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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小王爷的父王,意即——
这个玄甲黑袍的男子,乃羲国的南院大王,有“没格族之光”盛誉的楚远漠。
面对上这个男人的一刻,她始感谢起那几年的村中岁月。若不是镇日面对着一个可读人心的吉祥,而自己又不喜无密于人前,她怕不能如此擅长潜藏心中事,怕无法在羲国最强大的男人面前处之泰然。
这男人的强大,不在于其与中原男子迥异的深刻五官,以及高出普通男人足足有半个身长的魁梧身形,而是那份如海般的狂放,如山般的嶷岌,以及写在周身每一道线条,每一寸肌理间的杀伐决断气息。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改变这样一个男人。她忖。
“谁准你学这些靡靡之音?羲国的好儿郎怎能和天历朝那些没有脊梁的男人一般,喜好这等柔媚无骨的东西?你还是我楚远漠的儿子么?”
“父王……”楚博的圆胖小脸写满无措,两只漆黑大眼却不敢出现涓滴的水意,“博儿……博儿……”
儿子的呐呐,令楚远漠两道刀锋般打着旋尾的浓眉令人胆颤地立起,“你连句话也说不完整了么?我羲国何时有这等不济事的男儿?”
“父王……”
“草民拜见王爷。”樊隐岳敛袖一揖。
楚远漠目未他移,“你是哪一个?”
“草民乃太妃亲口所请教授小王爷汉家学问的教习先生。”
“教习先生?”他旋着淡淡金光的豹眸锐利扫来,“你教了本王的孩儿什么?”
“汉书汉字,汉家学史,诗词文章,以及今日的琴艺。”
“好胆色。”他冷哂,“听见了本王对小王爷的申斥,还敢承认你是教本王儿子的那个无用先生,你的胆色比看上去的要来得大。”
“草民只是不明白王爷何以如此大怒。王爷既然允许小王爷通晓汉学,又何以对六艺之一的乐如此深恶痛绝?”
“你认为本王的火气来得毫无必要?”
“不敢,草民不解而已。”
“你想让本王为你解惑?”
“若王爷想。”
“好,好极了,没想到本王这趟回府,会多了个乐子出来。”他扯了宽椅,将自己魁阔身形置于其内,一手指节闲闲叩敲在宽椅把手之上,脸上的盛怒之气一点点殆去,渐渐地,还释出了一丝笑容。“你想听,本王说也无妨。因为,你们天历朝的男人,镇日拨弄丝弦,吟月悲风,个个以作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为荣,实在是男人中的耻辱。你们天历朝的乐声,曲曲故作姿态,无病呻吟,磨心丧志,毁气败节,着实乏味至极。本王这样说,够清楚么?”
“敢问王爷,是不是听过了所有汉学曲目?”
“不曾。”
“草民以为,会对一事一物抒发评论者,必定要对该事该物知之甚深,若知之不深又擅作言论者,无异以管窥天,以蠡测海。”
他锋眉倏扬,“你在嘲讽本王?”
“智者见智,仁者见仁。”
“本王见到的,是你的胆大包天!”浮升于胸臆的,是类似于沙汤将一死敌困于死角之后尽兴耍弄的快感,他此刻的心情,近乎于愉快。“本王给你一刻钟,若在一刻钟内你不能说服本王,你这位细皮嫩肉的教习先生,也只得叹红颜薄命了。”
红颜?她心中一动,双足已行至方才就座的琴案之前,缓伸十指,拨响琴弦。
楚远漠勾哂。这个穿了一身男儿装的女人怎会以为以他最为厌恶的东西会说服讨好得了他?汉人的女子都是如此自作聪明愚不可及么?
但,随着琴声演变,或高亢,或激昂,或冷烈,峥嵘意境陡出,他面上玩谑的笑意渐凝渐去。
一刻钟到,琴声戛然而止,全曲浩然不屈之气充斥其内,纷披灿烂,戈矛纵横,那一声悍越尾音,如投剑入腹之响,裂人心肺。随后,楚远漠接到了一双深潭清眸,“王爷,草民说服您了么?”
隐三一
“这是什么曲子?”
