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蚀(包括所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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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蚀(包括所有番外)-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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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唱戏,是她到达延定城后的营生之道。初始在一家戏院打杂,有一回替一个患了急症的小角儿上场,唱了两句唱词,被班主看中,要她零零星星又替了几次,甚至还替到了大角儿头上,不免遭人排挤。身为班主好友的小昌子鼓吹她离开戏班,由他替她寻找唱活,打理多琐事,令她除了上台开唱不必理会其它。她应下,有言在先:不是每桩活都接都唱,不是每个场子都去。要接,便给她接些有分量的场子;要唱,就要唱到延定城所有达官贵人跟前,也不白枉做一回伶人。
  小昌子满口应允,在在为了她高于群伶的唱功。虽说这延定城比不上中原各大城镇一般嗜戏成风,但在近几年羲国当政者对中化兴致日趋浓厚的导引之下,中原各式戏曲已然有在此扎根之势,中间大有可为。
  樊隐岳的志向,当然不是成为一代名伶。
  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她所想取的“沛公”之强悍之庞大,超出她原有的想象。面对强敌,既然急取不能,欲速不达,只得缓走缓进,步步为营。
  处身三教九流,让她学会的第一桩事,便是如何收放自己身光芒,浑迹如常人。此刻的她,绾男子发髻,穿男子衣装,是个面庞清秀的俊俏哥儿没错,但也仅止于此。伶人中,男生女相太过寻常,一旦敛尽高贵,装男子反比做女子更能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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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院大王府。
  戏台上,一出柔婉凄美的《牡丹亭》唱罢,台下,头笼珍珠发网,穿宝蓝长袍,配淡蓝马甲,披珍珠云肩的贵妇,早已哭透了不下十条帕子,边哭还边道:“……可怜,真是可怜……太可怜了,那两个孩子,太不易了……”
  侍候在旁边的太妃院管事状似无所适所,忐忑地插了空儿,问:“太妃,对这戏班子的诸人是赏,还是罚?”
  “罚?”太妃拭泪的手一顿,“好端端的,为何要罚?”
  “……惹您哭得恁样伤心,不该罚么?”
  “察管事,您白白叫了察得明,却是个察不明!”太妃身边的大丫鬟爽落插进话来,“太妃哭,是因那戏唱得好,适才还一个劲儿地叮嘱奴婢多给伶人赏钱。您这儿突然冒出一个罚字,气着了太妃,看您担不担得起!”
  “是,是,是,是奴才考虑得不周全了,太妃莫怪。奴才这就去和那些伶人去宣太妃的赏,也好让他们念着您的恩德,明后两天的场要更加卖力才行。”察管事躬着腰干,刚要退下,被主子叫住。
  “你把那个唱小生的给我叫到跟前来,那孩子扮相好,身段好,唱得也好,这出戏我看了十几回,以前都是被戏里的花旦给迷住,今儿个偏偏是演那小生的娃儿最出彩,快叫他出来给我瞧瞧。”
  “是。”察管事去不多时,领了一个素衣瘦躯的清秀少年来,“快拜见太妃,太妃高兴了,会多多打赏你。”
  清秀少年礼尚未施,太妃便给一把抓住,“是这个孩子?唉哟哟,还真是长了一副聪明伶俐的可人样儿,甭费事磕那头了,走近点让我看仔细些。”
  一手捏住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儿,太妃越发唏嘘,“看罢,多好的孩子,叫什么?”
  “回太妃,草民樊隐岳。”
  “这名字好,大气又雅致,只是听着像个汉人名字。”
  “回老夫人,草民的确不是羲国本土人。”
  她低首回话,太妃以为少年是在为自己身家自卑,挥手爽气道:“不是就不是,没什么大不了,不管哪边儿的人不都要睡觉吃饭么?不过,难为你这一口羲国话倒是说得流利。”
  “谢太妃夸奖。”是她向小昌子等人潜心模仿摹习之果。
  “快和老身说说,你学戏学了几年,唱了几年,和谁学了这么一身好功夫?”
