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挂阴霾,最终妥协。
等他走出房内,我手心已全是虚汗。如果他硬要叫医者前来,我绝对无法化解。
我捂着小腹。孩儿啊,快给娘力量,助娘度过属于我们母子两共同的厄难,助娘啊……
助我度过厄难的,是我另一个孩儿。
到达京城的第五日,我正躺在屏榻假寐,闻听门轴轻响。初以为是奉茶的丫鬟,未作理会。
“娘。”
我翻身駦起,惊喜交加,“月儿,你怎么来的?”
“从大门口正大光明进来的。”
“……你怎么进来得来?”
“我是万乐公主,是太上皇的女儿,是皇上的姐姐,当然进得来。我叩响大门,经太上皇亲口允娘,进来陪娘。”
觑着月儿狡黠明媚的眉眼,胸有成竹的笑靥,我心中豁然定了下来。有月儿在,我不怕了。
未说上两句话,外面足音沓响,两个男人并肩走入。
是太上皇父子。
“我们总算一家团圆了,想不到我们还有这一日,真好,真好。”太上皇情绪激切。
月儿秀薄掀起,“太上皇忘了您的正室夫人及长子长女了么?”
“月儿!”
“你生怕我们一家人过得快乐了是不是?”
太上皇父子先后厉颜责叱。
月儿不以为意,浅笑吟吟,“二位无事,请早去安歇罢,有妊之人需好生静养。”
我一惊。
那对父子各眙双眸。
“怎么?我不能怀上我家相公的骨肉么?”月儿诘问。
谦儿双眉一锁,“你身怀有孕,关峙还放你出来?”
“听所娘在人世的消息,他拦得住我么?”月儿偎上我,淡淡道。“何况,我是个答复,最了解自己状况。我开了个安胎方子,明日你就让人把药抓来,三餐膳食也要给我格外经心,每日多加些汤水。这里有娘和我,伺候的人在外面就好,别进来添堵,进来了也别要我知道。若有人敢扰了我的清静,别怪我出手调教。”
太上皇当即吩咐下去,兹时起院内饮食按孕妇所需精心调理,所属奴婢若无主子传唤,俱不得踏进室门一步。
那对父子离开后,月儿俯我耳根,道:“杨峙叔一时不能赶来……对,是遇到了些麻烦,但有先生帮助,定会化险为夷,娘不必担心。月儿赶来陪娘,也陪弟弟。有月儿在,娘和弟弟都会平安无事。”
我抱着这个女儿,鼻眸皆酸。这五天里,我不敢放口去吃,不敢挺腰直背,就怕露了行踪,幸好月儿来了,幸好我有个月儿。
“从今日起,但凡他们活着奴婢们进来,娘都要腿上覆着薄被坐着不动,其他事都由月儿打理。”
是,都由月儿打理。安胎的药,补身的汤,孕期的肥衣,加餐的饮食,一个怀妊妇人所需的一切,月儿都替我要来。我们母女两人都两碗共食,同塌而眠,夜间一并摸着渐形凸起的肚子,满足傻笑。
后来,肚子越来越大,难以长时久坐。月儿的脾气突然大肚,镇日摔杯掷盘,尖叱厉骂,吓得送膳的奴婢每回将膳食放在门口撒腿便走,洒扫的下人们镇日匆匆过境,连太上皇都不敢上门讨教。大多时候,房内只有我们母女两个相顾而笑。
这时,我可以在房内慢行慢走,可以仰躺歇憩,可以让月儿以银针为我走穴舒气……
“月儿,都四个月了,杨执还没赶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尽管我让自己宽心宽心宽绪,却没有一日不去挂念,如今胎安体健,即将瓜落蒂落,我问。
月儿娘的幸福生活(十四)
“那对白发夫妻的女儿女婿一家为太上皇所挟,他们先把我与先生给绊住,又引开杨峙叔,将娘献了出去。”
“但他们并未将我怀孕及和你重逢的消息告诉太上皇。”
“太上皇以他们的亲人要挟,他们把娘献出去也无可厚非。但他们并非太上皇的人,其他的事不在交换范畴之内,自然也不会知会。女儿女婿意见方获释簇,他们便将消息报给了我们,只是……”月儿不无迟疑。
我扶住自己的肚子,“说罢。”
“杨峙叔被二十几位大内顶尖高手围攻,中了大内秘术的暗算,身受重伤。”
“……有多重?”
