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文老师,今天真要谢谢你,你助我完成了一个梦想,”
原来,真诚可以让他的笑颜如此耀眼。看他满足地双手枕在脑后看向天空,
“真是集烹饪之大成,上承八珍,下启名宴——”男孩儿象在自言自语的赞叹,
我这才觉得真好玩,这样的男孩儿是真的对这些感兴趣?
“你喜欢烹饪?”
他点点头,眼神愉悦地由天空滑向我,“我的梦想就是做个名厨,能够操刀出象今天这样的盛宴————诶,别说,你真有板眼,能搞到这个级别的券,象包下来的场子。”
“包场——”我疑惑地望着他。
“里面没几个人,正好我可以完整地看到他们的进馔程式。”
我背起包站起身,不想紧想这个“包场”背后的人情,“你不要跟我说说里面怎么个情况吗,别搁这坐着了,咱边走边说。”
“好,”男孩儿一下子跳起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呵,你还真不把当老师了,”也许,他没有隐藏的豪爽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我当你是朋友,”男孩儿接着嘴就说。我微笑地瞅着他,他也大方地看着我,“你那天没揭穿我逃课,我就知道你这人还实诚,”原来他记得我就是被他撞着的人。
“不过看见你竟然是老师确实蛮吃惊的,你看上去不象干这行的,”
呵呵,这小男孩儿放开性子竟然是这模样,看来,他属于慢热型,跟不熟的人都挺淡薄。
“你到挺会看人,那你说我看上去象干哪行的,”我也放松地和他聊起来,
“这是你第一份工作吧,别看你年纪这么大,在国外也是娇生惯养过来的吧,”
他说的是直,可别说,我还真好奇他怎么看出这些的,刚想问清楚,他却带我拐向一个小巷子。
这是个典型的市井小巷,沿路边随意坐着谈天的居民,跑来跑去的孩子,洗菜的,晾衣服的,听收音机的,大嗓门吵架的————他推开了一户象普通居民的家门————
穿过庭院,推开房门,里面却别有洞天!
这里简直就象中华民族风格大集合:
陕西的虎枕、虎帽,浙江丽水的黑陶花瓶,绣工精细的东北绣片,内蒙古的弓箭,贵州的扎染和云南纳西族的木版刻画,各种西藏的饰品和小对象————
乱七八糟也毫无次序的陈列一室,却是个私房菜馆,名字也怪,叫“姑娘”。
“我上次逃课就是来这帮忙,这儿的菜特棒,你坐,我去给你拿菜单,”他给我拉开一张椅子,眼睛却熟悉地四处逡巡,看得出,他常来这。
别说,生意真好,不断有人进来,其实也蛮小资,光看那些陈设,和进来光鲜的男男女女,不象个饭馆,到有点象酒吧的情调————
是怪,你仔细听,它里面不大的音乐播放地竟然是“洗衣歌”。
呵呵,不过蛮亲切。说真的,我这么大个人,什么歌都不会唱,只会唱“红太阳”里面的老革命歌曲,谁叫咱家是革命老传统家庭,爷爷在世时,只让文小舟和我听这。
是的,这些歌是真有骨气,它的的确确给我争回过不小的面子。
刚嫁给虞澍那会儿,我真的很受气,加拿大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各个他娘的势利眼。那次,是虞坚吧,送我去参加了一个什么慈善晚宴,虞澍还没来,他们就打量我好欺负了,
“能当上虞澍的夫人一定才貌双全咯,”
“是啊,刚才庄尼夫人弹奏了一段绝妙的古筝,虞夫人一定也有绝技了,”
说话的各个气质高雅,可眼神就那么瞧不起人,我气极了!
可咱这人就有这量,越生气越有主意!沉了口气,我拉着曳地的礼服不做声不做气地走上台,在任何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开口就唱,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啊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呀呼嘿嘿
咿呼呀嘿
呀呼嘿呼嘿呀呼嘿
————”
唱地雄赳赳气昂昂,唱地声音洪亮气势高,唱地资本主义剥削者们各个变绿眼狼!呵呵。
那次,当我拖着长裙骄傲地从台上走下来时,看见门口站着的虞澍,咱第一次露出了灿烂的不能再灿烂的笑颜!
