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锐的儿子们奔过来也要抓人,我喊起救命。
这样到散席,已经筋疲力尽。
父亲微笑,〃又说不来,来了又这样高兴。〃
〃唏,既来之则安之你听过没有。〃
母亲忽然问:〃你说自修像不像杏友?〃
父亲忽然丢下一句:〃自修这一代多享福,怎么同我们比。〃
母亲领首,〃是,否友的确吃了很多苦。〃
我伸长脖子,〃可否把详情告诉我。〃
母亲不愿意,〃过去的事说来作甚。〃
〃不要那样贞洁好不好,〃我央求:〃讲给我听,谁家闲谈不说人非呢。〃
〃欲做人上人,当然要吃得苦中苦。〃
我追问:〃然后呢?〃
父亲说:〃然后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到了今日。〃
晬,分明是推搪。
回到自己的天地,正如我同杏友姑妈所说,面孔就挂了下来。
对人当然要欢笑,这是最基本社交礼貌,不然还是不出去的好,背人大可做回自己。
杏友姑妈到底有什么故事?我顾闻其详。
这时,电话铃响了。
〃你照例从来不看我给你的电子信件。〃
我不出声,但忍不住微笑。
〃真的要这样固执才可以做成功作家?〃
〃我距离成功还有一万光年。〃
〃这样懂得保护自己,所以在本行生存得好吧。〃
〃你工作也不是不忙,天天打电话来闲聊,真难得。〃
〃我想对旗下作者知得更多。〃
我无奈,〃真是个怪人。〃
〃庄自修,几时到东京来?〃
〃永不。〃
他为之气结,继而央求:〃不做任何宣传,只来一天,让出版杜同事看看你的真面貌,工作起来有个目标。〃
〃不是已经寄了照片给你们?〃
〃听说你不上照。〃
〃谁说的?〃
他笑,〃我也有朋友,我也有耳目,况且,你又不是不出名。〃
〃在我们中国人来说,你这个毛病叫纠缠。〃
〃不是锲而不舍吗?〃
〃庞大的长途电话费用是否由出版杜负担呢?〃
〃再问一个问题。〃
我温和地问:〃阿基拉耶玛辜兹,你有完没完?〃
〃为什么叫自修?是父母希望你专注修练品格学问吗?〃
〃不,名字由祖父所取。〃
〃有什么深奥涵意?〃
我吟道:〃各人修来各人福,牛耕田,马吃谷。〃
他大表讶异,〃真的吗,如此宿命论。〃
〃再见,山口明先生。〃
〃我明日再打来听你的声音。〃
〃我会出外旅行。〃
〃去何处?请留下电话。〃
〃去加拿大极北地大松林一间木屋静心写作,〃我信口胡绉:〃亲近大自然,寻找灵感,哪里有电话线路。〃
山口问:〃连无线电话也没有?〃
〃我想好好写点文字。〃
〃几时出发?〃
〃就这几天。〃
我挂断电话。
我同自己说:庄自修,这东洋人会不会企图追求?
撇开血海深仇不说,宾主之间当然是客气点的好。
还有,隔着三小时飞机航程,如何做朋友,我对非英语国家的文化风俗认识不多,勉强不得。
我没见过山口,山口也没见过庄自修,我给他们的照片,是庄思明的倩影。
对他们越冷淡,他们越是觉得对方矜贵,这是通人类的怪毛病。
工作后觉得疲倦,靠在沙发上听音乐,不知不觉睡着,的确不比十多岁之际,那时一个上午写万多字,下午还可以打网球。
听母亲及阿姨时时嚷倦,怨腰酸背痛,便忍不住骇笑,惊觉四十岁之后彷佛没有人生。
到了中年不漂亮不要紧,被肉体出卖可糟糕到极点。
〃是吗,来,大家聊聊天,说说笑。〃
谁,谁的声音入梦来。
〃是我。〃
是否友姑妈吗?
电话铃把我叫醒。
〃呵,是妈妈,找我什么事。〃
〃杏友姑妈请你明日去她家午膳。〃
〃好极了。〃
〃她住康乐路三号。〃
多么平凡的路名,我置房子,从来不选择这种路名,我喜欢招云巷、落阳道、宁静路。
我现在住在映霞道。
〃康乐路的心洋房层层向海,附近有闲最好的国际学校,可惜杏友无子女。〃
我微笑,〃那么优秀人才而无孩子诚属可惜。〃
〃你呢,自修。〃
〃我,来日方长。〃
真无味,十五六岁便得努力学业为将来前途铺路,廿多岁要勤力工作,突围而出,三十余便需顾虑退休后生恬,加倍蓄储,否则到了中年便会吃苦。
任何时候都不得任性放肆,如不,后果自负。
写到七老八十不是问题,文字精湛,一般多人阅读,受到尊重。
最不好就是动辄:〃啊哈,你们这些小辈,又写错了三个字!〃或是〃读者水准日益低落,专爱看今日的粗浅文字〃
非在这种事发生之前退休不可。
庄杏友的家是什么模样?
