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然不会懂。」看出他脑海念头,她冷冷一笑,再次旋过身。
「你要去哪儿?」他又追上。
「回去。」
「回哪里?」他跟着她来到临海的蜿蜒公路上,左右张望了一会儿,「你怎么来的?」
「坐计程车。」
「可是这里很难招到车回去耶。」
「我本来没想回去。」
「嗄?」他又是一楞,瞥了她面无表情的秀颜一眼,一声叹息。这么说,她原先是认为死亡一定会比活着有趣啰?搞了半天,她还是想寻死嘛。「我载你回去好了。」他自告奋勇,决意不放她一人在路上乱走。
「你?」
「我骑车来的,可以顺便载你回去。」
「我不喜欢坐摩托车。」她高傲地拒绝。
「不是摩托车,是脚踏车。」他笑,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越野脚踏车。
「什么?」明眸圆睁,「你打算骑那个载我?」
「嘿,请你不要瞧不起它好吗?它可是十二段变速的耶。」他假意受伤,「爬山都没问题,更何况是这么平坦的公路。」
「你──」她瞪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别说了,跟我来。」他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走向脚踏车,将轻巧的安全帽戴上她头顶后,问:「你住哪间旅馆?」
「绿园。」
「绿园?有这家旅馆吗?」
「我住绿园镇。」
「绿园镇?!」他愕然拔高声嗓,不敢置信地瞪她,「那不就是我们小镇吗?」
她不语,蓦然刷白的容色显然也是震惊非常。
☆ ☆ ☆
就这样,在东部乡镇土生土长的少年,偶然认识了来自北部繁华城市的少女。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温名泉。。。。。。我知道,你一定想笑我哪有人取这样的名字?这都得怪我那个没创意的老爸!哪有人因为住在温泉乡,就把自己的儿子命名为『温泉』的?害我从小到大不知忍受多少嘲笑。哼,那个臭老头,总有一天我要报复──」
拉拉杂杂一大串后,少年终于成功逼问出少女的芳名。
她叫莫语涵,父亲早逝,母亲又忙于工作,趁着暑假将她送来乡下与年迈的外公同住。
「原来是莫爷爷的外孙女啊。」提起独居于镇上最偏僻处的老人,温泉墨湛的眼闪闪发光,「莫爷爷很厉害哦,镇上没有人比他更会酿酒了。他酿的酒可是一绝,镇上只要有女孩出生,他都会为她们酿一坛『女儿红』,等她们长大后,她们的父母会在送女儿出嫁那天开这坛酒来喝──这已经成了我们这个镇的习俗了。对了。你见过莫爷爷酿酒吗?他一定也为你酿了一坛吧。」
「我没见过外公酿酒,我想他也没特别为我酿。」对温泉的询问,莫语涵淡冷地回答,「他说他后悔生了我妈这个女儿,也不喜欢我。」
「嗄?」温泉一楞,没想到众人眼中慈祥和蔼的老人,对自己的外孙女竟如此严苛。「我想。。。。。。他只是一时气话吧。」
镇上人皆知,莫爷爷的女儿年方十八便和一个跑船的男人私奔了,气得他当场宣布与女儿断绝关系,从此不许女儿再进家门。
「我想他一定很想跟你妈和好的,否则这次也不会让你回来住了。」温泉温声道,「他啊,只是一张老脸拉不下来啦,不然也不会把你回来的消息瞒得那么紧,可能怕镇上人笑他吧。」
「是吗?」对他的猜测,莫语涵不置可否。
他深深望她,「你不会恨他吧?」
她耸耸肩。
「要不要谈谈你爸妈?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没什么好说的。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妈是个很普通的女人。」
「她一定很漂亮。」温泉微微笑,眸光温暖,「我爸说过,当年莫爷爷的女儿可是镇上第一大美人,就连他也偷偷暗恋过她呢。」
「你爸告诉你这些?」她扬眉。难以理解一个大男人会跟儿子吐露自己年少时的青涩心事。