“有先生和他几个朋友的一起疗愈,杨执叔现在也该恢复了大半。”
什么样的伤,几个月时间仅能恢复大半?我自认识杨执,不管是山中初时的沉默寡言,还是成亲后的本性渐露,他都是我最想要最渴望的那份依靠。可,在他需要依靠时,我却不能陪伴左右……
“娘,杨执叔说他一定会把您带走,一再告诉月儿这是他的事,不要月儿插手。所以月儿能做的,只是照顾好娘和将至人世的弟弟。相信杨执叔一定是有了妥当的法子,娘只管安心生下弟弟,其他的,都交给男人罢。”
“生?你说我要在这里生?这……”
“对,在这里生,娘和我,都会平安生产。”月儿一笑。
“……啊?”别怪我茫然,我这个女儿聪明得有时让人无所适从。
又过了几日,月儿说自己脉相紊乱,腹有痛感,要外面的人去请她的三师傅前来安胎。
当夜,宫中御医前来请见。我与月儿坐在床上帐内,她将一只腕伸出帐外,给人诊视。
“公主的脉相的确紊乱,照些下,胎儿恐有不保之虞。微臣等不曾见过这等脉相,不敢擅开方子,请皇上恕罪!”外面御医们跪地,惶恐请罪。
谦儿来了?我觑见帐外形影,拿一条锦被挡在身前。
月儿半坐起身,紧喘一口气道:“我生女儿时就险些遇险,是三师傅替我矫正了胎位。你们快到北城的天瀚书楼传信,他们会设法将三师傅寻来。”
谦儿略一沉吟,命身边人去了,又问:“你来了这多日,关峙为何一次面也没有露过?”
“他不来就不来,我还会稀罕么?不过,他若听见了我身子不适的讯息,不来也会来。”
“你好自为之,气走了关峙,谁能容得下你这样的脾气?”
“是,皇上,多谢皇上教诲,隐乐铭感五内。”
“你——”
外面的儿子,帐里的女儿,肚子中的骨肉,这应当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三个人了罢?这当下,却各怀心思。上苍究竟是给我出了怎样的难题?我头埋在月儿颈上,泪润眸际。
月儿的三师傅七八日后到了。
这个精明爽利的美妇人将我和月儿的脉都看过,拍胸道:“放心,有我三娘在,管保你们母女都能生出活蹦乱跳的胖小子!”
“呦,姐姐,你这是不相信三娘的本事了?莫说你这个年纪,就算五六十岁的,只要她怀得上,三娘我就能保得住!”
乔三娘带着以为女弟子同至,有了她们,月儿更不让那些丫鬟仆婢进门一步。连太上皇的大驾,也被她堂而皇之地拒之门外。
“月儿,你这是在做什么?我们能够一家团圆,有多不易?天下哪儿儿女不希望自己父母恩爱和睦?你还要任性到几时?”门外,太上皇咆哮。
“太上皇,您当真忘了您那位元配夫人了么?据闻她如今半疯半傻,处境堪怜,您该多去陪伴她才是。”
“……你还敢说这样的话?她疯了傻了是拜谁所赐?”
“是我,就是我,太上皇您准备如何发落?”
“月儿!”
听得出,太上皇着实气得不轻,而我身边的女儿梳着发,理着鬓,怡然自得。
“……凡心,你也认她这般胡闹么?”
我微怔了怔,“凡心”这个名字仍然陌生呐。
“凡心,你该好好管……”
“我自然是要宠着自己的女儿的。”我抢言。
“你、你们……你们真是胡闹!”太上皇步声怒重,拂袖而去。
旁边,乔三娘眼神奇亮,笑容诡异。
月儿颦眉问:“三师傅,您这幅神情,是偷了什么东西么?”
“我发现啊。”乔三娘话里拉着长音,大摇其头。“爱上你们母女的男人都是自讨苦吃。”
月儿道,把乔三娘叫来,一是为了杜绝败露,二是为了能让我们能在同一日分娩。三师傅的心机和医术可将这一点做得万无一失。
我和月儿果然在同一日产子。
我先开始了阵痛,嘴里咬着软布,手中握着月儿,历经一个时辰,生下了儿子。他的父亲赐我全新的生命,而他的到来让我更能面对未来人生,我把乳名取作“生儿”。
当一声啼哭爆发出时,门声大作,“生男生女,母子平安么?要不要叫御医来?”