赴约之前,我有点紧张。
我不喜跑到人家住宅作客,各人习惯不一样,有些人家越坐越冷,佣人到晚上九点还未端出饭菜,差点饿死客人。
又有些客厅越坐越热,像进行蒸气浴,人客只得忍痛告辞。
到了康乐路,看到一扇碧蓝的海,已经是意外之喜,根本不介意天气尚冷,都想到海边走一走。
女佣一打开门,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庄杏友与庄自修同样是简约主义者,换句话说,大家都主张家徒四壁,无谓夸张。
乳白墙壁明亮柔和,没有任何装饰字画,一组太沙发…张木茶几,根本不需摘室内装修。
我几乎想鼓掌。
女佣人叫我在会客室等候。
杏友姑妈很快出来,在家她穿一套深蓝色男式唐装衫裤,十分潇洒。
我赞道:〃气色好极了。〃
〃请坐,别客气。〃
我打量四周围,〃真好,连报纸杂志都没有。〃
她笑,〃许多人会嫌简陋。〃
〃各人志趣不同,我却觉得一千件水晶玻璃摆设麻烦。〃
〃自修,你我无异有许多相似之处。〃
我由衷说:〃我真希望及你十分之一。〃
〃太客气了。〃
〃告诉我你的秘诀。〃我的语气充满盼望。
〃我没有秘密。〃
〃做人处世你一定有心得。〃
〃你不要见笑,都是愚见。〃
我屏息恭听。
〃做人凡事要静;静静地来,静静地去,静静努力,静静收获,切忌喧哗。〃
〃是,是,〃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正应如此。〃
〃你好象听懂了。〃
〃我明白,我一直希望做到那样。〃
杏友姑妈笑起来,〃说易做难可是?〃
〃失意时要静最难,少不免牢骚抱怨,成功时静更难,人人喜夸口炫耀。〃
杏友姑妈微笑,〃你爸说你很会做人。〃
我承认:〃我不轻易叫人欺侮,可是我也不占人便宜。〃
〃你的经济状况如何,告诉我,你拥有什么名贵的资产。〃
我笑,〃我有一辆乎治厂制造的九排档爬山脚踏车。
杳友姑妈当然知道我说些什么,〃哗,你的收入不薄。〃
我微笑,〃我生活相当舒适。〃
〃从事文艺工作就不容易了。〃
〃世上无论什么职业,都是靠才华换取酬劳,摘清楚这一点,也就懂得尽量争取。〃
杏友姑妈看看我,〃你不像你爸,你爸是名士。〃
〃他是标准书生。〃
〃我爸也是。〃
〃他做什么工作?〃
姑妈的思潮飞出去,回忆道:〃他是教书先生。〃
这么巧,我跳起来,〃同我爸一样。〃
〃差远了,〃姑妈叹气,〃令尊有英国大学博士文凭,堂堂教授,近日又升做院长,家父在国内毕业,学历当年不获殖民政府承认,不过在一家所谓书院任教,待遇菲薄,地位低微。〃
〃可是看,他的女儿是庄杏友。〃
〃自修,你真懂得讨好长辈。〃
〃告诉我关于爱情。〃
姑妈骇笑,〃你想知道什么?〃
〃一切,所有宇宙奥秘。〃
〃我也还在摸索中。〃
〃是吗,你不是已经御风而行?〃
〃自修,你把我当神仙。〃
〃人到中年,是否随心所欲,再无牵绊?〃
〃笑话。〃
〃不是吗,〃我吃惊,〃若不长智能,光长岁数,怎么对得起自己?〃
她靠到椅背上,〃中年人也有憧憬。〃
〃是什么?〃我大大纳罕。
〃我还在等待事业另一次大突破,还有,〃她停一停,〃看到英俊的男人,我照样目不转睛。〃
我大笑冲口而出:〃我也是!〃
姑妈摊摊手,〃看,与你们一般幼稚。〃
〃是这种欲望便我们维持青春吧。〃
〃我想是,渴望不止,人亦不死。〃
我乐不可支,从来未普与一个人谈得这样高兴过。
〃你们执笔为生的人,听得最多的,大抵有两个问题。〃
〃啊?〃
〃一是我有个好故事,希望你可以把它写出来。〃
〃对对,〃我笑,〃你怎么知道?〃
〃二是该件事这里讲这里散,千万不要写出来。〃
