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叶迦氏尴尬抚脸,“很明显么?本太妃已经特地命她们将粉给扑厚了。”
“肩颈处血络不能,致使体内每日所生杂质不能及时排除干净,造成瘀积,或以痣斑,或以尖疮,形成于皮肤表面。”
“还会长尖疮?”叶迦氏一惊。
“端看个人体质不同,病况自不一样。但若不能及时舒筋活血,不止脸面,颈、背甚至全身都有可能出现类似症状。”
叶迦氏气道:“那些庸医没有一个和本太妃说出这些!多亏了还有小樊有这等本事,快告诉太妃,该怎么治?”
“草民可以调配一种药油,配以按摩指法,教给爽落姑娘,为太妃推拿,舒理开粘连住的经络,同时内服通筋活络之药。一月之内,症状将消,其后精心调理,必能根除。另外,太妃虽然保养得宜,经此一病,全身肌肤不免有所损耗,不妨再用一些养肤养颜排毒健身的方子。”
女人少有人不想驻颜不老,到了叶迦氏这般年纪的,更是心心念念耿耿于怀的头等大事,听了这话,自然喜不自胜,“敢情咱们的小樊还是个神医呢。”
“待太妃病好了,再夸草民不迟。”
“好,好,待太妃的病好了,一定要重赏小樊!”
药到手了,能否病除?没有病例在前,她不敢笃定。
隐三四
“坐进去。”夜入三更,王府最幽僻的暗室内,楚隐岳将木盆、开水陆续运来,将手中药材放入盆底,浇以沸腾开水,待水注满一盆,对仰在土坑薄席上不解望她的人道。
“……什么?”
“百药汤。你身上的脓疮腐烂已久,需尽快去腐出新,浸泡是最快的法子。不过……”她轻描淡写,“如果你怕疼,我会采用另一种方法。”
“怕疼?”楚远陌自嘲冷哼,两手支起身子,就此滚了下去,坐进盆里,使得水花四溅。
樊隐岳立在门边,未使滴水沾身。“旁边有瓢,用它来冲洗泡不到的部位。等药汤把粘结在你身上的衣服泡开了,脱下扔出来。一个时辰后我会回来为你做下步医治。两刻钟后,你全身会疼痛刺骨,忍不了的话,尽管半途而废。”
“你到底是谁?你既然想救我,为何还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不以真面目示人?”
她已旋起脚跟,半侧首,淡道:“你既然连死也不惧,我是谁,并不重要,眼下你只须知道我是救你的人。”
“也对。”楚远陌艰难举瓢,对着未末入药汤的肩臂一径冲浇,“小爷只是想告诉你,没有小爷忍不了的痛,你仅记住做事做到底,莫让自己成了半途而废的那个就好。”
很好。她想要得就是一个尚有骨气尚有求生渴望的人。若他连灵魂也被削磨如外形一般腐烂不堪,她兴许当真会用银针一根替他解脱了事。
楚远陌,南院大王府的二少爷。九岁母死父逝之后,骑马断了双腿,被扔在这间独室之内,断伤处未涂药,随意困扎,任其自愈自合。每日被恶奴逼用一餐饭食,使其饿不能死。在足不能行,食不得饱之下,他只能瘫卧床上,两腿伤处剧痛,痛生火,火生毒,毒素蓄积体内,身生疮,疮不得理,化脓,脓水破淌,染了好肤,生疮,化脓……
至今已三年。
三年。她在地宫内的三日,已如在阿鼻地狱滚过一圈,这三年,他又是如何熬过?
“但凡你还有可救之处,我便不会放弃。我能不能救你到底,端看你自己的出息。”她言讫,阖了门,飘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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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楚远漠尚未就寝。
书房内,府内各管事及侍卫总长俯首默立面色暗沉的主子身前,噤若寒蝉。
十几日前,潜进府来的刺客来去自如,杳无痕迹,极大挑战了南院大王府的威严。而至今,查无进展,更有悖南院大王府素来水准,相关人等莫不汗颜愧怯。
“怎么都不说话?本王的诸位管事和侍卫总长都哑巴了不成?”楚远漠话落,诸颗头颅埋得更低。
“不说话,事情便有所不同么?不说话,本王王府的守卫便天衣无缝了么?”
“奴才们失职……”
“本王不想听些废话!”楚远漠浓眉厉扬,“尔等查不到刺客行踪,那恁多天又查到些什么呢?”