「对啊,你不知道我老爸当年多逊!接连被好几个女生给甩了,我都不晓得他是怎么追到我老妈的,我妹常说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你还有个妹妹?」
「嗯,她叫温红,我们都叫她『小红豆』,因为她超爱吃红豆饼的。她啊,可是个鬼灵精呢。总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让人哭笑不得,谁都拿她没办法。改天介绍给你认识。」提起宝贝妹妹,温泉嘴角一扯,拉开一个大大的、比阳光还灿烂几分的笑容。
那样的笑容令莫语涵炫目,不觉眯起眼。
在看着他的时候,她经常必须眯起眼,因为他总是那么开心、那么热烈,笑得像全世界的阳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乡下孩子都这么笑吗?她有些好奇,因为不曾在台北看过这样的笑容。
她的母亲、她的同学、那些嫉妒她美貌的女孩,以及巴望着能得她青睐的男孩──她从不曾在任何人脸上见到和他一样灿烂的笑容。
那是一种无心机的、温煦的、像夏日午后阳光的笑容,能让人松弛一身紧绷的神经,甚至懒洋洋地想打起瞌睡的笑容。
他为什么能这样笑?有时候,她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
也许因为如此,她才纵容他总是缠在她身边、纵容他天刚亮便来找她,由他带着自己四处游山玩水。
她不喜欢脚踏车后座,讨厌那颠簸不适的感觉,可整个暑假,她几乎日日与他共乘一辆脚踏车,让凹凸不平的路面折磨自己柔软的臀部。
她是白痴。
她总要在心底如此自嘲,可不知怎地,每回见他站在门前朝她招手,她还是乖乖跳上那辆号称拥有十二段变速的越野脚踏车。
他载着她上山,漫步于森林间的羊肠小径,抬头看天、看云、看远方起伏的山峦,看筛落叶隙的阳光。
他载着她下海,优游于绿海清波中,闭眸听风、听潮、听岸边孩子嬉笑怒骂,听自然万物窃窃私语。
他还带她去溯溪,走访那条穿越小镇的清澈溪流,踩过一颗颗大大小小的石头,寻芳探幽。
他教她钓鱼、烤鱼、挖土窑烘蕃薯,拿削过的竹筒焖饭吃。
他领着她玩遍城市孩子料想不到的活动,某一天,甚至在征求莫爷爷的同意后,拉着她上山露营──
「你试过躺在野外看星星吗?」他问她,说话的神态就好像那是人生最美的体验,「四周是虫鸣水声,天上的星星月亮近得像伸手就能摘到。」
她当然没试过。在城市霸道的霓虹下,偶尔在天际寻到几颗星子都是奢侈。
「可是在野外。。。。。。不是有蛇吗?」她讨厌蛇。
「放心,这边很少见到蛇的,而且我也会做好防护啊。」他保证。
「还有虫呢?」她也讨厌昆虫。
「几只虫子害不死人啦。」他不以为意地挥挥手。
她颦起眉。
看出她的不愉快,他嘴角一扬,用激将法,「怎么?妳怕了?连几只小虫子都害怕,你们台北女生真没用。」
「谁说我怕了?」她不悦地瞪他一眼,「我只是不喜欢昆虫而已。」
「不会怎样的,顶多被蚊子咬啰。」星眸闪闪生光,「到底去不去?」
「去就去!」她倔强地扬起下颔。「我警告你,如果让我看到一条蛇就唯你是问。」补一句威胁。
他笑了,「放心吧。」
于是那一天,他们上了山,搭营野炊,傍晚,边吃着晚餐边欣赏日落,入夜,并肩躺在睡袋上看星空。
「你听说过吗?每一颗星星都代表一个人。」
她的反应是不屑地挑眉,「你怎么比女生还会作梦?」
「妳不相信?」他偏头瞧她。
「当然不信。」她冷哼。
「没有想象力的女人。台北的女生都这样吗?」
「难道台东的女生,都相信可以在天上找到代表自己的星星?」
他热切地点头。
她一窒。
「我们乡下孩子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想象力,懂得作梦。」
「光作梦有什么用?」她冷嘲。
「我们也懂得追梦啊。」
她冷哼。
「难道你没有梦想吗?」
她不语。
「真的没有?」他惊呼,「不会吧?你才几岁就已经失去梦想了?这么惨?」
「哪里惨了?」她睨他。瞧他把她说得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头。「我只是不像某些人无聊爱幻想,一点也不真实。」