  “禀老太妃……”樊隐岳将早已烂熟于胸的“身世”简言道来,又招来贵妃两行热泪。“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本来是殷富人家,书香门第,该有个不错的前程,突然间遭了这大变故,小小年纪就要为了生计四处奔波,真是让人心疼,心疼呢……”

  隐二九

  南院大王之母叶迦氏曾在中原长到十多岁年纪,对中原戏曲爱到了极点,说是如痴如醉亦不为过,一旦十几日听不到如其所意的唱腔,便会整人闷闷恹恹。南院大王待母至孝,严令府内各管事必以太妃玉体康健为念,若有差池,必作严惩。各觅管事为给太妃寻觅称心唱伶,穷尽心思,甚至不惜重金到中原雇请戏班。但最使这底下人难为得是,太妃品味眼界颇高,唱腔、扮相、身段无一不挑,泛泛伶人难达其意。
  如此情形之下,樊隐岳的到来,可谓是一场及时雨。
  台上唱功身段极对口味,台下样貌作派极得欣赏,欢喜异常地太妃百般热情地把人挽留留在了府里。兹此茶余饭后,有了一处寄托,太妃镇日笑口常开,管事们也都放下了一块心事,不怕主子回府后再问失职之罪。上下尽欢,奉樊隐岳为上宾。
  但,好景不长,约摸七八日后,樊隐岳清唱了一出《长生殿》后,出言辞行。
  “好端端的,做什么要走?”叶迦氏一听,属于羲国人多见的丰润脸庞上的笑颜立时凝固,“难道是府里的奴才们胆大包天,怠慢了小樊?”
  “没有,府里的人对草民都很好。”
  “当真都好?”
  “当真都好,只是……”
  “只是什么呢?小樊你尽管说!”有钱难卖心头好,这当儿,太妃做什么也不肯放人就是了。
  “草民毕竟只是草民,太妃赏识,草民在贵府里呆着,吃好穿好,怎样都好,草民该心满意足。但恕草民不知好歹,此时的草民在外人眼里,和一样供人戏耍的物件没甚两样,。草民落魄到如今田地,傲气虽无,傲骨犹存,不想为人所诟……”
  “你真是不知好歹!”察管事开口痛叱,“你一个伶人,说白了就一个戏子,咱们太妃迂尊降贵准你伺候在跟前儿,是你天大的福分,你还讲什么……”
  “察得明!”叶迦氏沉下了脸,“主子说话,有你说话的份儿么?”
  察管事惶恐恭首,“太妃……”
  “你别和他计较,当奴才的当久了,总免不了些奴才习气。”叶迦氏面转樊隐岳,立时换了和蔼面颜。“小樊的戏能入人的心,本太妃听了几十年的戏,被戏打到心上还是头一回。我留你,当真出于爱才之心。”
  “草民明白。太妃若不嫌弃,草民今后常进府为太妃唱戏就是了。”
  “既然可以常来,为何不能干脆住下?你在这延定城里,不就是孤单单一个人么?把这府当成你的家不好么?”
  “草民自幼读圣贤之书,识圣贤之礼,入梨园一行,虽被人归类于下九流的行当,但以唱戏糊口营生,堂堂正正自食其力,不算悖离祖训。但若呆在贵府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草民先过不了的是自己这一关。”
  “唉,中原人向来最在乎一些蜚短流长,最怕那人言可畏。”叶迦氏摇首无奈,“不然,太妃出资为你建一个戏班子如何?你就管着调教摆弄,以后这府里需要热闹时,也不必外请了……”本是随口提来,说着说着,却觉事有可行,遂转首察管事,“察得明,这事交给你来操办。”
  “这……”察管事面呈难色:不是他不愿,而是王爷厌恶这些软语媚腔的伶人是出了名的,偶尔叫个戏班进府,或是安排一个半个的唱伶逗太妃开怀是自己办事得力,若当真在府里筹建起一个戏班子来,王爷会准才怪!但若当口拒了,使太妃不喜,回头还免不得要受一顿叱骂,这……
  左右作难间,他偷眼瞥向了太妃身后的大丫鬟:姑奶奶,救命啊。
  大丫鬟爽落抿嘴一笑,俯下身子,道:“太妃,照奴婢看,把小樊留下,大可不必那样费事。”
  “你这丫头有主意?”叶迦氏何尝不知儿子脾性?每一回儿子回府,她耳朵若馋了,也只会叫一两个伶人在跟前清唱过瘾。如果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她自然乐见。
  “小樊不是念过书懂学问的么?咱们府里一直在给小王爷寻摸一位教授汉家学问的教习先生,一直也没找着合意的,若小樊能做小王爷的先生,得闲的工夫给太妃来上一出《牡丹亭》,不是两头儿都落好的事么?”
