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脚在打,口舌在聊,而且是气息平和的聊。我第一次知道打架尚还有这等方式。不过,我看了又看,实在失了耐心,他们要打到什么时候?
“小子,还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你的名字呢?”
“我先问,当然你先说。”
“我并没请你先问我。”
“年轻人好狂妄……”
“请问,二位要打到什么时候?”
我一怔。我想问没有问出的,谁替我问了?
我定睛眺去,海棠树后,转出一条人影。
短襦长裙的身条纤细如柳,清绾素髻下的脸面眉目如画,清丽脱俗得宛如从天而降的凌波仙子……我看得呆了。
“我看二位颇有相见恨晚之意,不如另找一个地方好生切磋畅叙。”她的声音,如碎玉击石,清清琅琅,悦耳动听。
“哇哇,现在的江湖今非昔比,一个不够,又来一个?和你打了半天,我竟丝毫没有察觉你还有一个帮手在,哇哇,太好了,太好了!”
杨执前半辈子为威名所累,忙不迭避世隐遁,但依杨家堡里仁所说的,他打小酷爱武功,且天分惊人,若不然也不会在年纪轻轻时便创出那等名号。如今遭遇能一较高低的对手,他会有这般异乎寻常的兴奋我并不意外,只是,就如那个美丽女子所问的,他们这场战,会战到几时休?
“阿执!”我撩开窗纱。“你先停下。”
“愚儿稍等,为夫好不容易碰到了,不能轻易放过……”
我蹙眉,“对方既然不是皇家派来的,你没玩没了的打,不怕被皇家的人趁虚而入么?”
“也对,我家媳妇的确不傻,倒是为夫的疏忽了,不该恋战,不该……”他眉峰倏地揪紧,探身去拦另一人。“你要做什么?”
另一个人,是那个美丽女子。在我探出脸面时,她居然向我扑来,身形快得连我相公都捉不住。
然而,她在窗外雨我隔着一臂距离时戛然而止,一动不动、瞬也瞬地盯着我。
我也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般地僵住。
然后,她抬起手,瑟着指尖向我触来,“你……你……”
美丽的身影突然倾颓。
“月儿!”
月儿?我掩住口,咽回奔涌到喉口的酸涩,眼睁睁看着她晕倒,倒在了那个白衣男子怀内。
我不让任何人进来。
我守在塌边,一步不想离开,两眼一刻也不敢放过枕上那张小脸。这张脸,与镜中的我多像,我怎么会错过了第一眼?我早该认出她的啊,她是——
月儿,我梦里魂里都忘不掉的月儿!
“……娘……娘……不要跳……不要跳!”泪水染湿了小脸,她呼喊着,挣扎着,两手向前虚探。
“月儿,我不跳,我只守着你,我不会跳!”我抱住了她,抱住了我的女儿。
“娘~~”她钻进我怀里,细细娇娇的叫,叫出了我的泪涌如泉。
虽然,我仍然想不起那些仿佛湮灭在前世的过往,但我感觉出自己的爱,我爱这个女儿!那时,我怎舍得自己这么爱的女儿,跳下那道悬崖?
“……娘?”在我怀里的月儿駦然睁眸,瞳心被惊愕充斥。
我抚她芙蓉般的颊,“月儿,你既然能找到此处来,不就是听到了娘的消息么?娘确实是活着的,不要不相信……”
“娘……”她使力地抱我,问在我胸前足足一刻钟。“娘,娘,娘……如果这仍然是梦,你把我带走罢,我要和娘一起走!”
月儿娘的幸福生活(十二)
我和月儿,相拥着,关门落户,坐在房内三个日夜。
这三天里,饭菜由那扇窗户里送进来,不管外面人怎么叫唤,我们都充耳不闻。
这三天里,我告诉月儿,我失去了以前的记忆,却制造了新的生活。我告诉她,我如何认识了杨执,如何成了她的妻子。
这三天里,月儿告诉我,她如何与自己生平至爱结识,如何做了夫妻,如何同历艰险,如何携手归田,如何成了他的妻子。
这三天里,我们哭了笑,笑了又哭,哭哭笑笑,将痛苦与快乐一并施放分享。
我记不起如何将月儿生下、养大,但我感觉得到对她的珍爱疼惜。我喂她吃饭,她为我梳发,我们相拥望月,满足到无与伦比。
“娘,娘,娘!”