18
那里,有一块纳西族木版刻画,用最简单的线条表达了复杂的意思:爱。用针线把男人和女人连在一起。
男人,女人,爱情,亲情,友情————说的清楚吗?说的清楚。说断了就断了。
那年,文小舟一身黑色,黑色毛衣,黑色仔裤,俯在地毯上,他四岁的小女儿环着他的脖子呵呵笑,身后,也是这样一块纳西族刻画————
“敬你,”无声地拿起小烧酒杯朝刻画敬了杯,一口抽下————断了,完全断了————
“你在干嘛,”
“人说,世上有两件事情不能等:一,孝顺。二,行善。哈——…”左手插在发丝里胳膊靠在桌上,右手摩挲着杯沿,嘲弄地摇摇头。眼睛由指尖滑向对面的男孩儿,“你和你父亲关系好吗,”
“不好,”男孩儿很干脆的回答,筷子漫不经心地扒着碗里的饭粒,“他反对我当厨子,说那没出息,”他嘴角的嘲弄和我的何其象。
“是没出息,”我笑起来。捻起一颗辣椒放进嘴里,也不嚼,就那么含着。
“那你说什么是有出息,吃香的喝辣的,有老婆孩子——…”男孩儿看着我,突然话也不说了,就那么一直看着我。
好半天,他笑起来,直点头,“你牛,这可是南美洲的红指天椒‘地狱之火’,有些人只把它放在唇边碰一碰,都会立即肿起来。”
吐出辣椒,接过他递过来的清水,用面纸攒了攒通红象火烧的嘴唇,“我只是想告诉你,这就叫有出息。”
“什么,是坚持吗——你真的不要紧?”他又要递过来一杯清水,我摇了摇头,面纸抵着唇,眼睛欣赏地望着他:这孩子是聪明,他一下子就能领会我的意思。
“是的,能坚持的人就是有出息,你想当厨师不是一时兴起就会有出息。”
“那当然,”男孩儿的微笑里有自信,有不可言喻的傲气。
“十三桌,下面请十三桌的同志们,”突然明亮的灯光打在我们这一桌上。这小饭馆儿花样还不少,有临时小游戏。
纯粹就一男女调情的小游戏,一个直筒垂直竖起的小出气孔,上面可以悬浮一颗小球,男女对着嘴共同衔起小球。好象规定时间里成功衔起三颗,一餐饭钱就免了。来这儿的情侣都挺感兴趣,又有免费的机会,又有可能当众打啵儿的刺激————
我和行遗爱不是情侣,纯粹来吃饭的,自然没留意那游戏,可,现在灯打到身上了————我和他到都没见外,大大方方就那么上去了。
“遗爱,这个姐姐很漂亮,”
“遗爱,加油,这餐,咱们可想送给你。”
他确实常在这混,下面都是熟人的声响。
“我想赢了这餐饭。”他弯下腰望着我的眼睛,里面是男孩儿的好胜气。我也弯下腰,望着他,笑着,不排除里面有鬼气。
游戏开始了,我们同时贴向小球————我的气息,他的气息————
三颗球很顺利地衔起。屋子里全是欢呼声,口哨声,和双双暧昧的眼睛——
男孩儿骄傲地牵着我的手走下台。这时,我看到门口,一张熟悉的脸。
莫耐。
19
“这个故事应该是从夜色中开始的
些许漆茫 些许靡丽
我还是个高中生
我喜欢低头插兜
这个姿势被延续 风靡了全球
于是路灯下的三三两两
低头插兜 如此孤独
她说她怀孕了
我是在醉着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
我说 我们都把校服脱了吧
那张墙角的床垫有些霉味
我们在上边再加一些汗水
我抽出抢劫来的红领巾
几个硬币在地上跳跃
我将它戴上她的脖子
剥光了自己 剥光了她
我还记得自己戴红领巾的模样
可没有她这般散漫无良
拾起她光洁的腿
窗外有霓虹
窗内是纠缠的俩个人
霓虹叫你的皮肤有了使我欢喜的颜色
我伸出指头去抹
眼底布满金色的光芒
你戴着红领巾
但你不会唱儿歌
你说你怀孕了
还说会有天你的血流成河
长发盖不住你的红领巾
我攥紧它 犹如攥着我们的孩子
指甲刻入了手心
你说 红领巾流血了
打湿了你的乳房————”
这是17岁,我们第一次发生关系后,莫耐丢给我的纸条,还记得,那时他的坏笑,我的坏笑————
莫耐儿时的理想是牧师。这个男孩内心极度恐慌和自卑,并无意识自己显耀的出生有多大好处。因为他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诵读障碍症。
现在想来,这才意识我们家文小舟有多大板眼。是他给六岁的莫耐招徕了福音,他引见莫耐的父母结识了基督教科学教派。这个号称有八百万信徒的教派其实是一个披着宗教外衣的心理治疗组织,为世界上各界名流提供昂贵的心理咨询和指导。