我绝倒,她说得再好没有。
〃我请你来吃饭,也有个目的呢。〃
〃是什么?〃
〃你可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
〃求之不得。〃
〃对你们这一代来说,可能十分沉闷。〃
〃不要紧,我有一支还算灵活的秃笔。〃
〃那就不是秃笔了。〃
我一直笑,也不算生花妙笔。
〃我在本市渡假,约有一个月时间,你得天天来陪我,听我说故事。〃
〃一定来。〃
〃每天上午九时到十一时,你可起得了床?〃
〃放心,九时都日上三竿,我每朝七时起身跑步,风雨不改。〃
〃好极了。〃
我告辞时说:〃杏友姑妈,我不会辜负你的故事。〃
母亲知道了这个计划,惊问:〃什么?〃
父亲在一旁说:〃写故事,你没听清楚?〃
〃大事不好。〃
〃妈妈何故大惊小怪。〃
〃自修,你不老是说,大厦每一个窗户里都有一个故事,写自家亲戚,会得罪人。〃
父亲说:〃嗯,有道理。〃
母亲讲下去:〃杏友姑妈的父亲是你诵亲叔公,怎么可以写到他家头上去?〃
〃我可以把剧中人名字都换过。〃
母亲顿足道:〃喏,左右不过是一本卖数十元的小书,将来书评人不外是一句〃又一个俊男美女的爱情故事〃,何苦得罪亲人。〃
这一番话伤了我的自尊心。
原来,我的写作事业,在母亲大人眼中,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我不说什么,转过脸去与父亲谈了几句,翻翻他学生的功课,只见他仍然逐只字在改博士论文,不禁说:〃爸,太辛苦了,不如叫他们重写。〃
谁知父亲大人笑道:〃这是人家心血结晶,你以为是爱情小说?〃
我讪讪地告辞。
为什么不发作?早已成年,凡事藏心中好些,何必对父母发脾气。
我们这一行。彷佛武林中的邪教,总坛上祭看八个大字:入我门来,祸福莫怨,还有什么可说。
回到公寓,发觉接待处代我收了一只包裹,拿到客厅拆开一看,顿时呆住。
那是一座卫星电话,附着山口的说明:〃修,不需电话线也可以通讯,请与手提电脑一起应用,把最新稿件传给我们,明。〃
我几乎感动,是〃我们〃两字出卖了他,山口仍然是为出版杜做事。
我把电话放到一旁。
真没猜到杏友姑妈会是一个说故事的高手。
头三天,我们并没有说到戏肉,只是暖身,闲聊,培养感情,彼此熟络了再说。
我们谈到孩子问题上。
〃喜欢孩子吗?〃
我答:〃开始喜欢了,对于女性来说,那是原野的呼声,不受理性控制的遗传因子发作,心底渴望拥抱幼儿。〃
〃你还有机会。〃
〃我同其聪其锐的孩子厮混算了。〃
姑妈笑,〃看得出你同他们亲厚。〃
〃我有一女友,气质外貌没话说,一日打电话来求救,叫我载她母子到医院看急症,她抱着幼儿,披头散发,面无人色,似难民一般,没声价求医生救治,你知道是甚么病?不过是中耳发炎,烧到一O四度,为娘的已经失心疯,这是干其么?自尊荡然无存。〃
姑妈侧然。
〃况且,也很快就长大,重蹈我们的覆辙,浪废光阴,什么地做不出来。〃
姑妈家的食物却极不简约,我爱上了她做的一味意大利菜酿橄榄。
先把油泡橄榄除核,酿进碎鸡肉,放入面粉打滚,过鸡蛋,再沾上面包慷,在滚油内炸至金黄。
这样子吃下去会变胖子。
我们又说到节食。
〃需长期压抑。〃
我喏咕笑,〃三餐不继,家徒四壁。〃
〃原来,努力半生,目标竟如此荒谬。〃
〃为什么那样怕胖?〃
姑妈答:〃人家问我,我一定说是健康问题,脂肪积聚,百病丛生,实际仍是为看外型,肥胖多难看。〃
对小辈这样坦白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