“月儿,月儿,我的月儿!”
有时,不说话。有时,月儿会如只小燕儿般的不停叫我,我每一声都要响声回应,不让我的女儿白白浪费力气。
“娘,你随我回村子里,那里有山有水,有花有树,有田有屋”,我们去那里,永不分开。
“好,月儿说去哪里,娘就哪里!”
啪。啪。啪。门又被拍响。
“月儿,不要哭得太过,记得你现在的身子真是要紧时候。”
我挑了挑了眉,“这人就是我的女婿罢?”
“是。”月儿甜笑。
“他很疼你?”
“他敢不疼?”
“你的身子怎么了?”
月儿颊抹绯意,“我有孕了。”
我惊喜非常,“我要当奶奶了么?”随即想到这我们三日三夜,话多睡少,实在不是孕妇修养之道。
“阿执,到镇上请个大夫来。”我拉开门闩,对杵在门内的人道。
“哇呀,我怎么忘了我媳妇身子不适了,都怪你这小子!”杨执瞪一眼侧旁的白衣男子,怪叫着便要离开,却被悠悠然然的一语拦住。
“月儿是个大夫。”我的女婿关峙道。
月儿急匆匆步上前来,“娘哪里不适?”
对,我的女儿是个大夫,她讲过的。
“前些日奔波得有点多,许是累着了,时不时会感觉头眩目晕。”我安抚着月儿,怕把她吓坏。
我眼角觑见,月儿扶我,却有一双手随时护持在她腰间。
“娘坐下,把手给我。”
我坐下,那双手也扶月儿坐下,月儿为我号脉,那双手伏在月儿肩上。妙呐。
……嗯?
月儿脸色微变。
“怎么了怎么了?我家媳妇怎么了?”我那个相公第一个蹿出来,迭声发问。
“娘,您……”月儿面有难色,目光游移,吃吃讷讷中,晕生双颊。
“怎么了嘛怎么了嘛,我家媳妇到底哪里患了毛病?你会不会医,不会医让我去找江湖第一鬼医去……”
我乜瞪过去。
他咂了咂嘴,闭上。
“月儿,无妨的,告诉娘,哪里有问题?娘经历了这么多,不以为还有什么可以打得垮我,你告诉娘……”
“娘有孕了。”
“无妨的,不管什么样的病,上天已经待我够好,我……”方才听到了什么?
“你说大声些!没见你时还以为你是个江湖豪爽女子,见了面怎这般忸怩别扭?你大声告诉我,我家媳妇到底怎么了?”
这个莽撞相公!我刚要叱他,月儿美丽的眸掀起,利利狠瞪,提声道:“娘有孕了!”
“……啊?”杨执嘴大张,目大眦呆成一大截木桩。
……我呢?我已然傻了。
“娘,您的脉象平缓,胎心稳定,除了有些许的虚弱,别无大碍,用一些温和滋补的补方补一补就好。”
这是医嘱,也是……女儿的嘱咐,我……我没脸见人了!试问天下之大,有几个人要和女儿一起怀孕?况且,况且我到底有多大年纪了,我……
“娘,看您的脉相,已经妊娠四个月了呢,你事前一点也不晓得么?”
我从哪里晓得?山中那些岁月,吃山珍,食野味,持家事,偶尔进山随猎,把我的身子锻炼得极好,莫说大症,连头痛脑热也少患。前段时日躲追兵赶日程,在所难免稍感疲惫,我哪里会想到那上头去?再说,嫁给杨执初期,我还盼过兴许能有一儿半女承绕膝下,但多年无讯,早已放弃,怎么会知道会在这个时候,在自己的女儿女婿面前,会会会……
老蚌生珠?
那四个字跃到脑间,我更觉赧不可当。
“太好了呢,我肚里这个也要有四个月了,说不定月儿会和娘一起分娩……先生,你快知会三娘,要她好好为我们母女两个调养!”
“不准跳,你也知道自己有四个月身孕么?”
“没事了,他的姐姐都能陪着我这个当娘的度过那场打劫,难道胖小子连姐姐也不如?”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胖小子?说不定还是个胖丫头。”
“不要,这一回我一定要生胖小子!”