「唉,你果然没梦想。」理智的回应令他摇了摇头,夸张地感叹,「你们城市人哦。」
「你们乡下人哦。」她讥诮地学他的口气。
他忽地笑了,星眸熠熠,「要不要听听我的梦想?」
她耸耸肩,摆出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态。
他可没因此遭受打击,依然兴致勃勃,「我将来想当棒球选手。」
「哈。」她冷笑。
「怎么?你不相信我能打棒球吗?」他不服气,「我告诉你,今年高中联赛我可是当选了最佳投手呢。过阵子说不定还能入选国手,代表台湾打亚洲杯。」
「那又怎样?」她丝毫不把这样的丰功伟迹看在眼底。
「什么怎样?」这下,他可真是自尊受损了。
「一个棒球选手能赚多少钱?除非你有办法到日本或美国打职棒。」
「为什么非赚钱不可?」他翻起身,居高临下瞪视她,「我打棒球可不是为了钱。」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棒球很有趣!我高兴打,喜欢打!」
「哦。」她漫不经心一应。
他不喜欢这样的口气,「我告诉你,有一天我一定能成为职棒选手的,不过不是为了赚钱。」
「我知道,是为了完成梦想嘛。」菱唇一扬,似笑非笑。
「你好像很不以为然。」他狠狠瞪她。
她毫不畏惧地回迎,眼眸清澈,「只是怀疑有多少人能真正坚持他所谓的梦想。」
「我一定会做到的!」他悻悻然宣称。
「是吗?」她凝睇他,语调仍是令人气绝的讥讽,「那我拭目以待啰。」
「妳──」他咬牙切齿,摩拳擦掌,有股想掐死她的冲动。
如果现今在他面前的是男生,他拳头早就挥出去了,可偏偏她是个女生,而且还是个难缠的女生。
他只能叹息,「你啊,有时候真的能气死人,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不打算改吗?这样的个性很不受欢迎哦。」
「没必要改。」语气依然尖锐。
他叹口气。如她这般满身带刺,不但刺伤别人,迟早也要反过来伤了自己。
他定定凝视她,半晌,才重新躺落身子,双臂枕在脑后,望向天边明灭不定的繁星。「你等着吧。」低低呢喃。
总有一天,他会站上职棒的舞台,成为最耀眼的职棒选手。到那时候,他一定要邀请这冷傲的女孩来看第一场比赛,让她亲眼见证。
总有一天!
第二章
可那一天一直没来。
永远不会来了。
凭窗而立的男人将视线从窗外收回,为自己斟了一杯冻顶乌龙。窗外阴暗的天光透进,在他脸庞上滚动着淡淡阴影,线条分明的脸孔因而显得更加立体。
他的长相不是那种会悸动女性芳心的俊美,也称不上是性格小生,顶多只能说五官齐整而已。
「眉是眉,眼是眼,鼻是鼻。」他的学生有一回当着他的面如此形容,「老师,你还长得人模人样的嘛。」
而他只能哭笑不得。
他那些学生啊,一个赛一个调皮,一个比一个古灵精怪,却一个个都是他的宝贝、他生活的重心。
泯灭了站上职棒大联盟舞台的梦想,他的人生,就只有这些酷爱棒球的孩子了。在他们身上,他能看到自己失去的梦想。。。。。。
「我可以也喝一杯吗?」柔婉的声嗓扬起,一道纤细窈窕的女性身影跟着落定他面前。
他垂下眸,望向正仰头望他的美丽容颜。「这是冻顶乌龙,你不喜欢喝的。」
「我知道。可是我今天想喝一点。」乔羽睫盈盈旋过身,也不待他同意,便径自提壶斟了一杯,浅浅啜饮。然后,秀雅的眉尖一颦,「好浓。」
「我爱喝浓茶,你忘了吗?」
「我记得啊。」她轻轻叹息,又饮了一口。
「不是嫌浓吗?」他挑眉,「还喝?」
「我今天需要醒醒神。」她解释,一面在沙发上落坐,背脊深深埋入椅背,「说明会的会场已经安排好了。」
「已经有人到了吗?」
「嗯,已经有一些人在那边等着了。」她应道。饮干了杯中茶后,搁下杯子,站起身,「好啦,我也差不多该去会场那边看看了。」
他瞪着意欲飘出门扉的身影,忽地扬声唤住她,「等等,羽睫。」
「怎么?」她回眸。
「那个女律师──」他一顿,手指慢慢把玩着茶杯,「莫小姐到了吗?」
「还没。她才刚下飞机,可能还要再半个小时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