“广陵散。”
“广陵散……”楚远漠自踏进书房来第一回正视起她。实则,他方才立在窗外,一眼便看出这个穿着汉人长袍的教习先生是个女子。她的身量在女人中甚至在羲国女人中都算修长高挑的,但过于纤细的骨架,太过晶莹的脸孔,男宠馆里那些如女人般涂脂抹粉的妖娆少年亦难企及,她怎会蠢到以为有人把她当成男子?
身为羲国的兵马司大都督,权倾朝野的南院大王,南院大王府是仅次于大庆宫的严密之所,一个女子易成男人进得府来,生疑是情理中事。何况,他生平最恶软曲媚调人尽皆知,这女子敢向博儿传授此道,便该承受他的雷霆之怒。
不过,一曲《广陵散》,确使情势发生改变。
“你弹此曲,是在告诉本王,不是每一首曲子都如你们中原男人般软弱无骨?”他话里,带出浓浓的恶意嘲弄。
“王爷见过所有的中原男人么?”
楚远漠眯眸,“接下来,你是不是又要说本王坐井观天,夜郎自大?”
“父王!”默声了多时的楚博突挺起尚显薄弱的胸膛,小腿向前迈上一步,为师请命。“不要怪先生,博儿不好,父王罚博儿,莫罚先生!”
楚远漠稍怔,目光眄向儿子,“谁教会了你这个?”
“先生说,博儿虽还小,但已是男儿,是男儿就要学会……”凝着小小眉头,他拼力思及先生传授过词汇,“担当!是男儿便要担当!先生是为了博儿方受父王的骂,请父王骂博儿,不要骂先生。”
他挑眉冷觑,“你教本王的儿子在必要时刻为你这个先生担当?”
“王爷若要一定这样认为,草民无从辩驳。”
幽邃视线在她面上凝眙良久,他问:“你叫什么?”
“草民樊隐岳。”
“樊,隐,岳。”他站起,高大身形前倾,将一片阴影罩上她头顶,“樊隐岳,让本王仔细告诉你,不管你进府的目的如何,本王对你都生了一些兴趣出来。本王乐意把你留下,看看你还能有如何出人意表的表现,如何?”
“草民谢王爷。”
“你是应该谢本王,因为本王原本是打算杀了你的。”
她毫不怀疑这句话。他识破了自己的女儿身份,必定起疑。处在恁样地位拥有恁样权势者,置疑即证据,不必什么三堂会审,一条人命可轻易抹去。
“博儿,一个好男儿除了学会担当,还要学会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和一个敏睿的心灵,这一点,希望你的先生也能教给你。”楚远漠对儿子道。
楚博仰望崇敬的目光尽付天神一般的父王,颔首不止。
楚远漠淡扫樊隐岳一眼,旋身步出。
此趟回来,他最想着手改变的便是博儿。长年征战在外,留幼子独在府内,在一干管事和一堆文师武教间存活,他并觉有何不妥,因他也是如此走过。但若因此使得幼子性情偏于懦弱,便是他不能接受的了。
今天,博儿给了他一个意外。
适才回府,总管事禀来的第一桩事,即是这个伶人出身的教习先生。奴才们多话,当是为了撇清责任。但按总管事的说法,此人执教尚不足一月。短短时日,居然能教得博儿敢在他盛怒之时站出,恁样初具雏形的坚定,为人父者,自然难忍暗喜。而暗喜之余,亦不得不去正视使博儿发生如此焕变的人。
若这个教习先生女作男装只为糊口谋生,那么,她将得到他的欣赏。若,个中另有隐情呢?
若当真另有隐情,他希望,那隐情千万要曲折离奇要诡谲起伏些才好。不然,他会很无聊。
宽唇勾起,哂意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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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身后,樊隐岳眸底生寒。
楚远漠不认识她。比及当年,她身形拔高,容貌改变,若非是极熟识的人,的确很难识出她。可是,这个男人曾是和她订下婚约的人……他看向她的目光里,连丝毫的迟疑停顿都没有,纵然怀疑,也仅是对一个陌生来者的怀疑。
这样的事实,意想之中。
当年,这个男人仅凭御花园里的一个短促的照面,向皇上开口索她为侧妃,致使母亲跳崖身亡。现今,面面相对,全然不识。因那一刻,他不过是趁一时之兴。
南院大王,不知您的一时之兴,还毁过多少人的人生?还有没有第二个我,要你为你的一时之兴付出代价?