  叶迦氏听得欣然起笑,察得明却微显踌躇,“小王爷的汉学教习先生缺位已久,咱们之所以寻摸不着适合人选,概因别家王府侯府请来的汉学先生都是有名有姓的大学问家,咱们不想落了下风。这差使不是任何一个读过几天书的人便能胜任得了的。”
  樊隐岳淡哂,“草民不才,的确不是什么有名有姓的大学问家。但草民自问在读书和学问上,不会输了别人。察管事若不信,不妨找一两个人来,大家小事切磋,高下立见。”
  叶迦氏大喜,“这么说,你是应了我孙儿的这桩差使?”
  “还要等察管事把人请来切磋后再作定夺。”
  “行了行了,这事本太妃给定了,打今儿个起,小樊就成了博儿的先生。”叶迦氏一锤定音。
  察得明皱眉迟疑,“太妃,要不要和总管事商讨……”
  叶迦氏侧首瞥她,似笑非笑,“察管事纵使不听本太妃的话,也该相信本太妃的眼光罢?小樊骨骼清秀,谈吐不俗,必是腹中有物。前天为本太妃写戏词时,那一手好字你不是没有见过。还怕教不了博儿一个五岁娃娃么?”
  太妃把话说到这份上,谁还敢置喙一字?
  如此这般,樊隐岳便进了南院大王府,做了南院大王爱子的教习先生。
  做了教习先生,地位相应不同,所闻所知,逐渐多了。
  如南院大王的正妃已逝去一年,当下正妃之位空悬,但府内并没有有资格问鼎该位亟待扶正的侧妃庶妃,是以各家部落的公主俱是虎视眈眈。毕竟,那样一个荣耀大位,不是侍妾们敢奢想的。羲国的等阶之分,甚至较天历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南院大王一年之中,一半以上的时间俱是征战在外,在正妃逝去的第一年里,甚至整整一年不曾踏入府门。
  事母至孝,又爱妻情深,敢情这位王爷还是一位有血有肉有情有感的“人”么?

  隐三十

  “先生。”
  她微怔。已经二十几日过去,五岁小王爷的嘴里每一回跑出这两个字时,她都难免怔忡。有些事,压淀不等于埋葬。一根刺扎在心底最深处,每每触之,必定生痛……
  “先生,你不给博儿说史么?”
  “说史……”她回神,放下怀中携抱之物,道,“今日不说史,教你弹琴,可好?”
  “弹琴,是弹那种叮叮的东西么?”
  她莞尔,“以前有人教过你?”
  小王爷楚博,她的小弟子。许是因为尚未受外界晕染,尚存有如他年纪一般的纯真,生得又圆润敦实,很是招人喜欢。她怕好动的娃儿听史听得枯燥,特地分割成一个个小故事娓娓而谈,不想他竟格外生了兴趣,每日早早引着颈儿盼她到来,离去时亦依依难舍,两只眼睛里所释放出的情绪,从陌生到亲慕,只是在短短数日之间。
  “没人教过,但博儿随太妃奶奶到宫里见太后奶奶时听过。可是,那都是宫女在弹,博儿是男人,也可以弹么?”
  男人?樊隐岳几乎忍俊不禁,“琴曲中,不止有缠绵悱恻之音,还有金戈铁马之声,学会了琴,便多了一样抒发心事的工具,不好么?”
  楚博似懂非懂,却重重点头,“先生让学,博儿便学!”
  樊隐岳并不想拥有这份纯粹的信任。但师生和睦又是她得以留在这府中的不可或缺之需。或许早晚一日,这个小王爷眼中的东西,要被她亲手摧毁。届时,她的今天,可会是楚博的明天?
  ……不行!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若在此际,她便陷入挣扎,未来又待如何自处?
  “我先弹一首较易入手的曲子《阳关》,过后再为你讲解入门指法。”她掀开抱来琴上覆着的苫缎,平放案前,甩衣端坐,先挑弦两三声,左手拇指滑抹,琴声悠扬而起。
  “(一叠)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琴声先扬,歌喉再起,低沉宛转,荡气回肠。楚博小小年纪,竟能解得个中一味,想及与父亲聚少离多,双目油然湿润,“先生,博儿要学这首曲子,博儿一定要学会这首曲子!”
  “好……”
  “谁准你学这些靡靡之音?!”
  “……父、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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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王?小王爷的父王,意即——
  这个玄甲黑袍的男子,乃羲国的南院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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