被赐了楚姓的侍卫总长楚河见两旁都无人回话,道:“依那日刺客与王爷过招时所用的武功套路来看,用得好像是东瀛剑术。奴才已差人全城暗查近期是否有东瀛人出没。”
“这也算一个说辞。乌达开,你呢?你又有何斩获??”
乌达开忙不迭道,“奴才以为刺客可以在府内来去自如,对府里地形必定有所了解。进府前想必已在府里暗伏了几日。奴才正对府内人员逐个排查。”
“可有可疑人选?”
“府里的老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对王爷忠心耿耿没有二话。近来新进府的,后厨有一个,洗衣房有两个,还有一位是……”暗睇主子一眼,他小心道,“是樊先生。这四人中,后厨杂役当夜和一大群长工睡在一块儿,睡得像死猪。洗衣房两个奴婢也和一大群人睡在通铺上,有目共睹。唯有樊先生得太妃恩赐,独居一室,无人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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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乌总管,居然还是个棘手人物。
樊隐岳由房顶跃入夜色时,暗道。
梁上君所传的轻功心法中含龟息之道,一旦收敛声息,如入假死之状,吸纳全无。任对方内力如何深厚,也难觉隔墙有耳。上一回故透声迹,试探出了南院大王与这座王府的实力,得论:楚远漠武功在她之上,护卫集结速度惊人,而南院大王府内教人畏惧的,绝不止一个王爷名号。
此一次,她无意惊动房内人。
乌达开对她的猜疑,是仅仅出自常规推理,还是来自小王爷为她出头时所种下的恨意?
更甚是,她在不自觉中泄露了珠丝马迹,令人将她与刺客联想一处?
这座王府,竟人人都不能小觑。
隐三五
炉花鼎盛的暖轩内,栽植在硕大缸盆里的腊梅绽放,似是为了欢应太妃的兴致盎然,枝瓣摇曳煞是浓艳。
“小樊,本太妃真是服了你,学问好,戏唱得顶尖,连医术也恁样的独到,你这个人儿,还要不要别人活了?”在丫鬟服侍下,手捧暖炉、裹着貂皮褙子的叶迦氏品尝着黑玉葡萄,不时与坐在右手的人欢声笑语。病痛得除,容光照人,如何不喜?
“太妃过奖。草民只是对经络稍有偏通,当真遇上疑难杂症,也只会束手无策。”
“本太妃没过奖,是你过谦。那些个大夫自称名医,赚了一堆银子,病却治得不上不下,幸好太妃还有小樊。爽落,把我给小樊准备的东西拿上来。”
爽落捧上了一件锦缎披风,哗地抖落开来,登时波彩流动,光艳四溢,紫色的缎面配之颈领处一圈雪色狐毛,彰显贵气。“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太妃看樊先生穿得单薄,命奴婢为裁了这件东西,樊先生莫要嫌弃奴婢的针线粗陋才是。”
叶迦氏眉开眼笑,“爽落的针线活儿可是这府里丫头们中拔了尖儿的,本太妃的不少衣赏都是经她这双巧手,不输宫里那些御用裁缝。”
爽落大大方方接受了这个赞美,道:“樊先生试试,有哪里不合适,奴婢也好看着修改。”
盛情难却,樊隐岳谢过,自爽落手里接来披风系上,不管长短,还是肥瘦,都恰到好处。
叶迦氏忍不住啧叹道:“这件衣裳和小樊真是绝配。好似小樊天生合该穿这样的衣裳似的,配得很,配得很。”
“谢太妃赏赐。”
“这是你该得到的。”叶迦氏笑意吟吟,“不过,你当真要谢太妃,太妃也不拦,太妃这耳朵又有日子没得饱了,小樊可有法子罢?”
樊隐岳意会,“草民为太妃唱一段《浣纱记》如何?”
叶迦氏眸光闪亮,“小樊要唱范蠡么?”
“之前都是小生,今儿个为太妃唱一回西施。”
“小樊要唱旦角?那敢情好!快来,快来,太妃我迫不及待了呢。”
樊隐岳敛气,甩袖,玉面收整,樱口浅张,“【遶池游】苎萝山下。村舍多潇洒。问莺花肯嫌孤寡。一段娇羞。春风无那。趁晴明溪边浣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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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轩前,楚远漠长身伫立。
樊隐岳是个伶人,他早已晓得,但他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一个伶人。
曼妙挥指,眄闪秋波,款摆柳腰,纤纤细步……自幼精读汉史,悉知汉家女子美人中,有步步莲花,有回眸百媚,有艳若桃李……但,那些美人没有从纸中走出,没有这般活色生香的招摇……
“【前腔】何方国士。貌堂堂风流俊姿。谢伊家不弃寒微。却敎人惹下相思。劝君不必赠明珠。犹喜相逢未嫁时……”
“好,好!”一曲落,太妃兴奋异常,“小樊,你这个西施当真是演活了,这若是扮上了相,配上了行头,该是怎样一番销魂模样儿?好,好呢!”