抱着儿子,我对外面的男人首度滋生愧意,毕竟,我曾是他的妻。
“令爱腹中还有一个孩儿,待接生完这个,您再进来探望不迟。”乔三娘将生儿交给她的弟子打理清洗,慢条斯理道。
这瞒天过海的主意,她们师徒配合得真真是天衣无缝。
两刻钟后,月儿生下,也是一个男娃,啼哭声比生儿还要响亮高吭。
“胖小子,胖小子,你终于来了,终于来了呢。”月儿抱着那个胖乎乎肉墩墩的娃儿,又哭又笑。
我吓得道:“月儿不能哭,月子里哭,会伤眼的。”
“是,娘。”
我们相视而笑。能与自己的女儿一起产子,也是一项顶美好的体验不是?几日后,三娘问我:“你想不想重拾以前的记忆,三娘很乐意效劳。”
月儿娘的幸福生活(十五)
想不想重拾以前的记忆?
如果是搁在山中岁月时,我一定会断然答:不想。
一个人从崖间落下,不必去问原由,单从崖顶坠到地面的过程,即是一项人间极致的折磨。是以,我不想知道坠落的原因,不想追究那些仍抛出脑际的烟尘。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三娘当真可以助我想起来么?”考虑了两日后,我问。
乔三娘喜笑颜开,“人的脑子时天底下最有趣的地方,有时想不想得起,看本人愿不愿意,有时就要看当大夫的有没有这个手段。三娘我先去煮安神汤,你喝一碗下去,再醒过来,没准就是另一个你。”
乔三娘热衷于为我医治,是为了挑战一项前所未有的疑难杂症。
我想重拾往事,是为了更加清醒。
我和杨执被分离,被软禁在这处高堂华屋,是因我的过去。就算为了对杨执公平,我也要想起来,让完整的自己做出清醒的判断与抉择。
“你当真可以医得好我娘?”月儿问。
三娘正拿着长短粗细不易的各样银针摆弄,喜孜孜道:“医不好,也医不坏,你娘既然愿意一试,为什么不?”
“头上穴道最为精要复杂,你以前从未遇见过这般病例,是想拿我娘试你的医术么?”
看月儿微愠,我拉住她,“月儿,是娘想恢复以往的记忆。”
“可是,那些记忆并不……”
“不管是好是坏,都是娘的一部分,相信娘,我担当得起。”
看出我的执意,月儿方不再阻拦。
当夜,我喝下了乔三娘调制的安神汤,陷入深眠,起初尚能感觉到脑上的浅浅刺痛与银针的清凉,渐渐,渐渐,无知无觉……
待醒来,窗外晨曦初透。
月儿一手抱一个娃儿,守在床畔。见我醒来,两汪水潭似的明眸一亮。
“月儿。”我起身,轻轻抱住了我的女儿。
“娘,你……”
“我们所有的磨难,都会过去。娘相信,月儿也相信,是不是?”
“……娘!”月儿梗咽。
我的女儿啊,她吃了恁多的苦,仍能等到了现在,等到了这个时候,等到了她的幸福。关峙那个男人,配得上我的女儿。
突然,两个娃儿哭了起来。
月儿将其中的一个交给了我,哄着另一个,嗔念:“胖小子最坏最不乖,最爱叫唤,招得舅舅跟你一起闹。”
我盯着自己怀里的小东西。
我今年有四十岁高龄了罢?四十岁高龄的时候却又做母亲,生下了这么一个小小嫩嫩的东西出来,我这一生也算波澜起伏,柳暗花明了罢?
现在,我只要等着我的相公来接我就好了。
我的相公,并没有让我等他等得太久。
在我怀里的小东西满一个月的翌日,他便到了,以他所擅长的无法无天、狂妄万分的方式闯入良亲王府……应是前良亲王府,如今已然成了太上皇京城的宫外行宛。
那天,刚刚喂完了生儿,外面嘈杂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然后,我推开窗子,见到了正义风卷残云之势将一干侍卫击飞的杨执——
我的相公。
“愚儿,相公来接你了!”
我庆幸,依然记得他。
其实,我在夜半时分变醒来了,我用了半个夜晚的时间,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