对他的时候自然更加战战兢兢。
将茶壶、茶杯都搁到了石桌上,鸣翠镇定了下心神方才口齿清晰地道:“奴婢鸣翠,见过楚大将军。”
楚彧扫了她一眼,轻应了一声。
鸣翠犹豫了片刻,“咚”地一声跪到了地上,道:“姑娘如今正在午睡,奴婢代姑娘先谢过大将军的救命之恩!只是……只是姑娘似乎伤得不轻,虽说姑娘是大夫,但医者不自医,还请大将军能指派大夫,来替姑娘瞧瞧伤处!”
詹嘉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楚彧更是浑身一震。
救命之恩……
明明是丫头对他有救命之恩,什么时候施恩之人成了他,而受恩之人反倒成了丫头?
楚彧久久未开口,鸣翠跪在地上只觉自己是否是太过唐突冒昧了,是否是触怒了大将军?
见鸣翠都有些发颤,詹嘉忙低声在楚彧身边提醒道:“大将军,这丫鬟也是护主心切,让大将军指派大夫之事……”
“军医署中的大夫仍在为伤兵包扎治疗,我已有吩咐下去,待一会儿手脚腾出来了,便会有人过来替你家姑娘瞧伤。”楚彧轻声地说道。
“谢谢大将军!谢谢大将军!”
鸣翠感激涕零,给楚彧磕了一个头方才站了起来,吸了吸鼻道:“奴婢告退。”
她又继续去窗棂之下给筱雨熬温补身体的药粥。
楚彧饮了口茶,望了鸣翠一眼,低声说道:“她是侍女?”
詹嘉赶紧回道:“是秦姑娘的贴身侍女,瞧着十分忠心,得知秦姑娘受伤当即便哭了。”
詹嘉据实以告,楚彧微微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拥堵的感觉。
阔别两年,她的很多事情,他都已不知道了。而她对他又能知道多少呢?
他们之间,相差的不只是两年。
楚彧搁下茶盏,双手相叉在石桌上,道:“坐。”
詹嘉犹豫片刻,便坐到了楚彧的侧下首,却是不敢坐在楚彧的对面。
“来这儿后,你都怎么说的?”楚彧开口询问道。
詹嘉便一五一十地将他背着筱雨来了这边之后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楚彧。包括曹钩子前往紫宸大殿寻雪骊之事。
楚彧心里的闷堵之感更深了。
“楚将军……”詹嘉欲言又止地道:“给秦姑娘瞧病的大夫……”
楚彧淡淡地说道:“这会儿应该在路上了。”
“秦姑娘她……”詹嘉迟疑了片刻,还是告诉楚彧道:“秦姑娘说,还没到认命放弃的时候,但她好像……也已经有些放弃了。”
詹嘉将自己告诉筱雨有关银仙泌水的事又再告诉了一遍楚彧。
“听我说完,秦姑娘就回了屋里,一直到现在也没出来。”詹嘉说道:“鸣翠也没进去过。”
楚彧面如寒冰,盯着自己的手指,手指在轻微地抖动。
“被银仙水浇在身上的人,活得最久的,活了多久?”楚彧声音低低的,詹嘉不敢卖关子,立刻道:“据传是一年半的光景。”
“一年半……”
楚彧呢喃着缓缓望向主屋那边的窗棂,却见窗棂忽然慢慢地被人支了起来。
筱雨一双黑亮深幽的眼睛静静地同他的视线相遇。
☆、450。第450章 吵闹
楚彧腾地站了起来,眸子锁住了窗棂边的女子。
詹嘉识趣地退了下去,还将鸣翠也给拉走了。
阔别两年的人第一次在白日青光中能清楚地端详对方的容颜。
楚彧不得不承认,这两年来,他的确错过了很多。干瘪瘦弱的小丫头,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眸光潋滟,顾盼生辉,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