“先生,你在生父王的气么?”楚博仰首,问。
“怎么会呢?”她垂下眸,“你的父王是王爷,先生是草民,草民如何和王爷生气?”
“舅舅是爵爷,五叔也是王爷,他们见了父王,都不敢像先生那样和父王说话。”敢和威严的父王据理力争,先生是第一个。今后,他崇拜的人名单中,多加了一个先生。
“那小王爷还敢向先生学琴么?”
“敢!博儿要学会那首高昂的曲子,先生弹时,博儿就似看见一个勇士举剑杀死仇敌般的痛快!”
樊隐岳微惊。小小年纪,会将《广陵散》意境领悟如此之深,该说这小王爷天资不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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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这是汗王的请柬,邀您下月初六进宫过万元节。”
“放到那边罢。”
“是。”不意外的答复,总管乌达开将柬帖归类于可行文书之列。“这是北院大王的邀函,其爱妾又为北院大王府添了一个儿子,请您过去喝满月酒。”
“扔到墙角去,若厨内没有引火的材料,拿它充数亦可。”
“是。”也是意料中的答案。“这是红雀部落送来的礼单,宝剑一把,汗血马一匹,东珠十颗,人参五根,貂皮……”
“剑和马留下,其余送到太妃院里。”
“可是……”乌达开面露难色,“这礼单上还有别的。”
“别的?”
“……美人。”
正专心且精心擦拭着自己随身宝器乌金宽剑的楚远漠先怔后噱,“红雀部落给本王送女人?”
“好像还是一位小部落主的女儿,有个什么‘草原珍珠’美誉的。”
“红雀部落主兆鲜,这位北院大王的妻舅给本王送来女人,是想做什么呢?效仿汉史中吴越之争,以美人计败垮本王?”楚远漠冷邃眸光与近在睑下的宽剑黑芒互作辉映,相得益彰。“奴才想,他们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罢。”区区一个部落之主,敢将脑筋动到震慑天下的南院大王头上,不啻引火焚族。“不过,越是小人,越是要防,狮子不屑同一只老鼠开战,老鼠却会以惹怒一只狮子当成对外的炫耀。”
隐三二
乌达开名为总管,实则亦属楚远漠慕僚之一,持重稳健,擅析事理。
“在奴才看来,有时明目张胆反而会成暗中冷箭的最好庇护。先前,北院大王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行军策略上,对王爷处处掣肘,全是放在人前明处。于是有人道,明处行事的,暗处冷箭必定与之无关。若不是王爷抓到了不容辩驳的实证,恐怕那群以老卖老的长老们还作如是论。北院大王是恃着自己乃宗室嫡系,纵算有把柄落在王爷手里,有国策护着,顶多失势失宠,却不会伤到筋骨。可兆鲜就不同了,王爷捏死他,只如捏死一只蚂蚁。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动什么脑筋。何况,纵然有什么美人计,也要看他们送来的,是不是西施。纵算真是西施,还要看王爷是不是夫差。”
属下的长篇大论,令楚远漠哑然失哂,“夫差在遇见西施之前,若有人告诉他有一日他会栽到一个女人手里,他一定当成世上最滑稽的笑话。”
“以王爷的意思,这个女人留是不留?”
“留下罢。”他耸肩,“让本王见识一下‘草原珍珠’的光彩也好。”
“是,奴才找一个小院将人安置下来。”至此,一些因主子不在府里积存下的事务算是告一段落,乌达开并未急于请退,眼珠子暗瞟着主子面色,欲言又止。
楚远漠冷哼,“有什么话,紧着说。”
“那个教习先生,该如何处置?”
楚远漠目光一闪,“你想如何处置?”
“昨儿个王爷从小王爷书房回来并没有任何吩咐,今儿个奴才打发容田过去向那伶人问两句话,没想到遭了小王爷的教训。”
“博儿?”
“正是小王爷。听容田说,小王爷先抬腿踢了他一脚,又指他鼻子好一通骂。”
“无缘无故地,博儿打人骂人?”
“好像,是因容田叫了那伶人一声‘戏子’。”
楚远漠勾唇,“你认为,本王的小王爷都要叫一声‘先生’的人,一个奴才称其‘戏子’,不该受两下教训?”
“……是,奴才也叱责了他。但奴才担心的是,小王爷从来没有那般外放张扬时候,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