月儿偎在女婿怀内,夫妻两人眉眼唇间幸福满溢,这是理所应当的啊,可是我……我……我偷瞄睇向杨执,他这是要发呆到地老天荒么?
“啊——”
我尚在疑惑间,有人发出狺狺长叫,一条身影从窗中穿出,落到院中树顶,又从树顶扑到另一棵树顶,继尔跳进河里,之后跃上一道矮陵……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条影子在窗外世界里急剧变幻折腾,并有啊声不断盈耳。
“娘……”月儿蹙眉。“您这位相公脑子没中过风罢?”
我点头,“应当是没有中过的。”
“那这是……”
是啊,这是……
“愚儿,娘子,媳妇,傻媳妇,你真是我的傻媳妇!”那条影子从门外返回,想抱我,被月儿阻住,他也记得了自己的一身水湿,惟在原地蹦跳怪叫。“你真是个宝啊,为夫捡了个便宜啊,找一个傻媳妇,不但能看能用,居然还捡一搭一,让我做爹了,哈哈哈……”
“……”那位太上皇说对了,我真的无地自容了。
我这时并不知道,我与我我肚子里的孩子,要靠月儿和月儿腹中的孩子搭救。多年后,我方晓得上苍如此尴尬的安排,竟然是一份莫大的恩赐。
月儿娘的幸福生活(十三)
不晓得自己有孕前,也不觉得有何异样。一旦晓得了,便格外不同起来。
嗜吃嗜睡,害喜汹涌,前面吃了,后面即吐,然后吃了,然后再吐……皇家追兵也不曾累到一星半点的杨执,被累得好惨。
反观月儿,这上面竟不随我,镇日清清爽爽,干净美丽得让我这个当娘的都要嫉妒。
“你是个大夫,连自己的娘和弟弟也帮不了,算什么大夫?”我家相公气急败坏下,便爱找算月儿的不是。
而月儿对他的无理取闹,从来少有理睬,反正有人替她抵挡。关峙那人少言寡语,一旦说了,却必是正中标的,稍有不济的,或被他噎背过气去。
如此,女婿的优雅淡然,相公的火冒三丈,成了我每日的最大消遣。
然而,如此美好的时光并未长久。
变故突起那日,月儿前去镇上为我抓药,关峙随行,去了半日未归。我吐得厉害,杨峙焦急难耐,出门到镇上去找。而后,那对白发夫妻进门,点了我的穴道,向后山疾行。
后山等待的,是太上皇爷。
我没有徒劳挣扎哭骂,被推上了车后,静静坐着,感觉车向前开动,带我远离茅庐,远离了相公,远离了月儿。
路途中,太上皇与我同车。
我闭目养神。
我知道,我不能晕倒,不能孕吐,不能说出任何的不适,不能给任何大夫任何近身的机会……我必须保住我和相公的孩儿。不管那对白发夫妇为何出卖了我,他们临去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夫人有妊的事,对方不知”,我必须让自己相信。
“凡心,回京后,我会让御医为你会诊,医好你的失忆之症。惟有想起来了,我们一家方能真正团圆。”
回京后会诊?我蹙了蹙眉。
“你能活着,是上天对我的恩赐,只为你活着,我什么都不去计较了,凡心……”
我倏然睁目。
他因此顿住了欲前倾靠近的身势。
“阁下别忘了,对我来说,你还是个陌生人。”
他轻轻叹息,“我知道了。世上还有什么比你活着更让人高兴的事呢?我会等你。”
我再度阖眼。除了养精蓄锐,现下别无他计。
他、一路上,我也曾暗暗盼着相公和关峙追来,以他们的武功,应该救得出我罢?
但行了二十几日,直到行进元兴城,走进一座高堂华第,住进一处贵堂雅舍,仍不见人来救。
我想,他们必定是出了事了。否则以相公的性子,怎么可能置我不顾?
可是,我不能放任自己向坏处忖思揣度。
“明日,太医就来为你会诊,你……”
“我不要什么会诊。”
“凡心……”
“你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成了一个傻子,让全天下的人看我笑话么?”
“我会禁人泄露……”
“禁?如何禁?连大内的秘辛都可以成为民间笑话,如何禁得住?你若叫人来授人以柄,我情愿从此不进粒米!”
他脸挂阴