年幼的小莫耐就是拿着一本科学教派创始人L。朗。霍巴德写的插图书,找到一种叫做“学习技术”极简单的方法,并在家庭教师的帮助下,很短时间内摆脱了朗读障碍的纠缠,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聪明孩子。
现在,这个孩子长大了,他就跟在我的身后。
起风了。我把双手插进裤子荷包,缩着脖子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脚伸直,盯着远方江面的船只。他也坐下来,竖起衣领,和我一样双手插在荷包里,望着远方,
“这几年去哪儿了,”
“加拿大,”
他转过头望了我一眼,
“没一点儿洋味儿,”
我笑着,也看向他优美的侧脸,“你也没变,”
我看见他唇边美丽的弧度,明亮的眼睛还望着前方,“日本民间有个故事,讲一种样貌奇丑而且多长了好几条腿的蛤蟆,被人捉住放在玻璃盒子内,结果它被自己的丑态吓出了一身油。这油是民间治疗烫伤的名贵药材。据说黑泽明晚年也曾在镜前吓出过一身油,所以他那本自传的名字叫《蛤蟆的油》。我可不想自己变太多,把你也吓出一身油,又没什么用处。”
还是那样惬意的歹毒。他的淡笑在这起风的暮夜真是一道让人心倾的美景。
我笑着睨着他,伸出一只手环住他的肩膀,捏上他的脸,咬着唇眯着眼骄慢地说,“有板眼就永远别变,永远这模样。”
他微笑着摇摇头,横我一眼,又望向远方。
船笛响起,厚重的声音伴着远方氤氲的红————“欢迎回来,抗抗。”许久,我听见他如是说。
20
古希腊喜剧大师阿里斯托芬曾经说,人本来是一种圆球状的物体,四只手,四条腿,一个头上长着相反的两张脸。后来宙斯便用一根头发丝把他一分为二。这两半都痛苦极了,每一半都急切地扑向另一半,拼命纠缠拥抱在一起,希望重新合为一体,由此便产生了尘世男女间那不可遏止的情爱。
啄了口烟,我微眯着眼拣起角落里摞着的那些成打的券,
“我的情爱,我的债,”喃喃着。抽出一张,烟火星子点燃,看着它燃烧,想着刚才莫耐的话,他摸着我的头发,
“去看看杭晨吧,他这几年,过的不好——”
那样的忧郁。我只是扒开他的手,双手插进口袋里,转身走了。
想来,他那样的神情对我不是没有影响,我回来不是一直想着他说的话吗,“他这几年过的不好,过的不好——”
我就过的好了?
仰躺在大床上,叼着烟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六年了,看来还是习惯为杭晨心疼,只是听说他过的不好———可,我了解自己,这不是对另一个生命的偏爱,我其实,心疼的是自己:因为,杭晨和我的经历如此相似。幼年丧母。
8岁母亲早逝,他跟母亲的棺材一起被火车送回故乡上海。每次火车进站,小杭晨都匆忙赶到行李车厢,看那棺木是否还在。他偷偷地剪下母亲的一缕头发。在被姨母寄养的童年里,他的父亲变成了一个只会邮寄抚养费的陌生人。之后父亲再婚,当12岁的杭晨再次回到父亲身边的时候,那里却已经不是他的家了。
他经常会陷入童年亲情疏离的记忆里,这也许就是造就杭晨矛盾性格的源头。淡薄,独立,表面上叛逆不羁,内心却有些许偏离的柔弱——
我和他何其相象。当年轻的我们赤裸着身体拥抱纠缠在星空下,天空中的暗云幻化出母亲的形象,向日葵丛中拥着的,是我们共同娇弱的幸福———
所以,第二天一早上了课,我去了协和,抱着那一盒券。为了他的“过的不好”,我的“过的不好”——
走廊里,刺鼻的消毒水味,我想象着染在他身上——却,站住!
“你还我儿子!还我的儿子!”妇女声嘶力竭地哭喊,双手奋力地撕扯着他。他还身穿着绿色的手术服,戴着口罩,双手的白手套上是血———
我依然能一眼就看出是他,那双隐着淡淡无情的冷漠眼睛———
“其它家属呢,家属呢!”
“您别这样,我们已经尽力——”
其他医务人员拉住那位已经快哭晕过去的女人。他轻轻一转身体,有些不耐地离开女人的手,这时,看见这边的我,
眉头轻蹙了下,冷漠的眼睛有些飘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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