西施?她唱得是那个将一国之君迷得神魂颠倒直至有覆国之祸的绝代佳人?楚远漠浓眉挑,唇勾笑。
或许,对这位樊先生,他该更有兴趣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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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围。
没格族的冬围习俗形成于游牧时期。彼时,乃求生之道——立冬之前,大量收捕猎物,腌制储藏,以捱度草木枯零大雪封盖后的漫漫长寒。
如今虽已建成羲国几十载,百业兴隆,但起源于没格祖先的各项习俗犹留存下来,遵行不悖。发展至今,倒成了各部落的比武盛会。每立冬之日,精骑善射的勇士,在各自家主带领下,奉拥到羲国汗王麾下,共襄盛举。
“先生,父王让博儿来参加冬围了呢。这是不是说父王已经认为博儿长大了,已经是一个没格勇士了?”
樊隐岳未答,护卫在小主子身后的侍卫道:“小王爷,若您当真长大成了一名没格勇士,就不会再与奴才共骑一匹马。”
“……华丹,我决定讨厌你!”楚博嘴儿一噘,脑瓜一撇,不高兴了。
樊隐岳垂眸未语。
她不明白。
两日前,她在书房授业,楚远漠推门而入,向其子言冬围之事。楚博欣喜若狂,她伫旁静默无声,岂料楚远漠说了一句“樊先生也去罢,见识一下我羲国勇士无坚不摧无利不毁的豪迈气概”,其后,不待她回应,人已走了。
于是,当王府诸人动身上路时,她出现在了冬围队伍中。
她不解楚远漠此举何谓。
那日,乌达开将她列入怀疑名单,楚远漠未置一辞。以此人城府之深,如果当真生疑,必定不会宣之于口,但他也不像一个有耐心长久周旋的人。窥敌之弱,一击毙命,应是他喜欢的方式罢。那么,叫她来参加这次围猎,是想寻机诱她露出马脚,致于死地么?
若只是寻常疑虑,位高权重的南院大王当然不屑浪费这等工夫。而若疑她是当夜刺客,一个能从他手下安然逃脱的高手,兴许当真可以引起这位头顶“没格族之光”的勇士的些许争强斗狠之心。这一路,她须小心了。
隐三六
冬围所在地,万象山。
当围猎开始的牛角号响起,万马齐发,樊隐岳终于明白天历皇朝君臣何以对这支民族怀有那般的忌惮。
广褒山川之间,没格族的男人们纵马驰骋,迸发出睥睨一切的气势,勇往直前的无畏,彷佛真如楚远漠所说,可无坚不催,无利不毁。拥有这般力量者,的确是那些浸淫在软曲妙歌、管弦词乐的天历皇朝士大夫们难以企及的。
二师父曾道:兵者,贵在气,唯气吞山河之旅,方为铁骑。
没格族人建立起的军队,必是铁骑无疑。
“小王爷,您不能去,您不能一个人骑这匹马……”
“为何不能?我也是没格族的男人,我也要和他们一样!”
“小王爷……快,快拦住小王爷……拦马,现在是拦马!”
她投睇在远方的目光被突起的喧哗声引回,掉首乍瞥,一匹马载着一个矮小身影條然驰过。
她一惊:“小王爷?”
楚博的贴身侍卫卫华丹慌慌大喝:“小王爷,您夹紧马腹,两手抓紧缰绳,让马停下!”
但已经吓懵了的楚博哪还听得见这些?上了马,尚未待坐稳,一个操作不当,坐骑受了惊,扬蹄疾奔,当即便把小王爷观望族人纵马奔驰时激发出的豪情吓了个灰飞烟灭,也把从教习师傅处学的骑乘技巧忘到了九霄云外。
马上的小主子摇摇欲坠,直让后面人心惊胆颤。
诸侍卫有人以轻功,有人翻身上马,紧紧追赶下去。
樊隐岳身处一处高坡,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